黑暗之中,眼前突然出现一道亮光,江浸月迈着细碎的步子小心翼翼朝亮光走去,越靠近光线越强。直至尽头四面豁然开朗,却是徇山的山谷里,再回头看,她竟是从一个杂草封锁的山洞里走出来,不禁疑惑,她清楚记得自己先前是被秦更阑捆了。仔细张望,山谷里虫鸟悦鸣,百木欣欣,一派清和之景,却又无端多出几分虚无缥缈之意——莫非闯入了谁的梦境?
遥遥地传来马匹嘶鸣和刀枪撞击的声音,几番男人的哀嚎之后,不远处仓惶地奔来了一个背着行囊的男人,他约摸二十来岁,一身苍绿锦衣在树木的映衬下显得朝气蓬勃。他抬眼浸月看江身后茂盛的杂草丛,似乎觉得这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于是想也没想就一头窜进草丛趴下,却像没见浸月着江般,任她在他面前晃了几圈也没搭理。她才知道她的确是个透明人了。
男子浓眉之下一双犀利的眼睛透过缝隙死死盯着自己奔来的方向,果然看见三五个彪汉提着明晃晃的大刀疾步追来,估计是山里打劫路人的匪贼。等他们踏飞的扬尘落地,四周寂静一片。他望着劫匪们走远的背影重重舒了口气,释然般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回头见偌大的山洞,犹豫片刻又抬脚谨慎地朝洞内走去。他看不见江浸月,恰好说明她之前的推论正确,她的确闯入了谁的梦境。
既来之则安之,她跟着男子的步伐也进了山洞,光线越来越暗,几番磕磕碰碰差点被石子绊倒,缓过神来时,身前的绿衣男子已怔怔地愣在原地。只觉有熟悉的异香过鼻,探出头一瞧,不由大惊:这黑漆漆的山洞里居然生了棵一株双苞的白色花朵!更奇特的是花与叶间皆流走着淡如月辉的光晕,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株植物般,那种遗世独立隔绝尘外的美,迷得人移不开视线。在这没有光没有日月精华的山洞里,这株花仅靠着岩石上间或坠下的水滴滋养,结出了世间最纯净的苞蕾,难免让人心生敬畏。
双生花,她们大概就是秦更阑姐妹了罢。
良久,绿衣男子挪开步子,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将这株双生花从土里刨出根来,然后小心翼翼裹进自己的行囊里。
他定不知道,此番虽给花带去了永久的光明,却也叫尘世的泥泞爬满了花的每一寸肌肤。
男子叫蓝铖,是暮歌里一富商,他把双生花种进花盆里,放在自己房间的书案上,像对待绝世珍宝般,绝不让任何人触碰。
这样一直持续了半年,终于盼到初夏那天,双生花却只开了一朵,玲玲珑珑的雪色花瓣相继舒展,恬淡而又妖娆,花间叶末,流光溢彩,缠绵的异香令人痴醉。
蓝铖大喜,当天便宴宾三千,举酒嘱客称这双生花是绝世奇物,艳煞人间白梅牡丹。双生花名扬天下,主客欢庆三天三夜才逐次散去。
第四日清晨,蓝府的仆人一大早便发现门前的石狮旁倚了个白衣女子,而那女子冰肌玉骨,绰约多姿,翩若流风回雪,竟比那艳惊四座的双生花更俏三分。女子自称初暝,说是从他乡逃荒而来,饥渴三日,已经没了行路的力气,恰好晕倒在蓝府门前。
蓝铖为女子的绝色容颜所惑,以怜她身世为由留她在蓝府暂住。
这一住自然住出了爱情火花,却只是蓝铖一厢情愿,任他百般讨好,也不见得初暝有半分动容。她心思全然是放在书房里的那株双生花上了,浇水,拭灰,松土……就如同对待自己的初生闺女般,全心全意等待一朵花的绽放。蓝铖很是头疼,感情自己是收养了一个职业养花的奶妈了。她待那双生花比自己的恩人还好,也难免蓝铖心里不平衡。
那日夜里,皓月当空,初暝早早的奔进书房将双生花捧去了院中吸收日月精华,眼看苞蕾饱满预示着花期,她痴痴守在花盆旁边,眉目间皆是惆怅与向往。
蓝铖轻轻从身后拥住她,酸酸道:“初暝莫不是将这花当成自己恩人,全然将蓝铖这一片痴心恝置不顾了。”
初暝并未挣开他的怀抱,嘴角微扬犹如一泓弯月,若有所思道:“嗯,我欠你的恩情也该还了……双生花开之时,便是你我合卺之日。”
月光下相拥之人,对影成双,皆不见身旁那未开的双生花猛地颤抖,然后生生扯开了一叶花瓣,而初暝也只是瞬间的凝眉。
第二朵双生花绽放那日,初暝和蓝铖正在暮歌的一家茶坊里兴致勃勃地听书。蓝铖一面为初暝剥瓜子,一面竖着耳朵听说书人口若悬河。
惊堂木一声响:“要知这陌九渊仙君乃是九重天上无人能力的战神,当年北淮之战,仙君连窝剿了那自称六界之王的猕妖一族,威震四海八荒,连天帝也要让他三分。另记上古九大神兽,有八个都败在他足下,俯首称臣。可见这九渊仙君乃九重天上的中流砥柱,绝非等闲之辈能轻易比拟……”
啧啧啧……江浸月倚在茶坊的门框上见那说书人激动得唾沫横飞,不由感慨:这什么陌九渊仙君的丰功伟绩八卦谣言是不是炒得有些过了火候?转念又记起那夜靳宿仙君与雪纤的对话,好像的确有那么一句等九渊回归九重天铲除魔君的话,难不成他真有那么叱咤风云?不过,归天?貌似这仙君是下凡渡情劫了,也不知哪家姑娘这么好运能让那一大战神爱得死去活来……忍不住又“啧啧”一番,靳宿仙君这场命格……哦不,是这根红线拴下来真心惊天地泣鬼神啊!
