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言,第二日午时。却听宫人说
“苏小姐来了。”
沈君阔笑了笑
“小言来了么?请进来。”
才说完,一个身影便跑了进来
“君阔!你还好吗?”
年约十三岁的少女跑进来,面上潮红,一看便是跑了许久。
苏尘书的幼女,苏青言。
讽刺的,虽然苏尘书无比想杀了沈君阔,但是他最疼的女儿,却和沈君阔私交甚好。
沈君阔不知道这是好或是不好,但事到如今,也只有且行且看。
而苏青言不会知道,这个和她自小一起长大的少年,是她一生爱恨不能的劫数。
沈君阔也不知道,为何他只是想护住她,却生生将她推离自己身边。现在的沈君阔看着苏青言,便有一种隐隐的痛感,似乎,他们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
苏青言皱眉看着沈君阔
“君阔你怎么样了?我听爹爹说你受伤了?怎么伤的?刺客捉到没有?”
沈君阔失笑
“大小姐,这么多问题,您倒是慢点问。别噎着。”
“你!”
苏青言一瞪眼
“快说,别让人担心!”
沈君阔笑笑,才道
“没有事,刺客也杀了。”
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沈君阔说话时是怎样的语气。
许久之后,当苏青言透过一层层琉璃瓦看着星月沉沉的天,才知道那个时候的语气。
有情。
瑜疆看了赵潇一眼,赵潇不动声色的点头。瑜疆垂下眼睑。他们都从这个幼女身上感受到了女帝的气息。
岁月,素来是不动声色的流光飞逝。当苏尘书恍然惊觉这个在他眼里似乎毫无用处的少年似乎不像表面那样时。
沈君阔已经十七了,而那个时候的沈君阔,一身戎装,刚刚自战场归来。经过战场历练的少年眉目坚毅俊美,银色软甲衬的他恍如战神。他站在城楼之上,看城楼之下次第而立的将士二十万。披风在空中猎猎的舞,遮天蔽日。
他饮完祝捷酒,将酒碗一掷,和着风声道
“三军听令,今日,不醉不归!干!”
“干!”
二十万将士的吼声动天。苏尘书目光一沉,看来这位天子当时要随林页出征绝非一时兴起。
少年天子,沙场征战,沈君阔要的,不是那么文臣的跪拜,而是武将的臣服。
杀伐,才是解决一切争端最快最利落的方式。
沈君阔看着苏尘书,目光里是灼灼的毫不畏惧。他不会再退让,他也无需再韬光养晦。苏尘书目光幽深,一言不发。看着沈君阔在赵潇瑜疆的保护下离开。
沈,君,阔。
临水榭依旧美得波澜不惊,静安太后坐在水中央的凉亭里,一旁有一个少女侍立。沈君阔走近了才看出来少女是苏青言。静安太后笑着对沈君阔颔首,眼里的担忧消失的无迹可寻。
“陛下,来哀家这儿。你第一次征战沙场,可有受伤。”
沈君阔上前几步侍立静安太后身边
“多谢母后挂念,并无受伤。”
苏青言侍立一边,听到沈君阔并未受伤,心中欢喜。抬头看着沈君阔,那个俊美而优雅的少年添了几丝英武的气魄,宛如一把古剑,气息沉稳,一旦出鞘,便是气动九州。
沈君阔的目光望过来,却不动声色的移开。半晌,才道
“青言,你先下去吧。”
苏青言点头,行礼告退。
静安太后看着苏青言的背影,许久收回目光。
“小言是个好孩子,我自小看着她长大。难得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君阔”
沈君阔看着波澜迭生的湖面,沉默了许久。亭外的日光半丝半缕的泻在沈君阔俊逸的面容上,添了几分阴郁。
无论是幼时那个天真活泼的苏青言,还是现在单纯善良的苏青言,每一步,每一个变化,都是他看着的。
可惜,他是苏尘书的女儿。
他的心腹说,只要利用好苏青言,苏尘书必败。苏青言是苏尘书的掌中宝。沈君阔目光一沉,苏尘书放任苏青言接近王家,是什么心思,谁人不知呢。他不肯利用苏青言,但是他也不会放任苏尘书用苏青言来伤害他。
最好的办法,只有疏离。因为最后无论谁输谁赢,都不可能再回到当初一同玩耍的日子。
沉默了许久,沈君阔看着静安太后
“纳妃吧。”
静安太后一怔,亭外侍立的赵潇瑜疆不动声色的交换一个眼神。只听静安太后道
“谁家的千金?”
