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攻入四海的消息传来时,江浸月抱着鹤顶红的尸体仍被锁在九渊塔内,魔力吞噬心智叫她靠在诛仙柱旁昏昏欲睡,头顶上化入雕纹的小羊羔还虎视眈眈着,直将周围气氛压至冰点。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把守魔兵忽然打破沉寂嚷嚷道:“看!是赤月!魔神竟然提前驾临了!”
“这么说今夜四海龙王大限将至,真不愧是我魔族圣灵!”
几个人敛了刀戟不约而同跪倒在地,面向黑天里那轮浩大赤月虔诚道:“恭迎魔神圣驾!”在场的魔兵闻言皆纷纷叩拜,直到“屠尽四海,重振南芜”的威严口号回响至整个九渊塔。
江浸月被喧嚣声惊醒,待听清他们的言语后她一双暗紫眸子渐渐浮现出亮光,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她却比想象中冷静了许多。然而面对这连那她神通广大的鱼鳞也划不破的结界,她倒显得有些挫败。最后,她还是没有找到自己阿姐,还是没能守护得住南海,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九渊塔中,身旁是自己最亲之人的尸体,如此形容,穷途末路。
不知怎么的,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脏一下子跌落万丈深渊。如今她已成魔,便再也没有理由徘徊于仙魔之间,上天帮她做出抉择却又将她逼上绝路。与其留在世间为祸众生,倒不如痛快赴死早些去陪着阿娘和小红。被湮没在巨大的痛苦里,江浸月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抱着鹤顶红把头深深埋在他胸口,纤瘦的身子颤了颤,体内昨夜缠绵时被尾曳种下的魔根此刻蠢蠢欲动,被它吞噬了的半颗心疼痛难耐。
脑海中回想起鹤顶红死前说的话,“如果今日走不出这塔,记得每年初春替我去蓬莱点一支银花……”可惜她做不到了,蓬莱夺还魂丹时江浸月曾看见过台下死死抱住他胳膊的雪青衣小姑娘,大概她就是他至今的眷恋吧。
还魂丹,那日同着阿姐的鳞片一齐弄丢了,如今想来果真是天意呢。江浸月取下脚腕上的九阕铃,施咒其间,又将铃子妥帖地放入鹤顶红衣领间。既然这是蕴藏了无穷仙力的神物,再加她一半法力,便定能护住鹤顶红尸首撑到蓬莱雪青衣小丫头来见他最后一面的那天吧。
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漆黑的九渊塔内没有点灯,透过周围那圈蓝光森然的结界可以看见蝙蝠般盘旋冲撞的各类妖魔,还是望不见塔外魔神升起的那轮血月。江浸月收回视线,怀中那袭艳红映照进眼底,暖暖的颜色让她忽然想起凡间时嫁给易经年那夜,天空似乎飘着小雪,她嫁衣似火,云冰祁白袍染血,一柄长剑突破重围闯进易府来。他说,跟我回去。哪怕欺君之罪也不用在乎。
寒山寺里被魔界算计化出人鱼之身,他蒙上双眼抱她冲出蛇阵他。回不去了,那就留下来。
暮歌时受秦更阑所困遇上千年赤练蛇,她怕得死死抱住他,他说,那就一起喂蛇吧。
氿千刃将她丢下山崖,他舍命相陪,说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就没打算能活着回去。
她说,在生之年,你一定不能忘了我……
他说,寡廉鲜耻,枉我如此信任你!
他说,我离开的这二十年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为什么要嫁入魔界?
紊乱的记忆涌现脑海,江浸月捂着脑袋痛苦地蹲在地上,不是答应了不能忘记她么,陌九渊你为什么要食言。真是可笑,决定赴死的前一刻自己念念不忘的人还是他。最爱的他,此时定是与夏雪纤执盏言欢吧?
其实,她最怕的不是陌九渊忘了自己,而是等他记起来时她已经永远地消失在有他的世界里了。
就如当下。
她死后,陌九渊一定不会难过吧,就如同死掉的不过是他池子里一尾普通鲤鱼一样。可实际又何尝不如此。
这么快,她就真要去做寒泉那只凄惨的鬼了,到时要不要等他呢?帮孟婆端两碗汤,于忘川渡几位新来的亡魂,再顺便算一算陌九渊到来的时日?一定不。江浸月缓缓抬起手来将浑身修为尽数凝于掌心,她淡然望着掌中蓝光大盛的印伽,而今只要动一动手将之粉碎,她就能恢复为往日那尾普通鲤鱼,再抑制自己呼吸,她就可以告别今生,再也不会受那些不堪记忆折磨。果然生死就在一念之间呢。
若有来世,九渊大人,我却再也不想遇见你了。
但,怎么可能有来世呢,尾曳攻占了四海之后还会入侵其余五界,连轮回也给打断,那时才是真正的永生永世不可再见。
闭上眼她仿佛还能听见四海仙魔两界震耳欲聋的厮杀声,颤抖着握住手,心想,终于能够和阿娘和小红和易经年在另一个世界相聚了,那个世界,定还有自己从未谋面的娘亲吧……
如此,也是不错。
粉碎浑身修为的前一刻,她感觉到浑身像火烧一样疼痛难耐,滔天红光淹没身形,有什么轰一声坍塌,定是灵魂脱离肉体了,她心道,却不想耳边一声尖利凤鸣,它听见了鹤顶红的怒吼:“小浸,你在做什么!”
