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来,冰冷的雨脚透过抑郁的空气,密密麻麻砸得人心也一片纷乱。
初暝元气大伤,体力不支晕倒在回百步桃林的途中。绛红如火的衣裳铺散,雨水模糊了她的容颜,也一滴滴浇灌着她手中的半枝双生花,淅淅沥沥,仿佛要抹去那叶瓣之间的颓败,唤醒沉睡已久的灵魂。
谁也不知道钟无期梦见了什么,他几乎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从昏死中醒来,挣扎着起身跑出百步桃林之外,步履蹒跚。遥遥望见不远处那躺在雨泊中的女子,步子不由加快,却是一个踉跄。他费力地将女子从地上扶起来:“初暝!初暝……”
良久,初暝恢复意识,微微睁开眼看清眼前之人时,嘴角突然牵起笑:“我把我的花身带回来了,你寄身在里面好好养伤,还有,好好照顾它……”抬手举起那被雨水洗得出尘的花朵。
“那你呢?”
“我……我是个将死之人……”
“好一对情深意重的狗男女!”伴着秦更阑的声音而来的还有呼啸的利剑,直直向初暝的心房刺去,分毫不差。只见红光一闪,
“扑——”
刺中的却是钟无期的心脏。
“无期!”初暝惊叫着抱紧扑在她身上的红衣男子,刹那痛不欲生。她唯一能感觉到的是他逐渐冷却的体温还有雨水冲淡的血腥味。
“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初暝我爱你……一直都没能来得及告诉你……”微弱的声音被巨大的雨势淹没,可初暝仿佛还能听见那日桃花灼灼之下钟无期风雅的嗓音:
“这桃花无非是候个故人来而已,桃花妖艳,任君采撷,故人一走便也匆匆谢去,飞作她脚下的漫漫红尘……”
只是又一声东风过耳,桃红坠染零落成泥,春色殆尽。故人,已去。
初暝缓缓站起身来,雨水落进她有些涣散的眼睛里,又轻轻滚出眼眶,顺着她的脸滑出一条水纹。“你杀了他。”
“他本就是回光返照之身,死不过迟早的事。可惜一条贱命赔给你初暝了。”秦更阑的语气风轻云淡。“啪!”狠狠一耳光扇在她脸上,初暝的身子些许摇晃:“为一个男人,你便失了自己的本性!若没有无期,你是打算连我这亲姐姐也杀么!”
“谁有你这个姐姐!你害死了我的孩子,你害我失手杀了蓝铖,我的家都毁在你手上了!”秦更阑面目狰狞地朝她咆哮,“自你劈开双生花的那一刻起你我便再无姐妹情分!于我而言你无非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你见过谁对自己的仇人心慈手软么!”
原来初暝踏出蓝府之后,蓝铖便坦言自己爱的是初暝,并非秦更阑,且下话等她生下孩子就同她了断夫妻名分,将初暝重新接回来。秦更阑因此情绪波动很大,再加初暝劈开双生花令她元气大伤,孩子小产了。丈夫的背叛,孩子的夭折让她悲痛欲绝,以至于在蓝铖打算追着初暝出去时失手将他打死。她的心也在那一刻堕落,一念成魔,将所有的仇恨推到初暝身上,满腔怨怼。
“原来我们已经到了以仇人的身份相对这局面,那么今生,我也没什么可再留恋的。”初暝抱着钟无期尚有余温的尸体,轻轻拔出刺穿他心房的剑,对着自己的心口使劲捅了进去,闭眼那瞬间是一滴冰冷泪水滑落,“从此我不再欠你什么,我死后,请将我的尸首同无期葬在一处。”
江浸月听见秦更阑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姐姐”,然而血泊中相互偎依的两人谁也没再醒来,雨水将他们的血液冲散,远远望去宛若天地间铺开了一层凄艳的嫁纱,又如一朵美得摄魂夺魄的罂粟。
那秦更阑所说的阿鼻地狱,其实只是她内心难以搁浅的执念所化罢,爱不能爱,恨不能恨的痛苦,最后迫使她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君,堕落青楼,本以为如此可以尽情玩弄世间男子,可在那桃花妖艳的时节,她脸上的怅然若失怎么也抹不去。
秦更阑,她给自己添了姓氏,秦,也不过一个情字。
滂沱大雨降下来,云冰祁替江浸月撑着伞,两汪寒潭般的眸子显得深不可测。她默默蹲在地上,看雨水渐渐将青石板路淋湿,心情有些沉重,莫名的气氛飘散开来,她却不知该表达什么。
“怎么了?”云冰祁问。
“秦更阑其实并不想要初暝死罢,否则她也不会不遵照初暝的遗愿将她同钟无期一起葬了,更不会千方百计保存她的尸体,四处寻找六屈玲珑心。”江浸月盯着雨泊中云冰祁那随着涟漪的扩散一晃一晃的白色倒影,“只是人死不能复生,她又何必这样固执?”