再一声惊堂木响起,说书宣告结束。蓝铖起身打算牵初暝离开,步子还没迈开,身后的女子却突然脸色发白,脚下一软便昏厥过去。
“初暝!”蓝铖被吓得不轻,将她打横一抱便惊慌地冲去茶坊,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初暝被颠簸得缓不过气来,嘴里还隐隐念叨着:“妹妹……妹妹来了……”
江浸月很淡然地看着那马车飞驰不见,心下甚是明了,她所谓的妹妹,便是秦更阑罢。
不想天空就在这时劈下一道惊雷,虺虺然响彻耳际,又有电光在她身前五六米的地方炸开。顿时脑海里轰鸣一片,头毫无征兆地胀痛起来。
明明是在梦境里,怎么会有这样真切的雷电?而今日这雷电仿佛故意和江浸月作对,每道都将要把她劈得粉碎一般。不是吧,她没历天劫!顿觉悲哀,难不成自己今天要死在这莫名其妙的梦境里?
眼见瓢泼大雨滂沱而下,瞬间淋湿了江浸月的衣裳,又见闪电在她头顶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开厚重云层,她却无路可逃,莫不是五雷轰顶?丫的,她二十年前是不是干了啥缺德事?
须发现臾间有谁拉起了她的手,只闻到悠远的异香飘散,甜丝丝的令江浸月脑袋也清醒了些。转眼,已被带到街边的屋檐之下。
那袭不染纤尘的白衣立刻占据她所有视线,他身姿俊逸似竹,面若皎月清风又带着几分孤傲与漠然。刹那失神——那般熟悉的面容此刻却如同镜花水月,她突然怀疑,这梦境不属于别人,分明是自己的臆想。
他收着手中的白色十二骨伞,头也不抬地问:“你是想死么?”
云冰祁。
他站在她面前,那熟悉的面孔和语气,那真实而又虚幻的感觉,让她有些不愿意相信自己。
“你是假的罢,”江浸月说,“你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我不该来么?”云冰祁抬眼看她,仍是那一成不变的淡漠。
“不,我只是奇怪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不重要。”
江浸月闻言很是无措,揉了揉还在犯疼的脑袋。或许自己和他存在着极大的代沟罢,她想,明明阔别多时该执手言欢的时刻,却相对无言了。
“你要去哪里?我带你云冰祁。”又问。
江浸月愣了愣,方才想起双生花的事来,便道:“蓝府。”又怕他初来识不得路,补充说,“就是如今的桃花苑。”
“我知道。”云冰祁说,“我曾住过这里,地方还是清楚,倒是你,迷了路怕就很难再走出这梦境了。”
曾住过这里,江浸月便记起花怿跟她提过他和江蓠的往事,心里便放宽不少。不过所谓物是人非事事休,他来到这故时之城,不知有没有触景伤怀之感。江浸月突然一个激灵,这梦暮歌,他们也就也回到了几年之前,那么,他有没可能,见到那时的江蓠呢?
虽然她并不清楚这具体是几年之前,但如今秦更阑还未出世,至少说明暮歌那最具盛名的花魁头衔还戴在别人头上,她们兴许还未错过,且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是那犹若昙花一现般的——“浣红”。反正第二朵双生花毫无悬念的开了,否则初暝也不会元气大伤,回蓝府也无非是给初暝疗伤什么的,着实无多大看头。想着便两三步追上已走开很远的云冰祁,笑嘻嘻道:“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去?”
“什么地方?”他狭长的凤目里闪过一丝疑惑。
“你跟我来就好了。”江浸月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来暮歌不过几日,大街小巷皆未晃清,再加天生一个路痴脑子,找家青楼更是难乎为继。但她仍然死绷面子地窜到云冰祁身前,走出了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