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和七王爷又是怎么回事?”花怿很随意地继续问。
江浸月侧头看他面部精致的轮廓,心道这人好奇心真是强啊,她转转眼珠耍起心眼来:“要我回答可以,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怎样才能原谅花淅。”
他握着酒坛沉默了很久,脸色也变得更加深邃,江浸月以为自己问到他的痛处了,正准备换话题,花怿突然沉重的说了声:“她不是我的亲妹妹。”
其实江浸月早已猜到,他们的相貌性格截然不同,明摆着不是打同一娘胎出来的,不过他这样坦率地告诉她,她还是很配合地惊讶了一番:“你说什么?”
“十七年前忻菏爆发了一场瘟疫,我父亲为了抑制瘟疫蔓延,便撇下手中患了痨疾的病人四处寻药。等瘟疫退却,那病人早已离逝,而他的妻子也在不久后难产而死。父亲有愧于他们,于是将他们仅留在人世的女儿抱回家里收养,起名为‘花淅’,他还嘱咐我们不要把此事告诉她,怕她对我们心存怨恨。可如今想来,我们欺瞒淅妹十七年,她得知定会受不了,我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你应该好好照顾她才是,为什么要冷落她这么久呢?难道你真的喜欢上那个秦更阑了?”
“自然不是。”
“这么说来,你……也是爱花淅的吧?”
花怿又沉默了一会儿:“爱。”他说,“可在外人眼里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她怎么背得起这乱伦的恶名?若将她的身世公之于众,相依为命了十七年的哥哥竟是她的仇人,她又该如何难过?终有一天,我会娶别的女子,她也要嫁给一个能真正给她幸福的良人,与其那时痛苦,不如早些抽离,如此也不会陷得太深。”
花怿的话音刚落地,房檐下就冲出一个粉衣女子,她双眼通红,眸子里泛起的水汽迎着月光闪烁一如星辰。她委屈地望向我身边的人,连眼泪也忘了擦:“哥哥就是因为这才不要我吗?那我不嫁,这辈子都不嫁!我不会恨你,也不会再给你添麻烦!哥哥去娶秦姑娘吧,你要和嫂子永远幸福!”
“淅儿!”花怿的惊呵依旧没能留住花淅飞奔的脚步,江浸月转头看花怿怎么也迈不开的步子,忙起身飞下屋顶,朝那抹越跑越远的粉色身影追过去。
“司徒!”她听到花怿和易经年异口同声地喊她名字,然而江浸月并没有来得及理他们。
有很多事都是后知后觉,就好比后来她才知道这夜站在屋檐下听他们谈话的人并不止花淅和易经年两个。
“花淅!”江浸月叫喊了几声,并没听到她的回答。此刻月华深浓,四周除了黛黑色的山谷和树木再无其他。掉光叶子的树枝张牙舞爪的投下树影来,几只乌鸦“嚯啦”一声飞离树稍,将整个暮歌笼罩上一片诡谲之色。
江浸月心中顿时升起莫大的恐慌,闭目启用妖灵感应,方圆十里之内毫无花淅的气息。一个凡人不可能跑这么快,唯一的可能是——有谁故意遮去了她的气息。而那个谁,说不准是精怪,而且是江浸月打不过的精怪。
花淅定然要救,光靠她一个不行,要搬救兵,可若找雪纤,这暮歌距忻菏一天一夜的路程,没准她还没飞到半路就累死了,何况她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抓走了花淅。再想想她貌似应该借助“居高临下”这一原理放眼整个徇山,说不定可以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于是又在一阵抽痛里拔下一块鱼鳞,荧蓝色光芒闪射瞬间将周围微微照亮,江浸月才发现自己闯进了一片树林。或许当年江蓠密见那黑衣人就在这林子里呢,她想,那么朝前走个几十米会不会看到她与云冰祁居住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脑海里为何会产生这种念头,然而没等她实行便有奇异的花香扑鼻而来,猛地回头看见一双血红的眼睛,她还来不及反应世界就只剩下一片黑暗……
“淅儿!”
“司徒……”
易经年、花怿和云冰祁几个人焦头烂额地奔跑在秋叶凋落的徇山之中,夜色如墨,山间连一丝飞禽走兽的踪迹也无,更何况是两个大活人。
眼前银白色影子一闪,竟是那只小雪狼,它一路低嗅着枯草上的气息一路匆匆向前跑,云冰祁毫不犹豫地跟过去,不消片刻它突然停下脚步激亢蹦跳,“咿咿呀呀”叫着,入眼却是草间一块闪着幽幽蓝光的鱼鳞……
脑袋迟钝地运转起来,江浸月好像听到谁喊了一声“西泠”,经久的黑暗之后,模模糊糊看见深蓝色的大海,有来回穿梭的鱼虾,随水招摇的水草,还有鳞次栉比的村落。她漫无目的游移在海底,一恍神又似乎不在其间。
“西泠……”谁轻轻唤着,声音越来越近,江浸月四处寻找不见其人,开启妖灵一感应竟在自己面前。看来她的法力长进很多,因为她还能看到那男子穿了身白锦衣,系着明紫色腰带和衣绦,还落落的坠着块美玉,一派芳兰竟体,却看不清他的容颜。
江浸月揉了把眼睛依旧如斯,他并没有理睬她的动作,抬手缓缓抚上她的脸颊:“西泠,若有来世,记得一定要爱我。”刹那间人影化作万千金黄的灰烬,烟袅般消散在沉寂的海底。
江浸月只觉得自己内心惴惴不安,有什么思绪被勾起却怎么也抓不住。“你是谁?喂!”她拔腿欲追,奈何脚怎么也动不了,仿佛被人捆绑了。
“喂!”话音未落竟带起了回音,四周豁然一亮,睁开眼是个宽阔的山洞,犬牙交错的岩石上稀稀落落锁着几支火把,跳动的火苗映照着洞内空无一人,奇异的花香弥漫洞内,尽显魅惑之意,放眼看却只有几株在岩壁上破土的劲草间或招摇,深有一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意。
江浸月的手脚果真被捆住了,禁锢在一个圆厚的石柱上,深深凉意透过石柱爬上背脊,唤起她浑身的鸡皮疙瘩相竞而起。随即妖灵告诉她此次面临的是一个狰狞可怖的敌人,然而威震六界的魔君尾曳自己都撞上过,还惧怕这小小精怪么?她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闭目静待洞主的出现。既然她也被掳来了,那么花淅距自己应该不远了罢。
不出所料,犹远即近的空气里忽地响起了女子的巧笑声,睁眼见那身姿曼若的红衣女子轻掩朱唇,眉弯里笑意盈盈,虽说是顾盼嫣然,柔情似水,却着实叫江浸月惊得不轻——秦更阑!