“你不是说双生花共存亡吗,既然秦更阑好好活着,那么初暝想必也还有存活的希望罢。”
“秦更阑活着只是因为她把灵魂出卖给魔君,颠覆了双生花的生存原理。”
“你似乎很懂这些。”
江浸月一时语塞,埋着头没去看云冰祁的表情,只觉他声音冷冷的。“道听途说而已。”又急忙将话题一转,“相爱的人在一起真不容易呢,雪纤是,青鸿是,花淅也是……”
“雪纤是谁?”他疑惑。
“哦——闺中姐妹。”江浸月一个激灵,站起身来眼睛直直望着他那泼墨色的凤目,“如果……如果有一个人她很喜欢你,而且还默默守护了你二十多年,你会不会……会不会因为感动和她在一起?”
“你遇到这样的人了?”
“不,我是说你。”
“不会。”云冰祁脱口而出。
“为什么?”江浸月惊讶,内心有些失望,却又多出几丝欣喜,便是那种不只为何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间,折腾得她手足无措。
“至少我不爱她。”云冰祁出奇的这么有耐性回完答她的问题,江浸月突然开始怀疑面前这个白衣如雪的男子只是自己一个幻想,或许真正的他不会无聊到跑来跟着她四处兜圈子罢。不由又想到为何这梦境中的人都不能看见自己,他又是如何看到的?
云冰祁似乎并没有想这么多,手握的伞随着雨水的急增已全部移到她头上方,严严实实地为她遮挡着:“你不打算回去么?”
江浸月闻话如梦初醒:“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出这梦境。”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想了想,突然抓起云冰祁的手,“你知道徇山怎么走吗?”
自然是知道,云冰祁反手牵着她,两人的身影在氤氲弥漫中逐渐远去。雨水泛起涟漪,一圈一圈,仿若很多年以前那怎么也剪不断的缠绵缱绻。
空山新雨,山谷中的枯草野菊无不携带着初秋的清冷气息。
在云冰祁的牵引下走徇山,江浸月转了几圈硬是没有找到她来时的那个山洞,心想这梦境中也无非就过了一两年光景,难不成岁月如块大石头硬是将那么大个山洞给封了?正想着便听见云冰祁的声音:“在找什么?”
“山洞,”江浸月说,“我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山洞里,可是那个洞不见了。”
“你的意思是找到那个洞我们就可以走出梦境了?”
“应该是这样。”说着扒开枯草蓬,却见大大小小的石头贴着岩壁几乎堆成一座小山,又回头望一望前方蜿蜒的山路,她记得当初蓝铖就是从那个方向逃过来的,而那些山贼也是那般风尘仆仆地从她面前奔过去,虽说梦境中白驹过隙,辗转便是一两年,可对她而言最多也不过朝夕两天,记性不至于差成这样吧?
云冰祁若有所思地用剑捅一捅爬满青苔的岩壁,迈出三步似乎听见异响,再瞅瞅胡乱堆叠的石头,转身对江浸月道:“被封了。”
江浸月明了,不禁感慨万千:岁月原来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堆石头啊!
“那我们岂不是要一块一块地把石头搬走?”
云冰祁没答话,望着石堆研究了半晌,突然提剑依次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捅陷一块石头,然后拔剑插入中偏北之处,稍微一施力,石堆中间便被震碎一块巨大支撑,赌洞的石堆轰然倒塌。
江浸月直看得目瞪口呆,智商与之一比登时相形见绌,也不知云冰祁哪得来的妙计。
云冰祁见她表情自然晓得她在想什么,便道:“这是华国最简单的碎石方法。”
华国,不是琼国的敌对之国吗?他竟然如此了解。“你去过华国?”江浸月狐疑。
“嗯,曾有笔生意就是在华国接的。”
他说的生意定然是又取了谁的性命,江浸月没有兴趣,便“哦”了一声径直朝洞里走去,云冰祁紧跟在后。
洞内没有丝毫光线投入,无边的黑暗瞬间将二人吞没,只觉脚下是凹凸不平的碎石,四周死一般静寂,静得仿佛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没有火折子,他们只能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索,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阴风,云冰祁突然一把拉住江浸月并迅速交换了位置,将她护在身后。
“有东西。”他低声说。
江浸月本就对那些微妙声音很是敏感,听云冰祁这样一说不由心跳加速,她也听见了,那“悉悉窣窣”的响声正不断向他们靠近。
洞里蓦地燃起了两盏火红灯笼,却照不亮寸缕之地,像一双发怒眸子般直勾勾地瞪着两人,森森的。
在哪见过,江浸月莫名觉得熟悉,脑中一个激灵,是她追着花淅出去那夜遇上的家伙!
“小心!”刚喊出声便听见云冰祁猛地拔出了剑,那双眼睛已近在咫尺,“咝——”,眸中红光迸射衬得它嘴边獠牙闪现逼人寒意。
丫的,是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