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冰祁是在七天之后的黄昏回到云府的。
他黑衣劲裹,淡然地向江浸月扫去一眼,眸中是不加掩饰的倦意,看着竟让人有些心疼。
就在云冰祁前脚踏进房门后,一个衣着鹅黄色裙裳的女子后脚便跟了进来,脚腕处的银铃清脆作响。她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乌黑的发丝,上绾流云髻,下淌徊腰间,浅黄色璎珞绕发髻兀自下垂。一张俊俏鹅蛋脸,一双灵动小鹿眼,清澈纯净,此刻却含着极大的怨恨,泪光点点,初阳露未尽,金菊刹芳华。她纤巧的身段略显清瘦,步伐轻盈,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蝶。
然而云冰祁似乎没见着般,自顾自地走去书案前,头也不抬便提笔写起信来。女子也不言语,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偶尔发出小小的抽泣声。
这场景难免让人想入非非:某年某月某日,云冰祁主公由于受不住这位黄衣女子美貌的诱惑,于是对她做了出阁的事,事后却不肯负责,所以女子便一路穷追不舍,最后就追到了云府……江浸月无奈扶额,不带这样吧?
没过多久,宋凡也来了书房,他瞅一眼站在他身前的黄衣女子,心生疑惑,问道:“主公,这位姑娘是?”
“司徒卓的女儿,司徒珞允。”云冰祁一脸平静。
“啊?这……”宋凡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
却还不等云冰祁开口,黄衣女子便恶狠狠地对云冰祁吼道:“玉面罗刹,别以为官府不敢动你我就不会杀你,总有一天,我定会为爹爹报仇!”说罢,又委屈万分地抹了把眼泪。
云冰祁不再说话,继续埋头写信。落笔却是简单五个字:翼州司徒卓。
宋凡似乎对他的意思一目了然,便向司徒珞允恭敬道:“时候不早了,司徒姑娘还是早些休息。”又向外吩咐道,”清如,为司徒姑娘安排房间……”
还没等仆人应声,司徒珞允便打断他的话:“不!我不走,我要跟着他!”像是怕云冰祁跑掉一般。
云冰祁依旧不说话,宋凡也缄默起来。江浸月忍不住在心中暗笑,云冰祁,你这下惹上难缠的人喽。难怪他看起来如此疲倦,想来这些天有司徒珞允的形影相随,他一定休息得不好。做为杀手,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也独拿女子束手无策罢,只是他大可将司徒珞允一剑杀了避免后患啊,难道是于心不忍?
云冰祁招来一只白鸽,将写好的信插入它脚上的竹筒中,然后把鸽子用力朝天空中一抛,鸽子立刻展翅,消失在深蓝色的夜空。云冰祁转身揉揉太阳穴,对司徒珞允说:“我想休息了,你确定还要跟着我?”
司徒珞允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好,那我睡你隔壁。”
“宋凡,去安排。”云冰祁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房。
“是。”宋凡侧身对司徒珞允做出一个手势,“司徒姑娘,这边请。”
这又是什么情况?江浸月在水中钻了几圈,要不要告诉雪纤呢?
就在这时,耳畔突然响起雪纤来自醉莲池的传音:“浸月,那个叫司徒珞允的姑娘,明晚你将她引来我这里。”
江浸月很想问她为什么,奈何她的声音已消失殆尽,想想应是不愿向她解释而又必须要她做到罢,这样的雪纤倒是挺难参透。
今晚的天气有些闷热,不说明月清照,就连一颗星子也无。黑漆漆的天幕四垂,延扩出漫无边际的空旷。
江浸月在院中四处游荡,小心翼翼地躲开几个巡视的家仆,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又开始想念南海,想念姐姐的笑容,想念阿娘的豆饼,鹤顶红也不知怎么样了,会不会又被别的渔夫抓走呢?然而她如今连飞出府门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回南海,也只有乖乖呆在凡间了。姐姐会来找她吗?
正要转弯,前方一个黄衣女子提了把明晃晃的匕首出现在长廊上。那不是司徒珞允么?
她那身黄衣在寂寥的黑夜里显得格外夺目,一如今夜空中缺少的明月,几分清丽,几分孤傲。她推开一扇房门,轻轻走进去,脚腕的银铃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真绝了!
江浸月赶紧扑过去,她不会是打算杀云冰祁吧!
