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还请了帮手!”那尖声女子语气满是讥讽。
“罗香……”旁边另一女子扯扯她衣袖,警示道。
江浸月这才看清屋外共有三个女子,一个端着木盆容色刁钻,一个警惕凛然,前者便是罗香,后者叫新春,而被扫地出门的那个女子妙年洁白,风姿郁美却不知名字。
朱颜上前一步,厉声道:“进了国师府就莫要忘记身份,做为公子的舞姬,无论曾是千金小姐还是平民百姓,均一视同仁,若再这般欺人太甚,就休怪国师府容不下你!”
罗香等人悻悻扭头,“砰”一声摔上门。“教训别人也不先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一条看门狗得意个什么劲!”屋里飘出只言片语。
朱颜气得涨红了脸,操着腰正要冲上去踢门叫骂,青霜赶紧拉拉她:“算了,国师府的人就要有国师府的样子。”
朱颜冷哼一声,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江浸月拍拍朱颜的肩膀,低头看正收拾自己被褥的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菁荷。”女子抬起眼,却望不见有何悲喜。
原来她入选了的,却不知见面会是这般情景,江浸月惊了惊,从袖中摸出那块捏成女子模样的糖人递过去,微笑道:“你爷爷叫我带给你的,我揣了好久也不知化掉没。”
菁荷诧异地望着她,伸出的手竟有些颤抖。
朱颜说那十七位舞姬分居在了四间屋子里,那么菁荷应该就是多出的那一个,她出生卑微,性子淡凉谦让,再加其他舞姬要么贵家千金要么刁钻骄横,她定然饱受排挤。江浸月心生同情,想了想:“不如你搬来和我住一起吧,正好有个伴。”
菁荷迟疑地揉着被角,不语。
“司徒小姐好心收留,你倒还嫌弃么,果真不知好歹。”朱颜冷哼一声,明显将方才受的气撒到了她身上。
“多谢小姐。”菁荷感激道,抬头望了望江浸月,那双眸子里平静如水,她在青霜引领之下离开,江浸月则继续跟着朱颜往萧风且的屋子去。
行至天井,有常青老榕树枝繁叶茂,几个人合抱的大小,约摸生命不浅,若砍下细看定有百来圈年轮。然而吸引江浸月目光的却是隐在树后那通明的屋子,光线穿过老榕树细细密密洒上她衣摆,浩淼如月下水烟,却不似檐下长明灯那昏黄黯淡的烛火。不禁止住步子,向朱颜慨叹一句:“那屋子很明亮呢。”
“那是国师大人的屋子,向来由一面不凡的老铜镜点着,自然是别处无可比拟的。”朱颜面露傲色,连手上的灯笼瞬间也卑微得有如萤火。
不凡的古铜镜,江浸月心跳一滞,莫非就是靳宿仙君所说的玄天机?她不是没有打听过,这国师萧冉懂得异方巫术,百毒不侵,否则也启动不了玄天机,于她而言,这个人高深莫测,取玄天机的难度自然噌噌拔高。
就这么想着,不觉间已到了萧风且门前,朱颜麻利地扣扣门:“公子,司徒小姐到了。”
“进来。”
门应声被推开。
弥漫着淡淡檀香的屋子,紫檀雕摹的桌案床椅,两三枝将开不开的红梅,白净剔透的青花茶盏,袅袅热气腾散在披着月白色狐裘的男子面前,他转头对江浸月道:“过来坐。”
江浸月应着,在寒夜里走了一遭脚冻如冰块,迈起来有些僵硬,踝间九阕铃轻响。朱颜已掩上了门,正欲候在一旁时,忽听萧风且又道:“你先退下吧,夜深天冷,吩咐他们早些歇息。”
“是。”朱颜神色古怪地退出去。
小羊羔则困顿地缩在江浸月脚边,打着瞌睡。
萧风且的视线一直流连在纸页间,偶尔提笔勾两下,江浸月也默默坐着,瞥一瞥纸,再瞥一瞥他,明白了他在作甚,便不言语。心下又疑惑,他不会就叫自己来观摩他怎么作曲的吧?
不知过了多久,萧风且将墨迹洋洋洒洒的纸递过来:“你看如何。”
江浸月接过大略扫了两眼,自然是风雅的曲调,像凉月东升的温柔潺涓,又像幽谷飞雪的静默缱绻。“嗯……甚好!”
“曲子叫《凉夜》,我琢磨近一个月了。”萧风且掀开茶盖轻轻抿一口,道,“排舞之事需要我帮你吗?”
江浸月埋头无聊地数着宫商角徵羽,沉吟半天:“怎么帮?”莫非还能替自己跳了不成?
萧风且又铺开一小张宣纸,提笔誊抄着《凉夜》的曲谱:“一晚上够吗?”