沈君阔沉默半晌,才缓声道
“除了小言,谁家都可以。”
静安太后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
“苏尘书也未必会利用小言,你何苦伤她?”
沈君阔起身,看着静安太后。身后是亭子高高翘起的檐角和层层叠叠的王宫宫殿。帘纱飞舞间华美而落寞。
“母后,这一次,我除了赢,无路可走。”
静安太后看着沈君阔行了一礼便离开,骤然沉默。这个孩子是她唯一的孩子,也是她最疼的人。可是,她却眼睁睁的看着他放弃爱人无力挽回。
沈君阔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挥退众人。
那一年,沈君阔六岁,苏青言五岁。父王还在,苏青言第一次来王宫。父王放下他抱起苏青言,苏青言丢给他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两只手乱挥。弄乱父王的冕旒,十二玉珠散乱间父王大笑。母后笑着抱起委屈的沈君阔,摇头轻笑。
那一年,沈君阔七岁,苏青言六岁,粉雕玉琢。苏青言要无意跑到树上的小猫,沈君阔四下望望不见人来,无奈爬上树。被受惊吓的猫一爪子挠出数条血痕。哭着下来对偷笑的苏青言大吼,苏青言笑了许久,才握住他的手,慢慢擦拭他的伤痕。事后被父王罚去跪书房思过。从此沈君阔不爬树。
那一年,沈君阔九岁,苏青言八岁。父王暴毙,满殿的帘帐换为白色,摇摇飞舞。母后晕厥数次面色苍白跪在屋中,他一个人蹲在父王棺前,对每一个欲上前拉开他的人怒吼,撕咬,哭叫。最后,一身麻衣的苏青言红着眼抱住沈君阔。一声不发,两个人痛哭一场。
沈君阔闭眼,其实很多事他都不记得了,太多时候他都会压下自己所有情绪去面对一切困难。可是苏青言三个字,宛如一道咒语,无措时,烦躁时,危难时,这三个字有安抚他的魔力。那样简单的三个字,却无数次在他梦里荡起一层又一层涟漪。
你知道吗,我喜欢你。
他的心里逐渐涌起无力感,这种无力催生他的烦躁与怒火。
哗啦,书桌上所有东西全都被掀落在地,散落一地支离破碎。赵潇与瑜疆听见门内的动静,拦住欲进去的众人。
赵潇低声道
“全都退下,没有陛下的命令,不许进来。”
赵潇冷眼扫过去,众人只有退下。
瑜疆听着殿内隐隐约约压抑的嘶吼,一声不发。
苏青言或许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星月沉沉的夜里。一袭玄衣的沈君阔,眉目俊美的不似凡人。
群臣夜宴,她以为,只是群臣庆贺他们的少年天子战胜归来。可是为什么,十里宫灯之外,宫女如云,笙歌婉转,在觥筹交错的来来往往里。
她听见他说,孤有一事,顾家有女,年方二八,平貌端庄,性情温和,孤甚喜。特封为,如夫人。
她听见众人山呼万岁。
她看见在重重烛影明灭里,顾芸安笑意吟吟的步步生莲,他牵着她的手,笑意温柔。
君阔,你何时,有这般的……温柔?
顾芸安,林页的外甥女,兵部尚书之女。
她隔着山呼的群臣看着沈君阔。是了,原来如此。
“君阔,我要那个小黄门手里的点心!”
“君阔,你会不要我么?”
“君阔,我不喜欢念书,咱们一起去玩吧。”
“君阔,不哭,不疼。”
那一枝红梅到底是谁用尽心思的为她折下。
谁在她伤寒时傻傻的淋雨和她一起喝药?
又是谁在每一次对弈时小心翼翼的让子?
这是……骗人的,对不对?
