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一片唏嘘声里,陌九渊冷着脸目送两人一同砸进泛不起丝毫波浪的弱水里,深邃眸子里莫名起了霜色。鹤顶红赶在他坠入弱水之前将他驮上岸,不远处的夏雪纤便奋不顾身赶过来为他探伤。他挥剑杀尾曳的同时剑气割断筋脉,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口子,伤势甚为严重。看着他一袭白袍被鲜血染个彻底,夏雪纤急得花容失色。
眼前一片漆黑,不是说能看见自己的前世吗?易经年骗人。这样的思绪一直萦绕在江浸月脑海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头顶一束金光和煦笼罩让她有些昏昏欲睡。灵魂仿佛被洗涤了,连元神也被渡上一层淡淡的薄金,胸前伤口渐渐痊愈,骨骼抽拨的微疼和酥痒无限放大叫意识一片清明,清明得她似乎能听见外面震天厮杀声,还有夏雪纤哭喊着九渊大人。
唔……那个人清清冷冷的声音里携带了几分温柔,他说:“怎么不弹了,没听见那首曲子总觉心里不踏实。”
那首曲子?脑海里就莫名回响起一段空灵而悠远的琴曲,庭院幽冷星辰明暗,那个白衣男子信手拨琴,皎如月光的容颜。
“你会弹琴吗?《良宵引》。”
画面转变成风动莲叶的荷塘里,一身着藕色长裙风韵超凡脱俗的女子翩然坐于琴前,身旁那白衣男子半倚闲亭,棋子慵懒洒落。
“怎么不弹了,没听见那首曲子总觉心里不踏实。”
“雪纤定会信守承诺陪大人到最后,请大人一定要坚持住!”女子的抽泣声。
心里陡然升起怒意,“放心他命长着呢,没我的命令,他就算再想死也死不了。”下意识说出这句话却结结实实把自己吓了一跳,猛然清醒,江浸月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云衣冉冉地升在半空,脚下弱水奔涌,头上黑压压的天空却出现一抹美丽紫霞,周围河汉清浅,仿佛要载人登上那最圣洁的彼岸。
“她居然修成了仙身!”
“成仙了……”
“退魔成仙,不可能啊这……”
云端上严阵以待的仙君纷纷惊叹,唯有伫立一方的靳宿和天君面露深邃。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想来果真可笑,红尘中辗转流离折腾了四五百年,到最后却不过是修升为仙的一场劫数。可如今初衷不再故人不再,要这仙骨又有何用?
“解咒。”或许是因方才那句话,陌九渊丝毫惊异也无望着她的目光甚至还带着汹涌怒气。
江浸月自然知道,如果没有狼萤咒陌九渊不至于受控于尾曳伤得如此狼狈,也知道若再不解咒他会散去浑身仙元沦落为一个废人,却只冷冷笑着,她别开脸仿若未闻。
气氛一时尴尬至极。
夏雪纤脸上泪痕未干,见状甚是心急,忙圆场道:“浸月,燃眉之急不能再等,我知道你心软,赶紧帮九渊大人解了狼萤咒,切莫拿天下苍生开玩笑。”
“苍生?呵,你们为仙者真是讽刺,口口声声说着不拿天下苍生开玩笑,仙凡命格却任意左右,口口声声说着心怀众生,私底下却压上整个六界博一场赌注。如此言行相诡,不觉可笑么?”江浸月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竟叫在场仙者纷纷侧目,怒发冲冠。
“浸月!天道轮回皆有定数,你这是对天君的大不敬!”夏雪纤面色微嗔,因维护天君心切显出又急又怒的样子。
江浸月目光几近张狂,完全不顾天君颜面呵斥道:“什么天道轮回自有定数!还不都是阳奉阴违,将六界玩弄于鼓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靳宿、陌九渊,你们仙界这些所谓普济众生的仙者,一个个都不过是假慈悲!”顿了顿,望向一脸漠然的陌九渊满腔怨怼,“四百年前遇瑶小仙摔断碧海白玉,我在你寝宫前跪了一天你可有丝毫怜悯?茧遗害人,你不分青红皂白逐我下九重天时可有丝毫怜悯?一世情劫过后你重返仙界,饮下那杯忘川抛却前尘时,对我又可有丝毫怜悯?陌九渊,你从来都没有发现我是如何小心翼翼如何拼尽全力地爱着你!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我苦苦追寻你五百年终于等到你回头却换来一碗忘川水时我是有多绝望!呵呵,你看我现在终于得到仙躯终于能回水磬宫了,可那又怎样!我再也不爱你了!现在岂止有一具仙身,我还有一颗魔心,一颗想毁灭所有前尘,毁灭你的魔心!”