“嗯?”江浸月匪夷所思。
“待会儿将这份曲谱拿去构想,明天早上跳给我看。”
“啊?”难道不是做一个小小的伴舞,且还肩负了编舞这一光荣而伟大的重担!江浸月有点懵。
“怎么了?”萧风且关切地抬起头。
“呃……我的意思是,这个任务会不会太艰巨……”
“我相信你。”他嘴边地微笑宛若一泓弯月,弈弈动人。
“可……”她不相信自己啊!江浸月在心底咆哮。虽说那夜在云冰祁面前献了支舞,但是天知道她跳得有多艰辛,本就寻着梦里大致的印象,再加鼓捣半天已忘了不少,心里那个悔恨绵绵无绝期。却不想最后竟唤出了仙莲,在云冰祁眼中她是只鲤鱼精,自然无碍,可若在大庭广众下,非叫人以她为妖怪一棒子打死不可,何况那国师还会巫术啊!起身的动作太大,硬生生将案上的杯子撞掉一个,“哗啦”便碎了。
小羊羔猛地惊跳而起,慌张瞅瞅江浸月见她安好无误,心知主人又在发神经,奈何睡意却醒了一半。
似乎未料到她反应如此之大,萧风且搁下笔认真道:“有什么不妥吗?”
“对不起。”江浸月扫一眼脚边的碎片,垂眉道,“你就不怕我毁了你们国师府的名声?”
“我说过会帮你,自然不会让你孤军奋战。”顿了顿,“你只需好好想个大致。”
口上答应着,江浸月心里还是酝酿要不要在宴宾的前一天偷到玄天机逃跑,虽说有些不道德。萧风且定然不知她的小心思,一面誊写一面和她闲嗑,无非是几月间流离失所她怎么活下来的,又是怎么跑到国师府来的云云。
江浸月敷衍答着,却隐下了在清奠阁居住的事,编了个谎言胡诌而过。
夜色很深,屋内静得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
萧风且再次搁下笔,吹一吹纸上浸湿的墨迹,扭头看江浸月已趴在桌案上睡着了。不由摇摇头,他这般孤注一掷,似乎只能等到明早她睡眼朦胧地问一句:“你昨晚说了什么?”
遂准备将她抱去自己床上休息,江浸月突然一个激灵地蹦起来,眨巴眨巴眼:“你抄完了?”
萧风且晃一晃手中墨迹未干的纸,对此举啼笑皆非:“完了。”
“那我便回房了哦?”江浸月接过纸,小心翼翼叠了叠揣进自己袖中,又一脚踢醒睡死的小羊羔,它如今这般重量,再别奢望她还能温柔体贴地将它抱回去。
萧风且寻了截蜡烛点燃一盏爬了暗纹的宫灯:“我送你。”
拉开门,流连在屋外太久的寒风霎时扑面而来,江浸月结结实实打个冷战,凡间的冬天好冷呐,一点也不像自己那温温和和的南海。
两人一狼缓步行在苍茫夜色里,话题不可避免地落在小羊羔身上。
“你这只雪狼是如何得来的?”萧风且尽量让灯笼靠近江浸月,予她些许光明和温暖。
“捡的。”江浸月冷得牙齿打颤,“它母亲被别人杀死,我瞧它可怜,便养在身边了。”
“哦?”萧风且目光淡淡的,“瞧它这般,似乎不是人间凡物。”
江浸月一惊:“你怎么知道?”两眼就看出非凡来,那么自己的身份岂不是也藏不住?
“它太通灵了。”
话音刚落便对上小羊羔探过来的幽幽眼光,绿宝石般透亮,萧风且朝它轻笑,眸子却有些深邃。
江浸月心下一松,拍拍小羊羔脑袋打趣道:“依我看,它在吃的方面最通灵了,说不定你给它个肉骨头不用隔天就跟你跑了。”
两人笑着,全然不顾小羊羔皱鼻子瞪眼睛的愤懑。
走到天井,江浸月下意识地望望老榕树后的那间屋子,还亮着,也不知那国师大人有什么要紧事一直忙到这个时辰。
西厢的四间屋子早已沉寂安详,好像不久前并未发生过什么纠纷一样。江浸月噔噔噔爬上楼,回头冲还立在楼下的萧风且挥挥手:“你也早点歇息吧,我会好好琢磨这支舞的。”
萧风且含笑转身,手中烛火一跳一跳,像明灭的星辰。
小阁楼的灯却未熄掉,推开门见那女子已换了套干净的衣裳,坐在案前,手里捧着那个快化了去的糖人,她十八九岁的模样,勉勉强强还算得上个小姑娘。
“菁荷。”江浸月分外诧异,“原来你还没睡呢。”
“在等你啊。”菁荷笑道。
“怎么不吃呀,都快化了呢。”江浸月瞅了瞅她手里的糖人,解下自己身上的白裘披风。
“其实那个人不是我爷爷。”菁荷垂下眼帘,仔细描摩着糖人的轮廓,眸中似有什么光晕一闪而过,既灿烂得犹如压枝桃花,又沉静得仿若月下深海——那般让人看不懂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