下意识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盘旋于半空的巨大赤鸟,麟前鹿后,蛇头鱼尾,身披五色彩霞,口吐金色烟云,而它脖子上正悬着蓝光清和的九颗铃子——传说中镇守仙界天宫的神鸟火凤,九阕铃的真正主人……
“你……”江浸月被惊得呆愣在原地,一时间还接受不过来,又怀疑是自己死前产生了臆想。
火凤拖着长尾冲破禁锢她的结界在塔中盘旋两圈,霎时周围大小妖魔惊叫着四处逃窜,犹逢天敌,却被火凤喷出的赤焰烧了个灰飞烟灭。不少魔兵闻声赶来,一见此景便丢盔弃甲忙不迭逃跑,还未跨出塔门,就给火焰团团包围。
也懒得收拾残局,火凤把呆愣愣的江浸月叼上后背,展开遮天双翅冲破塔壁飞了出去,身后整个九渊塔都燃了起来,热浪冲天,红云绕顶。迎上黑天里那轮一丝不苟的赤月,火凤驮着江浸月直直向南海飞去。
江浸月回头望了望摇摇欲坠的九渊塔里倏然跃出的那一抹银白,嗫嚅问救她出火海的火凤道:“你……是小红?”
火凤避开她的问题,语气略带嗔责道:“你刚刚是在寻死么?”
云头上的风吹得很疾,吹乱了江浸月一头漆黑长发,疾风穿过单薄衣料刺得她瑟瑟发抖,火凤没等到她回答,沉默半晌一挥双翅将她整个人埋进自己温暖的羽翼里。它说:“我知道,你早就放弃了肩上的责任,放弃了自己。”
江浸月默不作声地趴在它背上,鼻头一酸,眼泪大滴大滴地砸下来:“我以为你们都抛下我,都不在乎我了……”轻声抽泣倏然变成嚎啕大哭,“小红……我真的好怕一个人……我怕你们都走远了,我却还在等你们回来……”
“傻子,我这不回来了吗。”火凤穿过密布云层专心致志望着前方,仔细看时,还是能发现他眼中闪过一抹亮光,转瞬即逝。
江浸月紧紧抱着它脖子哭得像个小孩,总算这一切都不是梦。她的小红,原本是仙界神鸟火凤,因长年来待在天宫未曾远历,又叫天君摘了自己宝贝了万儿八千年的九阕铃去殷勤献人,他一气之下便以体悟人间疾苦的借口向天君告了五百年假,跟随九阕铃的新主人小鲤鱼西泠一同下了凡,自然是将她所有辛酸看在眼里,觉得她苦,便敛去周身荣光化作一尾放浪不羁的丹顶红白鲤鱼伴她左右,帮她消灾解难,陪她磕磕碰碰一路前行。他天命噬火,亦正亦邪,是魔界觊觎已久的猎物,直到他闯入魔宫被戍浼擒获,魔君以他周身纯阳之血献祭魔神,得来赤月川留魔神现世,原以为他命数已尽,谁知江浸月误打误撞还回封印了他火凤原身的九阙仙铃。
三味真火燃尸成灰,一朝涅槃浴火重生。
江浸月听得唏嘘,谁能想到往日日那吊儿郎当的鹤顶红竟是神鸟下凡?不过一想到陪了自己几百年的九阕铃原是鹤顶红脖挂之物,江浸月就有一种智商受到了迫害的感觉。无论如何,小红能回来就是上天对自己最好的慰藉了。
这一夜,于魔界而言是机遇,于仙界而言却是灾劫。十万魔军在尾曳的带领下兵分四路,布泽、戍浼、戎颜分别攻入西北南三海,而尾曳则亲自率军攻打东海。因事出突然,四大龙王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仙宫震动,九天黑云疾走,天君忙遣八万仙将前去救援,却因四海之水皆被魔神赐下的文血万汩吞噬而束手无策。
有资历的仙者一定知道,文血万汩绝对是魔界一种令人闻风丧胆的毒药,将小小一滴投入湖海便可叫与之相连的整个水域变成活弱水,鸿毛不浮、仙能不越,修为浅些的仙一入即丧失意志,遭活活溺死。
若无解药,除非鲛人,否则绝对会被碾作泡沫,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