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旧清晰地记得天景六年那个大雪漫天的冬天，一切都是波澜不惊的美丽和温柔，隐藏在平静下面的隐隐躁动，还有那些心绪不宁的变化。蠢蠢欲动，山雨欲来。那之前，我不过是一个商贾之女，没有倾城容颜，没有绝顶聪慧，我的父亲，既不是富可敌国，也不是权倾朝野。我以为我的一生会和我的母亲一样平静的有些单调，有一个相公，有一个孩子，在日子的周而复始里逐渐老去，本该是如此的。可惜变化总是隐藏在我预料不到的地方，天景六年的时候，我十五岁，真是天真不知世事的年纪。我或许也幻想过有一天有一个盖世英雄或是一个撼动天下的人骑着骏马奔驰而来，微笑着对我伸出手许我一生一世。但那些终究成了一场往事。那一天我陪着母亲来到香檀寺，天子脚下，到底是不同的。母亲跪着还愿，虔诚而温柔。我厌倦了来来去去的人，蹑手蹑脚的慢慢走到寺后的山上。帝都的冬天是寒风泠泠，吹过去如荒野般冷冽。于是那一天，我的一切都在不动声色里开始改变。而我，无能为力。
山上，那座亭亭而立的小榭，旁边盛开着冷艳的红梅，那样的幽香，好似从未消失过一样。
而当我走进的时候才看见石凳旁依靠着一个人，一身华服，但是血迹斑斑，看起来十分虚弱，他面色苍白，看起来脆弱而无害。我在短暂的愣怔之后立刻蹲在他面前问道
“你，你怎么了？没事吧？”
他看着我，眉目俊美，略略皱着眉头道
“姑娘觉得我看起来很好么？”
我面上尴尬，然后道
“你，怎么会受伤的？天子脚下，什么人这么大胆？”
男子看起来有些无力，努力的撑起身子道
“姑娘，你可知最近的医馆在什么地方？”
我仰头想了想，最近的医馆？
“出了这里向东走一射之地就到了，你要不要紧？不如我送你去吧。”
男子看了看我，微微笑道
“算了，男女授受不亲，姑娘为了避嫌，还是我自己去吧。”
我看了看他，从身上解下钱袋，将里面的银子悉数倒了出来，放到他手上，看着他略微不解笑道
“一看就是大家公子，你去治伤，可是要给银子的，还有，抓药的时候多给别人些银子，别人会给好药材你的。”
我对他笑了笑，便转身走了。我走的太急，以至于没有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光和深思。我曾在日后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问自己，如果当时我看着他死去了，我会如何？我会愧疚，但是我会活得很开心。可是很多事，都没有如果。
我救了他，但是我早已忘却了。谁会记得那样的萍水相逢。所以我在面对之后一切，毫无准备而狼狈不堪。那是来年开春，我坐在家中描绘着新学的花样子，我清晰的记得那个时候窗外溶溶的春光还有屋中时而微动的锦帘还有摇摇而上的烟雾氤氲。
娘亲忽然惊慌的走进来，看着我的样子竟是绝望的。身后踉跄着跟着我自小的好友苏慧越，我站起身不知何故的看着娘亲和慧越，娘亲看着我，忽然问道
“芸谙，你告诉娘，你是不是救过一个人？”
我疑惑的看着娘亲，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不解的皱眉，救人？我？
“不会啊，我什么时候……难道是那次去香檀寺！”
娘亲身子一个踉跄，慧越慌忙扶住娘亲，然后看着我，眼底竟然有泪，我无措的看着慧越，慧越是官宦之后，最是自持冷静的，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慧越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娘亲，咬牙对我道
“芸谙，马上从后门走！不要回来了！”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慧越
“慧越！你疯了！我没做错什么，走什么？！”
慧越将娘亲扶到椅子上坐好，然后将我按到椅子上，目光坚毅冰冷，一字一顿道