“解开狼萤咒的封印,待我转移弱水后要杀要剐全凭你。”陌九渊,自然还是那个清心寡欲超然尘外的陌九渊,还是那个剔她仙骨说“六根不清便是最大的错”的陌九渊,哪怕她口口声声说着爱他,说着拼命追逐了他四五百年,在他眼里她依旧是一抹化不开的荼毒。
“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江浸月急火攻心,魔瞳圆瞪,手中舞起狼萤咒的毁灭诀就稳稳对准他头顶。真以为我不敢杀你?是觉得我同往常一样唯唯诺诺怯弱胆小,还是觉得我爱你爱到极致舍不得杀你?陌九渊,你仍旧那么自以为是。
“住手!”高高在上的天君终于忍不住,一双金瞳里的情绪千回百转,踌躇良久闭上眼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却只低低说了声,“西泠,对不起你的人是我,我今生注定做不了一个好父亲……”
在场的人皆被这话惊得目瞪口呆,鹤顶红眸色复杂,隔着厚重的云层望过去见天君高冕耸立、金袍翻飞,庄严伟岸之身影一点要隐瞒的意思也无。
说起天君的八卦,那些耳目足够通达的仙者一定记得那尾叫“江雪”的鲤鱼精。
天君登基的前一年还只是仙界太子昱沭,听闻西泠之景美若仙境,恰巧那日琐事绕心烦闷不已,便兀自抱着一坛藏了三千年的御酒下凡去到那渡口,春夜里凉风拂面卷扯衣袍,头顶桃花吹落一宿红雨,烈酒过喉半迷半醒之际,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如流水般潺悦的歌声,倚在桃树上的昱沭仅是一放眼,便瞧见那岸边梳着长发清歌的美人。
兴致忽起,他脚下生风落在她身后,仰头饮一口酒笑容泛开,待女子歌声一止,他用那从未用过的语气道:“春月甚好,人,也很好。”
女子也不回头,声音柔柔暖暖的:“如遇故人,更好。”
“故人难觅。”
尔后的场景,江浸月曾在思凡井的幻境中看到过,他们借着朦胧酒意一见生情,本来是转身就可以相忘的两个人,偏偏昱沭拉着她道:“我喜欢你便已足够了,等西泠之畔百花皆秀,我就来娶你。”
以花期作为誓约,江浸月所见于此中断,因没看到结局所以并未在乎。
后来是昱沭在凡间呆了半年,在江雪身边呆了半年,却忘记最绚丽的花期早已结束在他们相识的那夜。直到后来天界仙官齐齐下凡请他回九重天接替退位天君,江雪红了眼跪倒在他面前叩拜:“太子殿下万安。”她却笑着,“其实你可以骗我一辈子,干净利落地走,又何必让我知道你是谁呢?”起身跃进深邃的河水,眨眼便失去了踪影。
昱沭这才突然想起半年前那一宿偏飞的桃花雨。原来,他们已荒废了这么多的时日。
为了壮大仙界权势,他终还是娶了神族最后一位裔胄荨玥神女为妻,并立为天后,被淹没在不计其数的奏折之间,西泠之畔的誓言终究忘了个干净。江雪性子薄凉不愿再见他,他便只能间或去凡间偷偷看上一眼,直到蓬莱岛主陆换霜为她的歌声惊艳,死心塌地追求她,终于有一天将她领进了蓬莱。她会常常在某个朗月清照的夜里倚风而歌,就如他们相逢的那晚,眼中依旧是连夏风也掀不起涟漪的冷寂,他想,或许对于自己她从未动过心。
离去的背影有些孤绝。
昱沭觉得此后自己把她遗忘了很久。再次去蓬莱是因他私自藏下的鳞片蓝光大作——那是江雪的鳞片,定出了什么事。他惴惴不安地奔下凡,正碰上江雪难产,她面色惨白真气大失已化为原形,而她身下是一粒晶莹剔透的鱼卵,看着她那虚弱身体在水的冲击之下不住起伏,昱沭心底一沉,急忙降下云欲上前保她,却见陆换霜心急火燎地投入水中凝法守护,口中还坚定道:“江雪,只要有我在,就定不会让你和孩子有丝毫损伤。”
孩子?这才恍然醒悟,原来他们有孩子了……
回到天宫喝了个酩酊大醉,昱沭以为至此两人的缘分就彻底走到尽头,谁知三日后陆换霜失魂落魄地闯入天宫求他去见她最后一面,他说:她一直在等你。她生下你的孩子,却赔上了自己性命。他说:我以为我能将她照顾得很好。他说:这一辈子可能再也不会有人像她那么爱你了,而我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那样爱一个人。
昱沭见到江雪时,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她声音飘忽不定,“你说,我们今生究竟是谁辜负了谁呢……”
已不知答案。
他在那枚鱼卵上结了个印,隐去它周身流淌的天族血统,并护它破壳在西泠之畔,望着初生小鲤鱼的天真眸子,他说:从此以后你就叫西泠吧,多多少少也留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