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公子的身形几乎快与茫茫夜幕融为一体,他转身望了望老榕树后那通明的屋子,抬脚缓缓朝树后走去。
“爹。”不咸不淡的语气,脚还未跨入屋内,“唰唰——”三道银光凌空刺出直插距他云靴不足一寸的地方,松针般铺了层淡淡的青灰色。脚步戛然而止。
“不是说没事就别来打扰我吗?”沉重略带喑哑的声音从里屋传出。
“蜡烛灭了,来找爹借个火。”萧风且立在原地,夜风将他的黑发吹得犹如风中杨柳般轻舞飞扬。
熄灭的灯笼隔空点燃,一颤一颤的烛火渐渐熊壮,像勃发的生命,比之前任一时刻亮得更盛。
萧风且的手紧了紧,俯身勾勾嘴角,道:“天色甚晚,父亲切莫太过操劳,孩儿告退。”
再缓缓踱到自己房间,回头望一望那屋子的灯还亮着,手中灯笼突地燃了起来,火苗舔上透明纸壁,照得萧风且沉稳的脸上一片红光。
江浸月把自己裹成一团滚进床塌内侧,菁荷则安静地躺在外侧,还好床比较宽,否则非被挤下去不可。小羊羔在江浸月为它铺的小窝里圈成一团,然后幽怨瞅着,大冷天倒是它被挤出来凄凄惨惨地蹲墙角了。
菁荷说那个老汉并不是她爷爷,而是她所恋之人的父亲,但对于为何会来国师府做舞姬的事,她未多提一字,江浸月也无遐去问,满心皆是如何编舞,也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这次梦中是一抹孤傲决绝的白色背影,他执一柄长剑,像来自尘封了不知多少个年头的记忆深处,脚下步子拼命追逐,抓不住,睁睁看着他消失在天际边。
那个人……
江浸月从梦中醒来,菁荷已在梳妆台前摆弄,青丝飞瀑绕指柔。她就像一朵倾城名花。
早已等候在门外的朱颜青霜给二人捧来束腰的缥色舞裙,为她们梳了繁琐的流云髻,又别上一朵玉色簪花,再打量二人,皆如雪杏般素净清秀。
用过早餐,跟随朱颜和青霜前往府中的东风阁,本想将黏人的小羊羔扔在房间里,奈何它又是打滚又是撒泼,便勉强带着了,江浸月在心里直念阿弥陀佛,用通俗的话来讲便是:多好一头禽兽啊,就这么生生被她养出了人性。似乎呃……也不算坏事……
在茂盛的红梅掩映下,穿过月洞门,老远便听见东风阁里传来悠扬的琴声,前方几个衣着打扮和她们相同的女子一路袅袅婷婷,鱼贯而入。
东风阁同样是一间雕花阁楼,不同的是比江浸月所住之处宽敞好几倍,屋子里只有二十来张木椅,分两列整齐地排在墙边,其间是十来张暗红的桌案贯插,空出中央一块洁净的空间来。
萧风且依旧一身紫袍,坐于众人之上,他神色淡然地抚弄着矮桌上的素琴,曲子正是他昨晚谱写的《凉夜》。
舞姬们个个都听痴了,瞧一眼那衣香鬓影,意态潇洒的翩翩公子更是软得站不稳脚跟。
一曲终,仆人吩咐落坐,舞姬们都争先恐后拥向距萧风且最近的位置,安静的屋子霎时间热闹起来。那罗香甚至为了抢第一把椅子和另几个舞姬吵得脸红脖子粗,全然辜负了一身素净容妆。也有六七女子不屑此举,在不远不近处入坐,一副大家闺秀模样。
江浸月挑了最远一个位置坐下,悠悠饮一口茶,然后饶有趣味地打量众人。
萧风且拧了拧眉,白皙手指扣着琴弦,目不视众。仆人见状会意地清了清嗓子:“诸位小姐切莫争抢,若是表现出众还怕公子不青睐么?”
众舞姬听罢皆泄了气,极不情愿地让出位置,连退下都不忘摆个高傲姿态,目光似剑,一时间也不知射杀了多少人。
悠扬淡凉的曲子又响了两遍。
萧风且嘴角挑起尔雅的笑,温文却不可亲:“这首《凉夜》是两日后宴宾之曲,诸卿若有感想,便用一支舞告诉我。”
众人闻声纷纷从暗战中醒悟过来,不假思索已跃跃欲试,却并非才思敏捷,谁会傻到不准备好一支冠压群芳的舞就跑来应选呢?旁人用脚趾头便能想明白的道理偏偏江浸月想了很久——她是不是忘了个事?等等!这么重要的事她居然忘了!昨晚没能梦到当初在梦境中看到的那个翩翩起舞的白衣女子,别说模仿,连草稿都没得打。不由环视一圈,舞姬们个个胸有成竹,连坐在她身边的菁荷也一脸淡漠。顿时如坐针毡。
清雅小阁楼里很快变成了舞林争霸赛,舞姬们无不使出浑身解数,削尖了脑袋往萧风且心头挤,有的将裙摆舞得飘逸飞扬,有的身姿婀娜,倩影婆娑,还有的青丝飞瀑,笑靥如花……
窗外枯枝摇曳,屋内百花争艳。
一曲《凉夜》也不知奏了多少遍,正想着萧风且的指尖是不是都磨了层厚茧,目光一抬就迎上他溢满笑意的眼眸,该跳的都跳了,唯有江浸月和菁荷还按兵不动,下一个是谁呢?