而现在,她只能看见在玉阶之上,他牵着她的手,笑意温柔,目光满足。宛若,前世寻找已久的爱人。
何等相配。
苏青言匆匆退下,她不曾看见。在她背后,沈君阔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幽深,好似一点光亮都投不进去。
沈君阔收回目光,依旧温柔似水的看着顾芸安。
好似,一对璧人。
苏青言不知道她走了多久,等到她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来到御花园一处,幽谧而偏僻。
苏青言怔了许久,才慢慢苦笑一声。
“我是疯了么?来这里干什么?”
“苏小姐。”
苏青言回头,认清来人是沈君阔身边的赵潇。颔首道
“赵将军,不知你为何也在此处。”
赵潇垂首
“臣奉旨保护苏小姐。”
苏青言停了停,才慢慢道
“你下去吧,王宫之内,没有人敢伤我。”
赵潇微微一顿,抬头看去。苏青言仰望天际,许久才道
“不论是他身边的人还是爹爹身边的人,都不会伤我。你的主子多虑了。”
苏青言长的极美,侧面在月光下看过去线条优美的宛如玉琢,却生生添了几分郁郁寡欢和月光清冷。
赵潇想说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许久,却听见苏青言缓声道
“我知道,爹爹的野心。可是没办法,他是我爹爹。我只能多给君阔一些温暖,让他知道其实这世上不那么冰冷。现在,他不需要了。我忘了,他还长我一岁。好好保护他吧,他是个好君王。而我,无论对谁,都无能为力。”
她素来是聪明的女子,只是她从不点破,如今看来,这个人是不在需要了。
他不再隐忍也不再退让,锋芒渐漏。
苏青言垂眸浅笑,许久,才对赵潇道
“无论日后如何,请赵将军一定护他周全,我们,或许日后为敌,或许,终老不相见。”
赵潇不再说话,缓步退下。
苏青言忽然觉得有些冷,努力的抱紧自己。今夜的一切似乎都有些刺骨。苏青言垂眸,似乎什么都想了,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时光就这样一点点流走。等到苏青言察觉身前有人的时候沈君阔已经站了许久。月光下的少年依旧俊美,似乎,一点都没有变化。可是苏青言知道,已经变了太多。
“陛下。”
苏青言羽睫轻颤,缓缓行礼。身子微微有些发软,苏青言退后一步,挡开沈君阔伸过来的手。
月光下一切静谧的好似不存在。
沈君阔缓缓开口
“青言,你该知道,你是……”
苏青言点点头
“我知道,我是宰相之女,你命定不会娶为妻子的人。君阔,我不怪你。”
沈君阔沉默许久,才看着她,目光幽深。
苏青言眸中亮光一闪而逝,她看着他,似乎在勾勒他的每一个线条起伏。
“君阔,如果爹爹败了,你会放过他么?”
沈君阔沉默,衣带纷飞,苏青言被牢牢扣在沈君阔怀里。苏青言眼角的泪滑下。
不会,对不对。所以君阔,好险你没娶我。
沈君阔很用力,苏青言可以察觉温度隔着衣衫传来。
为什么?今夜你封了别人为如夫人。
却,在这样温柔的月光里抱着我?君阔,你到底,爱我么?是习惯,是愧疚,还是爱?
君阔,这世上有拱手河山讨你欢的人么?你是么?
有罢,可惜你不是。我没那个福气,不能与你执手看山河,不能和你携手共此生。白头偕老,不是你我的来日方长。
君阔,如果有一日我恨到要杀了你,也请你记住,我曾爱你,或者,我一直爱你。
苏青言在沈君阔怀里,哭得不能自已。
原处的月光将地面照的氤氲一片,花影月笼里烟斜雾横好似水气浩荡,美得,迫人眼眸。
苏青言推开沈君阔,眼角微红
“君阔,你记住。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我们,不过只是幼时好友。他日,你帝王业成子孙多福时,若我有命,我一定于皓月之时,遥寄浊酒一杯。”
便头也不回的离去,背影渺渺。
沈君阔欲挽留的手颓然落下,月光将他的侧面勾勒的无比清晰,修长而雅致。
他站着,用尽他一生的苍凉。
你是沈君阔,有你的家国天下。而她,在你的彼岸遥遥相望,不可相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