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云冰祁正值人生最光辉也是最艰难的时刻,他一面执行着王八皇帝交与的任务,一面还要抵抗仇家的追杀。
那时,云冰祁还不是清奠阁阁主,而江蓠也只是个普通的渔家女娃。
江蓠曾对云冰祁说:“此生我只跟你一个,你可以嫌弃我,可以抛弃我,只是不要怀疑我。”
伟大的爱情起源往往是一场巧合,就好比云冰祁接到任务追杀逃亡到暮歌城的王爷仲圭,不料遭人暗算捅刀后,跌落河中正好被经此打鱼的江蓠撞见了。她把他捞上自家小船,河畔小屋,陌低杨柳,她为他治伤补衣,束发煮茶,过着像寻常夫妻的生活。
她在小河畔摘了株苗似芎藭,叶似当归的长须草举在鼻前轻嗅:“它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我叫江蓠。”
那时,云冰祁还没有如今这般铁石心肠,而江蓠也还怀着无数少女都盼过的最真最美的向往。
“用什么可以还清你的恩情?我给你。”
“一个家。好不好?”
江湖不比她脚下的江河,并不是所有的沉溺都可以被打捞,然后继续生活。云冰祁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作为枕刀饮血、只影天涯的杀手,安稳的家他许不起,更给不起。即便美人如玉,她也只是他的恩人,恩情还了两不相欠了就是陌路人,他无时不这样警示自己。
杀手,没有牵念。
直到那一天又有人为杀他而来,江蓠差点惨死剑下,云冰祁熟练地踢开男人的剑,手起刀落,男人那项上头颅便“噗嗵”一声滚在江蓠脚下,令人作呕的浓血浸染上她洁白的绣鞋,她站在原地愣了很久,才突然明白:要想永远留在他身边,要么与他结发,要么,就和他一样。
“我该走了。”云冰祁擦掉剑上的血,头也不抬。
“还会回来吗?”江蓠咬着唇,奈何怎样强忍,泪也不听使唤地滑出眼眶。
“不会。”尽量决绝的语气。云冰祁离开只是不想给她带去麻烦,也不想让仇家抓住自己的软肋。
他走的时候在小河畔摘了株紫褐色的江蓠草,放进怀里,那白芷般的幽香一直萦绕在他心间,从不曾散去。
云冰祁不知道,他走的那夜江蓠也走了,陌低河畔杨柳依依,木屋里却空无一人。
仲圭逆反,身为王爷却是个风流之徒,他逃来暮歌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城,隐了姓埋了名,依旧敢正大光明地穿梭在那些烟花柳巷里,其中最为常去的是流烟楼。所以要杀仲圭,流烟楼毫无疑问是个绝佳的去处。
一走进流烟楼便听说楼里新来了位倾国倾城的姑娘,名曰“浣红”,她仅舞了曲《水龙吟》就艳惊四座,一举夺得花魁的名衔。云冰祁丝毫不觉得好奇,扬手回绝那些妖娆迎来的莺莺燕燕,独自找了个角落坐下,然后不动声色地饮酒。
浓妆艳抹的鸨母牵了一个红衣胜火的女子从厢房里出来,然后走上高台,那女子蒙着绯红的面纱,朱珥步摇,烟霞盈面,唯露出的那双眼睛灵动亦然,却带些许迷离。云冰祁慵懒地看过去,发现那女子正怔怔的望向他,他半眯起眸子,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鸨母清了清嗓子,笑道:“诸位公子、老爷,我流烟楼里的姑娘个个貌美标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这花魁浣红姑娘更是沉鱼落雁貌胜天仙,在暮歌城里的盛名想必诸位比四娘更清楚。今儿浣红姑娘出阁,想与她饮酒作乐共度春宵的公子老爷们可要注意了,浣红不比别人,那是四娘我的掌中宝心头肉啊,她要出阁四娘我可心疼着呢!谁有幸踏入姑娘的香闺,那要看谁出手大方了!”
