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像落花那般落了去,委地无声,却带来经久不灭的痕迹。留不住。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结局原来还是一样的吧。
闭目间,白日已尽。
“主公不必担心,司徒所受的都是皮外伤,只是耗力过多太累了,让她好好睡一觉吧。属下给她开些创伤药,调养几日便能痊愈。”花怿冲云冰祁含首。
花淅已把江浸月浑身的血迹擦尽,又替她包扎了伤口,正欲收拾药物,忽听自回来后一直没有说话的云冰祁开口道:“你们都出去吧。”
屋子里的人神色都有些复杂,还是恭敬地退出了江浸月房间。
他坐在她床边,烛火跳动映衬着他的眸子忽明忽暗。一动不动地坐着,仿若一尊雕像。
五年前也是那个女子,睁眼看见她烟眸衔笑,淡静神色犹如月光下悄然卷舒的花瓣:“你醒了,那一刀并未伤及心脏,你捡回了一条命。”
他行动不便,稍微一抬手就将左胸伤口扯得生疼。她夺过木栉,墨黑的长发在她梳弄之下柔顺披散,还带着她指尖的淡淡白芷香。
她抖着手解开他的白袍探伤,羞赧脸颊映着朝霞一丝丝撩拨他的心弦。
“用什么可以还清你的恩情?我给你。”
“一个家。好不好?”
她从集市回来,途中差点被匪人凌辱,她死死抱着他泣不成声:“我怕,你可不可以永远陪着我?”
“我该走了。”
“还会回来吗?”
“不会。”
她在流烟楼的角落里抱膝瑟缩,面色惶恐:“我……杀了他……”
她泪如雨下:“此生我只跟你一个,你可以嫌弃我,可以抛弃我,只是不要怀疑我。”
她难以自控:“你倒不如一剑杀了我,或许我会更好受……”
她捂住他的眼:“你不要看,我死的样子很难看……”
她像被风吹散的扬尘,落在他掌心却是片鱼鳞,蓝色的鱼鳞,还余留着她身体的温度。
然后一个竹青衣男人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他嘴角勾着一抹风轻云淡的笑:“逝者如斯。”
“你是谁?”他从惊愕中醒来,丝毫没有察觉到那男子的脚步声。
竹青衣男子望了他很久,转身用一种风花雪月般柔软的声音喟叹道:“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他还没回过神,那男子已经不见,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江浸月安静的睫毛忽然颤了颤,像西风中艰难展翅的蝴蝶,独留人一点点美好遐想。睁开眼看见身旁沉思着的男子,怎知他心里岁月沧沧,她别头冷声道:“你出去。”
“你就那么不想看见我?”云冰祁眼里闪过落寞,等了很久没有得到回答,便起身缓缓朝屋外走去,沉稳的步子竟有些飘乎。
真的是他错了吗?
他把自己关进房里,就着洞开的窗棂扭头看见屋外明明暗暗的星子,却缥缈的很。脑海里一会儿是江蓠的淡静眸子,一会儿是江浸月装模作样地呼着“主公大人”,此时他们仅隔一堵墙的距离,一个抱膝而坐一个靠墙深思,各自想着心事,期待那灵魂深处能有一个共通点。
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云冰祁心中一动,立刻上前开门。
那蓝衣被夜风吹得漫若流云,她怀抱一把紫檀古琴,嘴角勾起浅浅笑意一如夜空淡凉星色:“你会弹琴吗?”
“会。”
“《良宵引。》”江浸月把琴递进他怀里。
今夜月色如烟,斑驳树影仿若丹青勾勒一般斜斜的横在窗牖之上,夜幕里显出寂落来。一声祥和的琴音缭绕而起,伴随着枯叶迎风,寒鸦数点,携带一抹幽冷气息似落花迷离。
江浸月心底合拍,抬腕垂眉,脚尖倏地一点,宽大裙摆舞作涟漪初散,烟罗软纱随着她轻舒的玉手笼得圆月朦胧,莲步微移摇着脚踝处的九阕铃清脆作响。
云冰祁眸光一亮,修长手指轻挑慢捻,是月落荷塘的温柔缱绻。那女子黛眉开娇横远轴,皓腕如玉风满袖,临水照花共烟雨,素靥清灵温更柔。美有微瑕便是举手抬足略显生疏,但对于江浸月已属不易。
古琴幽幽,是往昔流连,离丝如雨,是弹指芳菲、沧海遗珠。
那女子翩跹的蓝裙像夜下深海,而九阙铃带起的光泽是洒落的清辉,在海面粼粼漾起。脚步愈急,蓝光愈加明媚动人,与月光星色交融在一起,然后逐渐扩散,勾勒,是仙莲初绽的模样。她舞姿婆娑,脚步过处无不柔光浮动、蓝莲葳蕤,幻梦般足以叫人痴迷其间不愿醒来。
云冰祁被这一幕惊呆了,拨弦的手差一点失去方寸,眼前这个女子哪里像曾经那个懵懂的鲤鱼精,她不妖不媚,清灵如水,身上散出的绝世风华分明是为仙的气息。指间心上,霎时萦绕了一股亮烈的怅惘,她并非凡物,脱离了人间,脱离了世俗,不被任何人所掌控,又怎会属于他呢?