江浸月心知萧风且眸中深意,可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毫无准备吧?扭头望望菁荷,眼色哀戚犹怜,管他呢,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菁荷会意一笑,郎声道:“我先。”
萧风且脸色微变,表情一改方才,变得疏远而冷淡,低头细细拨弄琴弦,眸光抬也不抬。这番倒叫人觉得奇怪。菁荷舒了水袖,翩跹而舞,一双眼睛直勾勾望着他,清丽的容颜,妙曼的身姿,脚步踏上小阁楼的地板,微弱之声撞击人的胸怀。一波一波,一步一步,一转眸一挥袖,生生在这凛冽的冬日里舞出了如雪梨花,绽在人眼前,又婉转细碎散落满地。
“呀——”一声弦断,琴音戛然而止,萧风且沉重地站起来,什么也没说,衣袖一摆便扬长而去。江浸月只瞥到他面色有些惨白,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转头看菁荷半曲腰身,还保持着以袖掩面的舞姿,那仅露在外的眼眸里笑意绵延。
静谧的小阁楼里霎时炸开了锅,几个舞姬骂骂咧咧地指着菁荷,罗香瞪红双眼几乎要抡上两耳光来,奈何被新春等人拽着。在她们眼里,菁荷借舞献媚于萧风且,却将之惹怒愤然离席,这足够千刀万剐还难以解恨。
仆人很快领了琴师来传话,说是一众舞姬必须听由江浸月安排,不服之人就滚回老家云云,声色俱厉。江浸月木愣了半天,感慨于萧风且对自己的器重,可她也不能以这半罐水舞技砸了人场子,一时自作主张,底气甚是不足道:“我们都听菁荷的吧。”
方才菁荷那支《风剪梨花》韵味与曲子《凉夜》配合极其融洽,且带来的惊艳大家也是有目共睹,他人虽有舞姿倾城,可在菁荷面前终归逊色三分。
或许迫于仆人的话太有震慑力,以罗香为首的几个人皆是敢怒不敢言,不得不乖乖站好队形,琴师纤指一拨,众人踏歌而舞。
丝竹之声断断续续一直响到月上中天,萧风且也没再来过。
回到房间时江浸月已累得浑身酸痛,好不容易挨到青霜朱颜砂二人帮她换了睡装,她踢掉鞋子一头就扎进了被窝。朱颜砂和青霜见状便无心伺候菁荷,片刻后掩门退下。
窗外寒风簌簌,屋内烛火摇影。恬静的女子坐在梳妆台前淡然望着镜中的自己,目光波澜不兴,轻轻卸下发间簪花,窗外倏地飞来一抹白影,骨碌碌滚到她脚下。她警惕地打量一眼,俯身拾起纸团:“雪园相候”。
落款是萧风且。
雪园临近西厢,据说是国师之妻生前所住的地方,而今已荒在那里了。
菁荷犹豫了半晌,终还是悄悄下了小阁楼,打着灯笼一步步向雪园走去,飘渺的烛光四下散落,映照着冬日特有的凄清小道。西厢依傍的四间屋子此时在夜幕中出奇静谧,仿佛万物都陷入了沉睡一般,只间或几只寒鸦扑翅飞去深邃高空里。
正当她伸手准备推开雪园之门,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猛地回头迎面而来是一盆腥臭刺鼻的黑狗血。猝不及防,她慌忙躲开,依旧有几滴溅在了身上,刹那犹如火星灼入皮肤。
身后罗香执盆畅快破骂:“无耻下贱的狐媚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萧公子也是你想勾引就能勾引的!!”抬头却对上前方一双赤红眸子,宛如雪地里灼灼燃烧的火把,灯笼映照着她的眼眸将黑夜点亮,孤零而又诡异像骇人的鬼火。
霎时头皮发麻,手中木盆砸地,沉寂的黑夜里突然响起一声刺耳尖叫。
琴音婉转,檀香袅绕,水袖轻舒如落叶旋舞又似梨花开落。
江浸月一直觉得今日气氛似乎有些诡异,阁楼里一众舞姬皆眼色闪烁,时不时瞟一瞟罗香,那形容,无法言喻。以前的她见到菁荷在上领舞早就两个眼刀飞过去劈死对方了,如今这般木然,难不成,中邪了?
为了验证猜想,江浸月几次假装不经意地碰撞她,却见她丝毫未察觉般仍然跟随着菁荷的节奏起舞,眼神呆滞。果然。江浸月内心便复杂起来,原来这丞相府中还有其他非人,可为何她没能发现,莫非此人修为远在自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