高台上一尖嘴猴腮的小厮敲着锣尖声尖气地喊了一声:“起价,白银三百两!”
“四百两!”
“五百!”
“五百五十两!”
……
众人争先恐后地喊着价。云冰祁漫不经心地转着杯子,目光微抬,从那些风流之徒的身上扫过。此时人群喧杂,个个都像打了鸡血,唯独坐在高台对面那锦衣玉冠的男人还悠悠喝着酒,颇有傲视群雄的风范。
浣红的身价提到了一千七百五十两,众人皆屏息敛气,等待小厮最后宣停的敲锣声。这时,那锦衣男人抬手冲伺侍从伸出两根指头,侍从会意地扯开嗓子高喊:“两千两!”
四下皆惊,啧啧嘴望向高台时神色里全然一片艳羡,有人轻轻叹了声:“那男人什么来头?这么阔!”
见人群中鸦雀无声,小厮赶紧“咚”一声敲锣:“两千两还有人出价吗?”自然无人,没有人愿意倾家荡产去换与花魁寻欢一夜,纵使她容色倾城。
浣红这朵花毫无疑问的落在了仲圭家,云冰祁淡然望着那红衣女子:用两千两买她出阁之夜的男人,就这么杀了,她会感激自己,还是会怨恨自己呢?
“那时候主公并不知道浣红就是江蓠。”花怿抬头望着天空那轮皓月,夜凉如水,星汉渐远。
“那后来呢?”江浸月问,江蓠不是希望云冰祁给他一个家吗,她应是好好守身如玉才对,怎么跑去那种烟花之地甘愿做妓呢?
云冰祁决定在那日夜里杀掉仲圭,他隐在他们厢房的窗外等待时机,屋子里嘹亮的笙歌突然被酒杯砸地的声音打断,有男人骂骂咧咧道:“臭婊子!既然进了青楼就别想清白着出去,爷我出了高价买你你就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紧接着就听到布匹撕裂和女子的挣扎声。
片刻后传来男子突然沉闷的呻吟,屋子里便安静下来,唯独那烛火还飘渺地透露出迷乱的光线。
云冰祁心下一虑,跃窗而入发现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的仲圭,而他的胸前还插着一把未拔出的匕首。在距他不远处的角落里,那女子瑟缩地抱着双膝,衣衫凌乱,面上皆是惶恐之色,赫然是他仅别几日的渔家女子——江蓠。
“我……杀了他……”认清来人,江蓠泪如雨下,连声音也颤抖起来。房门就在这时被敲响,鸨母急促地喊道:“浣红,出什么事了?”
“走!”云冰祁迅速拉起江蓠跃出窗外,一路朝那小河畔奔去。
陌低河畔,杨柳依依,从不曾变过。
“为什么要杀他?”云冰祁冷着脸,在屋旁升起一个小火堆,火苗跳动映照着他脸上些许怒色。
原来,杀仲圭只是对外放出的风声,他不过一枚鱼饵,王八皇帝要用他引出藏在他身后的同党。若仲圭被发现有谋反之心,那么为避免他和盘托出,他的同党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掩护,要么灭口,而江蓠恰好完成了灭口这一选择。
一个女子不可能出卖自己的清誉去杀一个人,除非那是她的重大使命。
“你怀疑我?”江蓠聪慧,她太了解云冰祁,所以她连站起来都显得吃力,“此生我只跟你一个,你可以嫌弃我,可以抛离我,只是不要怀疑我。”
云冰祁对她的泪眼朦胧无动于衷:“千方百计地跑去青楼,与别的男人寻欢作乐,这就是你所谓的,只跟我一个?”他背过身,不去看江蓠的脸,“对于仲圭,我想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既然如此,我被官府抓了去抵命也活该!你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滚!”江蓠第一次这样歇斯底里地冲他大喊,红衣衬着她红肿的眼睛,像极了一团燃烧的火焰。
“我不会让你死,你对我有恩。”
“你倒不如一剑杀了我,或许我会更好受……”江蓠话音未落就被云冰祁拉进怀里,粗暴的吻咬猛地落在她唇上。
“你就那么想死吗?你以为,杀了仲圭你就可以像我这样做杀手了?”