庭院幽冷,琴声缠绵如春水,风清月明,良宵引梦——再也没有这样一个夜晚了。
伴随着最后一丝琴音的落下,江浸月收袖顿足,蓝莲花退却仙泽缠绕着她的足迹敛去亮色,渐渐消散,夜风还牵扯她裙摆作最后一丝留恋。秋水明眸对上他黯然的双眼:“你不喜欢吗?”
“我很喜欢。”
“那……”
“因为留不住。”云冰祁打断她的话。
江浸月若无其事地轻笑:“这是我在梦中学的舞,不知为何不跳给你看总觉得内心会有遗憾。”
“这支舞叫什么名字?”
“《尽》,曲终人尽的尽。”江浸月仰起头看星沉月落的天空,“天亮之后,我会离开。”顿了顿,“其实我……”
“那你什么也别说,我不想听。”云冰祁再次打断她的话,垂下眼帘掩饰心下的苍白。安静地走,什么也别说。
江浸月愣了愣,欲言又止,开口只有两个字:“保重。”
若是灵敏的仆人一定知道,那夜院中孤琴一直唱到天亮,或许还有人隔着窗缝窥上两眼,才发现她清冷琴声原是出自于同样清冷的男子手里,心下便更是不由叹惋。
江浸月只带走了小羊羔,也未给其他任何一人告辞,在东方既白之时悄悄离开云府。
等府中人察觉已是正午,才发现她走得那么不着痕迹。本以为主公会同往常一样焦急地谴人寻找,连叶平都随时准备待命了,却不料他置若罔闻般波澜不惊地安排着前往永安的行程,好像这次跑掉的只是一个丫鬟而已,不过平时跑掉个丫鬟主公好像也会过问吧。叶平有些捉摸不透。
风动莲叶。
“如果她不仅拿到玄天机,且还打开了怎么办?”女子担忧的声音。
“那不是更好吗?”男子风轻云淡。
集市在天明之时便已摆开,小贩一路吆吆喝喝不时瞟两眼那个于此地不知转悠了多少圈的蓝衣女子,她生得清灵出尘叫人情不自禁地想多看两眼,再多看两眼,上前搭讪吧却又觉有些亵渎之意,想了半天才明白或许是她身后还紧紧跟着一头健硕雪狼,因为貌似再再多看女子两眼那狼就要像扑同类一般地扑上来。
江浸月全然没有发现小贩们的异样神情,一心琢磨着该怎么去永安:马车吧,怕遇上昨天同样的情况,坐船吧,小羊羔向来好动,掉进去就捡不起来了。不由狠狠瞪它一眼,就你拖后腿!
小羊羔被瞪得莫名其妙,将这一眼理解为今早把烧鸡屁股偷吃多了害她被赶出来,于是愧疚不已,抬眼见前方那家新开张的烤鸡店里风风火火冲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棕黄流浪狗,且嘴里还衔了只油光可鉴的金灿灿的烤鸡。小羊羔眼睛登时一亮,趁江浸月不背,它仗着自己比那流浪狗庞大的体型硬生生将人拦下来,然后一巴掌拍过去——烧鸡被拍飞,流浪狗被拍掉两颗门牙。小羊羔纵身跃起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银弧,烧鸡稳稳接在口中。好凶残!周围人目瞪口呆,暗自侥幸没有上前去和它主子搭讪,否则那结局恐怕就不是掉两颗门牙了……
流浪狗嗷呜倒地痛哭流涕,看着小羊羔趾高气昂地睥睨自己,它咬牙切齿默默爬走:是!高贵的雪狼英雄,您抢我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小羊羔哪管自己的铁蹄踏碎了人家的美好幻想,很优雅转身给众人留下一个从容的屁股,正要蹭一蹭江浸月讨好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咆哮:“妈的!给老子抓住那只偷鸡的赖皮狗!”
江浸月闻之甚是惊奇地回头望,发现一个大腹便便的褐衫男人操了根碗口粗的木棍正往自己方向冲,再埋头看小羊羔此时叼了只肥烤鸡呈僵愣状,立马明白了什么似的,脑海第一反应是和它撇清关系。
小羊羔却很有骨气未向她求救,健步如飞地开始了逃亡旅程,把男人远远甩在身后。江浸月望望一白一褐逐渐远去的身影,深深感慨这家伙原来同鹤顶红一个德行啊!
江浸月很老实地呆在原地等小羊羔回来,不料等来的却是卖烧鸡男人空手而归,他又在集市里咆哮一嗓门儿:“妈的跑得真快!那是哪个天杀的养的狼?老子差点被它摔死!”
众人迫于淫威,不着痕迹地朝一脸无害的江浸月努努嘴。男人先是狠狠惊艳了一番,然后狠狠敲诈了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