“你听我说，你救的人不是别人，是当今三皇子，他如今要娶你为妻，圣上下的旨，父亲告诉我的，圣旨马上就到了，你如果想当皇子妃，那就当我没说，你若是不想，立刻！带着钱走！永远不要回京都，如果父亲能护你们一家周全，我和父亲会安排沈伯伯和沈姨去别处定居，芸谙，你告诉我，你当，还是不当？”
我脑海中一片慌乱，以至于很久我都没有弄清楚慧越说的意思，我看着慧越，她有些气喘吁吁，想必走的很急。还有她的父亲，是冒着怎样的危险让慧越来给我报信？嫁给皇子？生生世世莫入宫门，天下薄情帝王家。但是如果我一走了之了，慧越怎么办？苏伯伯怎么办？他们本该在朝为臣风光安宁，但是为了我不惜和皇上作对。如果我走了，我又置他们于何地？如果我走了，爹爹和娘亲怎么办呢？我……我要是走了，他们怎么办？
我看着慧越，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她沉稳我爱动，她谨慎小心我大大咧咧，我曾说她一定可以长命百岁因为她那么小心。可是她可以为了我不顾一切。我反握住她的手
“我嫁。”
“你疯了！”
慧越怔了一下立刻怒视着我，抬手欲打我，我看着她，轻笑
“慧越，我没有。可是我绝不能一走了之。”
我看着她，眼中酸涩，许久，才缓缓开口
“我自小不喜读书，没什么学问和大道理，但是我知道，我不能牺牲你们换自己的安全，三皇子能知道我的底细，自然是明白苏家和我们的关系。我一走了之天高皇帝远，却留你们在京都凶多吉少，那样我就算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慧越，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没有兄弟姐妹，我是把你当我姐姐的，哪有妹妹造孽让姐姐担的。只是慧越，我若是走了，家中双亲，还请你帮我照顾。”
我看着慧越眼角的泪痕，还有不肯看我肩膀抽动的娘亲。我心头隐隐的恨意，还有汹涌而上的痛苦。我跪在娘亲面前，看着她，努力的笑着说
“娘亲，此去宫门一入，日后女儿不能膝前尽孝了。”
娘亲看着我，一言不发。只是一如幼时般揽我入怀，一下一下，安抚一般，怜惜一般。那是我日后的温暖。是我一生唯一的不离不弃的温暖。身后脚步声传来，爹爹看着我，又看了看娘亲，许久才艰涩道
“宫里，来人了。”
“不！！！”
娘亲绝望的嘶吼着，抱着我，如看着仇人一样看着爹爹，眼底一片血色。
“这是我唯一的女儿！你不可以让她入宫！”
慧越看着我，许久，转过身去，将我的衣服一件件折好，将身上所有配饰摘下塞入包袱中。看着我，道
“立刻从后门走！沈芸谙！马上！”
她语音慌乱，我却无比清醒。我不能走，我走了，无论是爹娘还是苏家都会有灭门之灾。我不可以那么自私。我看着慧越，轻笑
“慧越，你是我今生最好的朋友。”
我从娘亲怀里挣出来，向着爹爹磕三个头
“女儿不孝，日后，爹娘一定保重啊！”
我起身，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娘亲发狂一样的拉住我。我回头看着她，目光沉静。许久，我挥落娘亲的手。我做的孽，我来承受。我闭上眼，忘记双亲，忘记慧越。一步一步走到正厅，那里站着一个华服白鬓的内宦，见我出来，笑着迎上来道
“皇子妃吉祥，皇子妃大喜。”
我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身后慧越急急追出来，看了内宦一眼，自怀中拿出一叠银票。又悄声对我道
“你若是三皇子妃，你记住，苏家一定是你在朝中的后盾。”
我还没有说话，慧越一转身笑着对内宦道
“您老安好，民女是苏慧越，兵部尚书之女，这位沈芸谙小姐，是我自小的朋友，爹爹，也一直称其为义女，劳您费心，别让我的好姐妹受了委屈。”
内宦都是修炼成精的人，听了听笑道
“小姐说的哪里话，堂堂的三皇子妃，又是苏大人的义女，咱家做个保，绝不会受了欺负。”
慧越点点头，看了我一眼，默默偏过头去。内宦上前对我笑道
“皇子妃吉祥，还请收拾东西随老奴入宫，宫中的尚仪女官等着皇子妃呢。”
我点点头，又道
“我没有什么要收拾的，直接入宫吧。”
内宦怔了一怔，看看我，又看看慧越，想必也明白了。便笑道
“那皇子妃挑两个喜欢的丫鬟一并代入宫吧。”