“云冰祁,我不该爱上你!”
江麟月突然想起了司徒珞允刺杀云冰祁的那夜,她也曾像江蓠这样让他杀她,云冰祁最终救下她,是不是因为她唤醒了云冰祁对于江蓠的记忆?而后来江浸月砸伤他脑袋,他不肯自己包扎是不是也只想在她身上寻些江蓠的影子?他中毒发疯强吻她,也只是因为她长得像她。
然而,司徒珞允终究不是他的江蓠。
过了几日江蓠说要去河里打些鱼回来做菜,她径直走出几十米,转身却拐进一片茂密的树林。一个隐在树后的黑衣男人倏地窜出来立在她面前,男人压着嗓子问:“仲圭杀了吗?”
“杀了。”江蓠冷声道。
“很好,不愧是流锋帮的千面刀!堂主吩咐,你的下一个任务是杀掉玉面罗刹。”所谓的堂主自然是殷三暮的义父左弄常。
“是。”声音干脆得不带任何情绪,就好像玉面罗刹不是她深爱着的云冰祁一样。
“背叛堂主的后果你应该清楚吧?”
“死。”
这一切都被悄然尾随而来的云冰祁看在眼里也听在耳里,江蓠知道,她故意如此。
她回去时天已黑了,木屋里格外冷清,云冰祁定是走了,因为知道她的身份和目的,再也不会回来。江蓠苦笑,扬手打翻烛台,火顺着帘帐舔上木墙,屋子就燃了起来。
火光冲天,刹那将整个小屋吞噬。她眼神凄迷在屋外愣了很久:一切从这里开始的,就从这里结束吧。晚风迎面拂来,“呼呼”地吹动着火苗做最后的挣扎。
“怎么把它烧了?以后我们住哪?”
江蓠闻声回头,泪立刻夺眶而出。她扑进他怀里,埋怨道:“你怎么不走?难道真的想死在我手里?”
“我走了,你就会死。”云冰祁紧紧将她搂着,低眉垂眼间皆是温柔与专注。
“可是你留下来我们都会死!”江蓠抽身将他推开,“你快走!不要再回来!”
“你以为他还走得掉吗?”身后传来男人的讪笑声,“千面刀,恐怕今日你们都会死在这里,背叛堂主的结果只有一个,你知道。不过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只要你动手杀了他。”
“休想!”江蓠拔开剑便和那群男人拼杀起来。
最后的结局大致是江蓠为云冰祁挡了一刀,花怿说等他赶过去时那群男人几乎都被云冰祁杀尽了,江蓠躺在他怀里,血染红了两人的衣襟。
“江蓠的死对主公打击很大,此后的大半年他都没有结过任何生意。”花怿的那坛女儿红已经喝光了,他搁下坛子睊睊着对江浸月说,“所以,他恢复过来接的第一笔生意就是杀左弄常,不料临时有事耽搁,便由宋凡代他去了,这也生出了后来青鸿与宋凡的那笔恩怨。”
江浸月晃一晃手中还沉甸甸的酒坛子,叹息道:“如果青鸿知道云冰祁的这段往事,说不定她就不会报仇了。”
“那你会报仇吗?”花怿扭头定定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江浸月居然心虚起来,嗫嚅道:“我……不会。”江浸月是不会了,至于司徒珞允会不会,她也不知道。
“这五年来,唯一能改变他冷漠淡凉态度的人也只有你了,司徒。”他又拿起一坛酒,仰头喝下。
江浸月自然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浅笑道:“我想你应该明白,没有人愿意做另一个人的替身,至少我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