“是你!”
秦更阑的笑容一丝不苟,那模样像是面对着一个垂涎她美貌的酒客:“司徒姑娘眼力真好,仅是蹀歌节上一面便能将奴家认出了。”
她说的不错,江浸月只和她打过一次照面。在尝月楼里,她每日足不出户,江浸月也从未踏入她房门半步,全任着花怿和她厮磨去了。江浸月冷眼扫一扫她罗裙笼罩之处,嘴角一挑,回笑道:“秦姑娘的腿这么快就痊愈了?”
“不瞒司徒姑娘,奴家的腿从未伤过。”
“那么秦姑娘也无非只是演了一出苦肉计,这般闹得花家兄妹二人分飞离散,所为何故?”她便眼睁睁见秦更阑敛去笑意,双袖一挥,洞内灯火通明,脚下的一方岩石一分为二,中间缓缓地升出一口冰石棺木来。
她抬脚走去,那寒气腾腾的棺木里赫然是一位面容清丽的女子,眉目竟与秦更阑有几分神似,深绛色衣裙惹得她苍白的脸染出几抹淡粉,犹如月光下凋零入土的花瓣,却分明是个活死人。江浸月瞧着秦更阑脸上的悲痛眷恋真真切切,不由心道:莫非她们俩是对情深意切的姐妹?
秦更阑那珠圆玉润的嗓音还回响在她耳边:
“奴家要的,也不过是花怿公子那一颗六屈玲珑心而已。”
十年回春之妙手,六屈医者玲珑心。传闻为医数载,能悲悯众生疾苦的人,拥有一颗六屈玲珑心,若以此心为药引,天山雪莲、龙铃花、倦红草等药材共熬之,所得的药可治百病,解世间奇毒。江浸月顿悟,秦更阑大致是想用花怿的心救她这位姐妹吧。
“既然如此,你又何苦抓了人家妹妹不放?”
“这一切也是源于司徒姑娘你呀!”
本着试探的心态开口问,没想到她会这么爽快地承认,不过这事居然与她有干系?江浸月追忆良久,莫不是自己找花怿谈心害花淅泪奔,坏了秦更阑想与花怿洞房花烛的计划?
果然,只听得眼前的女子一声轻笑:“若非司徒姑娘从中作梗,过几日奴家与花怿公子的喜宴,司徒姑娘说不定还能喝几杯喜酒,而花怿公子的心也是奴家囊中之物了。如今姑娘坏了奴家计划,奴家只好捉了他至亲挚爱的妹妹作杀手锏了,也不惧司徒姑娘这个不速之客。”
为情所困的女人当真心狠手辣啊!江浸月不禁慨叹起来,突然见对面又升起一根石柱,那粉衣女子犹如风筝般无力的挂在上面,全然一副昏迷模样。
“花淅,花淅!”江浸月唤了几声不闻她醒来,回头看秦更阑,她已拉起棺木里那绛衣女子的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脸庞,眼眶里烟锁雾漫。
“你也不是人吧?”江浸月问,虽然从始至今她对自己都是笑意盈盈,但那眉目间的煞气早已显露出锋芒来——她是个强大的敌人。
“司徒姑娘可听说过,开在阿鼻地狱里的双生花?”她粲然一笑。
双生花,传说是种一枝双花的植物,两花互相爱恋,互相争斗,日夜纠缠,乐此不疲,艳与枯永不平衡,生与死却不可离分。然而此花仅仅是传说,更何况是开在阿鼻地狱。
秦更阑静静注视着棺木里的女子,有那么一瞬的黯然伤神:“我们,便是那株双生花。”又痴迷般的喃喃自语,“很久都没人来听你说心事了罢?”
江浸月并没有多大的惊讶,心想这两朵花的战争,最终胜利者明摆着是秦更阑了,也难怪她这么苦心孤诣地保全这女子,共同存亡毕竟是那么具有杀伤力。又不免对秦更阑心生鄙夷,自己那双生姐妹用生命的代价换她春风得意地活,这自私之力不浅。如今终于愧疚了竟又想着挖别人的心救她姐妹的命,真心不道德。
然而秦更阑没有给她太长的时间鄙夷,绛衣女子的沉睡不醒令她忽地抬头对江浸月说了句:“你定然没有爱过一个人罢?”
江浸月便觉得自己内心的不安再次升起,像一个背负巨额欠款的人面对着追债人却无力偿还的惶惶不可终日。她的确没有爱过谁,至少在这尚有记忆的二十年里。再努力回想二十年前的一切,只觉额间那枚朱砂仿佛火星烙入皮肤般,灼痛之感令她脑袋有些沉重,迷糊间看见秦更阑双手结伽,脑海中魔音响彻,却都是那句:“西泠,若有来世记,得一定要爱我。”
若有来世,记得一定要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