我摇摇头
“算了，我一个人，落得自在。”
那所谓的宫门，我一个人去便是了，何苦害了别人。内宦听我如此说，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便将手中拂尘一扫弯腰笑道
“皇子妃请，门外轿子等着。”
我点头，慧越上前塞给我一个包袱，轻声道
“皆是软细，好好打点，我会想办法去陪你。”
我点头，转身离去。在我登上轿子后，忽然听见爹爹娘亲喊我的名字，我掀起锦帘，娘亲靠着爹爹，满面是泪，对我大声道
“芸谙，你要好好的！”
我点点头，放下锦帘。我垂眸告诉自己，我要活下去，无论多么的艰难，我都要活下去。
当层层叠叠铺展开来的宫殿群在我面前展开的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天下那么多人都躲不过王权的诱惑。这种权利之巅天下为王的诱惑，还有你无法用笔墨形容出来的壮丽滂沱，这样渺小的人，可偏偏是渺小的人，却可以统治这样的建筑。这，便是古往今来逐鹿中原的人所要的，天上地下，为其独尊。
我仰头看天上云聚云散，恍然若失。只听得宫人一声声的传着
“沈氏到。”
数十宫人迎出来，前后簇拥着我来到大殿。大殿之上群臣林立，我看见玉阶之上君王端坐。跪下行礼
“民女沈芸谙，拜见圣上。圣上万福金安。”
君王点头浅笑
“不错，知礼。起来罢，抬起头来。”
我抬起头，看着帝王。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三皇子，笑道
“嗯，不错，天人之姿，和皇儿正好相配。”
三皇子出列行礼笑道
“谢父王成全。”
“嗯，难得。宣旨……”
一个内宦走上前举起明黄色的圣旨念道
“沈氏芸谙，性格温顺，容貌端正，赐予三皇子为妃，三个月后大婚。特赦天下。”
我垂眸，唇角连苦涩的弧度都牵不出，道
“叩谢圣上。陛下万福。”
三皇子扶起我，外人看来一派温文深情，我看着他的眼底，幽深宛如古井，毫无温度。我就这样定下了我后半生的坎坷流离，而我要嫁的人，我不知他的名姓，不知他的品行。我却没有挣扎的勇气和资格。王权两个字，就这样断送了我的一生。我看着他，从心底的冷。我知道，我只是他的一枚棋子，一枚，华贵的棋子。披着三皇子妃的光环，却一切都不能由我自己支配。
三个月，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我住在三皇子寝宫的别院，每天被尚仪女官教导一切礼仪，身边多了许多丫鬟。或聪明或寡言或心灵手巧或能言善辩。但我依旧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日子，那日，是大婚前一日，我坐在房中看着慧越留给我的一方锦帕，上面是我最爱的红梅。我看了它许久，缓缓流下泪来。我本该是平常人，如今却在深宫之中，明日，我便是这天下尊贵的三皇子妃。三皇子，我的夫君，名曰，凛南。六个尚未封王的皇子里最有机会夺得帝位的人。我不知这是好是坏，但是我知道，如果他在夺位之争中败了，我将没有活路。但是，我必须活。
“三皇子妃。”
身边的一个侍女突然走进来，我慌忙收了手帕看着她，皱眉道
“谁让你进来的。”
侍女盈盈一礼，然后上前低声道
“我是苏小姐派来的。”
我皱眉看她，慧越？我细细看她，然后反手抓住她的手
“你不是！你是随意选上来的，慧越没有这样通天的本领！说！你是谁！”
侍女浅笑，手上微微一用力，看着我笑道“皇子妃好聪明，我是六皇子手下的人。可是我今日来，不是害你的。”
六皇子，那个雄心勃勃的皇子？他不是早已封王了么？还派人在我身边干什么。我疑惑的看着女子，侍女浅笑。
“我叫月如，皇子妃也明白，六皇子，也就是安王，虽然已经封王，但是这帝位，他还是要的。”
我冷声道
“既然如此，你告诉我做什么！”
月如含笑看着我，然后抬手将四周扫了一圈道
“因为不划算，即使安王最后夺了帝位，也不是什么好名声，但是三皇子不同，况且三皇子妃如今一个亲信没有，如果我现在帮你，日后，你若为后，我自然不会受了亏待。三皇子妃，你说，是也不是？”