江浸月躲在窗边,将窗纸点开一个窟窿,然后凑过去,刚好看见司徒珞允步步逼近的身影,短小的匕首在窗外高悬的灯笼的映照下闪烁着刺眼的寒光。而床榻上安静熟睡着的云冰祁毫无介备之意,微弱的烛光勾勒出他精致的轮廓。
完了完了,她要不要冲进去阻止?可那样会不会被司徒珞允当做妖怪而调转刀口给她一刀?
眼看着司徒珞允的匕首狠狠地扎向云冰祁,江浸月心一横,云冰祁不能死,至少要为雪纤保全他!于是她鼓起勇气准备破窗而入,却见云冰祁突然腾出手,食指和中指夹住匕首,猛地一折,匕首便被弹开了很远。他却尚未睁眼,淡淡道:“下次要杀我,先把脚上的铃子去了。”
江浸月松了一口气,他是顶级杀手,怎么可能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轻易杀掉,看来她是白担心了。
她继续向屋里看去,此时司徒珞允亮汪汪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你不是很厉害吗?那就连我一起杀啊,我也可以快些去黄泉路上陪爹爹!”
“我不会杀你,如若真的想死,你那匕首是个很好的选择。”云冰祁仍是闭眼躺在床榻上,纹丝不动,声音低沉,冷若冰霜。
司徒珞允看着床榻上的人,冰雕玉砌的脸上露出决绝之色。她扬手擦掉眼泪,低声道:“爹爹,女儿这就来陪你。”说罢,便向墙边扑去。江浸月以为她是去捡地上的匕首,却不料,她用尽全身力气向墙上磕,心中不由一惊。
蓦地一抹白色身影闪过,狠狠将黄衣女子拽回来,司徒珞允一个重心不稳,跌进他怀里。
云冰祁,其实江浸月已经猜到他会这么做。
司徒珞允目瞪口呆,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他。云冰祁别过脸,狭长的凤目里平静如水,而江浸月却明明看见了一丝不忍。他说:“要死可以,只是别死在我房里。”
“难道,你也怕那些冤死人的鬼魂来缠你,扰得你夜不能寐吗?”司徒珞允又羞又怒。
“我只是不想替人收尸。”云冰祁作势要将司徒珞允推开。
就在此时,天空突然响起一声惊雷,屋内便传来“啊——”的反射性尖叫。江浸月吓得一抖,暗自低骂:丫的,还真是吓死人不偿命。
再向屋里看时,司徒珞允已紧紧扒在云冰祁身上,像是抓住了最后一颗救命稻草般,她抖啊抖啊抖,一如受惊的小猫。
震耳欲聋的雷声接连大作,电光闪闪,浓厚的乌云裹得天色一片暗沉,预示着有一场大雨降下。
司徒珞允在云冰祁怀里哆哆嗦嗦,仿佛刚从冷水里捞起来。她含糊不清道:“我……我怕……”
云冰祁拧了拧眉任她抱着,眼中隐隐露出了复杂光芒,那是江浸月看不清也猜不透的神色。他又轻轻拍她的肩,柔声道:“别怕。”
瓢泼的雨水倾刻便落了下来,长廊上的灯笼也被砸灭了。江浸月揉了揉因雷声而变得疼痛的脑袋,一时无感,回到青盂里便呼呼大睡。
却不想,第二日一大早便听到司徒珞允出走的消息。
“司徒姑娘远在翼州的家已毁,而此地她并不熟悉,依主公看来,她会去何处呢?”宋凡白净的脸庞染上了一丝忧虑。
“我不是她,自然不知道她的想法。”云冰祁平静的目光落在书页间,却掀不起半点涟漪。
“那是否派些人去寻她?”
“这云府并不属于她,她要走,便随她去吧。”云冰祁的目光不移分毫,仿佛在谈论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人,要说他们也的确没有什么干系。
“可她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怕会遇到什么危险……”
“那与我们无关。”
“主公……”宋凡欲言又止。
“你和青鸿的事我都看在眼里,若觉时间成熟便将她迎娶了吧,府外北厢那间屋子还空着。”云冰祁起身朝外走,一切都那么明了——不容他回答,无论拒绝还是答应。宋凡怔怔地望着云冰祁离去的背影,主公……这是打算赶他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