她说的很对，我身边没有信任的人，如果将她收为手下，那么我绝不会亏待她。可是，为什么她会出卖主子，实话说，我不懂权术，没有背景，她为什么会选我？我狐疑的看着她，许久不语。月如见状，轻笑
“三皇子妃，虽然你身边无人，但是这三个月我冷眼旁观，你性格坚韧，而且骨子里不服输。还有，你天生的气势，我想，即便没有我，你也可以在后宫之中生活下去，只不过受一些苦罢了。”
我点了点头，算是相信了她。月如蹲在我身边道
“三皇子妃，有些事，尚仪女官不会告诉你的。三皇子有数十个侍妾，还有，三皇子天生只爱自己，所以三皇子妃，不要试图爱上三皇子，更不要试图让三皇子爱上你。那个结果，可是相当残忍的。”
我心中莫名生出荒唐的感觉，不禁想笑，我的夫君，但是我不能爱。因为他只爱自己。或许我应该懂，那个随意便定下正妃的人，要么是情种，要么是无情人。我本不该想着在王家寻一个真心的人。我只是不甘心，为何我一生连寻一个爱人都这般奢侈。
“我知道了，即便爱上了，也不会妄想他爱上我。你下去吧。”
月如颔首敛衽道
“奴婢告退。”
一日之后，大婚。我坐在镜前，看着数十个宫女忙前忙后。脖子好像有些不堪重负。我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些华贵的装饰，繁华如梦。我垂眸，我以为我出嫁那日我会笑的无法停下，因为我以为我会嫁一个爱我疼我而我亦爱他的人，但如今，爱变得如此奢侈，我不知道我未来的路，即便赢了，我又能得到什么？我在我嫁衣如火的那日，却恨我未来的丈夫。眼角，缓缓有泪流下。身边的宫女慌道
“皇子妃！大喜的日子，您可别哭。”
我垂眸，一言不发。大红的盖头盖上我，面前一片红色。这个红色，耀眼的让人无端想要哭泣。
宫灯如火，笙歌婉转。我宛如一个木偶被牵着来来去去，最后，被送入喜房。
凛南面如冠玉，一身喜服走进来。挥退了一干宫人。然后坐在我面前，将盖头取下，神色冷静的看着我。我看着他，目光一片沉静。他看了我许久，才笑道
“看来你很聪明。”
我很聪明？我听他这样说觉得无比的讽刺。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才道
“如果我真的足够聪明，当日就不应该救你。”
凛南看着我轻笑，然后抬手把玩我耳边的头发，一抬手挥落，然后看着他，目光冰冷。
“殿下自重。”
凛南好笑的看着我，一手扶额笑道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却要我自重？”
他俯身贴近我，低声道
“怎么自重?三皇子妃？”
我看着他，目光毫无波澜，冷然道
“你娶我无非是向圣上表明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还有暗中笼络苏伯伯，你又何苦在我面前装作情根深种的样子。”
凛南神色不变，轻笑的抬起我的下巴，十分赞许的看着我，然后轻声道
“真聪明，那你就应该知道，想要活下去，必须依靠我。否则，不仅仅是你性命不保。”
他明明是极轻的说话，我却听出了一股寒意。我看着他，他是上位者，心机深沉，难以捉摸。到底要对王权执着到怎样一个地步才可以做到连七情六欲都舍弃连自己的妻子都可以随意的利用？难道那个位子便如此的好，可以代替一切，包括爱人。我不懂，于是我挥开他的手，踉跄着走到桌边，看着他，轻笑
“三皇子，你要你的王权霸业，我只要我家人和苏家平安此生。只要你同意，我就听你的话，如何？”
凛南看着我，似笑非笑
“你不过是一个商贾之女，就算听命于我，你又能为我做些什么？”
言下之意即使要看看我的手段，我垂眸。许久，才缓缓抬头看着他
“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活到最后的人。然后，这一生我都效忠于你，我不是你的三皇子妃，而是你的一枚棋子。如何？”
凛南挑眉，有趣的看着我，然后轻笑，点头道
“如果你真能在这后宫之中活到最后，我就答应你的条件。”
“好！”
我看着他，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