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央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的师傅了,或者说,扶央有意避开了和男子的见面,她不知道在师傅幽深而冷漠的眼里会不会发现自己的失态,还有那些不可告人的事。
归根究底,即使她有五千年的生命,却终究不懂何为男欢女爱,何为痴男怨女。这万丈红尘中,最不缺的便是那些风月情浓谁为情种的故事,扶央看着月光如水,一切看起来都和平常别无二般,但是,却隐隐透出些不同。扶央垂眸,许久,伸手抚上胸口,那里,曾滋生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感情。她不知道,那种感情,是一种野心,他希望那个人眼里,她是唯一的背影。那种介乎于路人和爱人之间的微妙情感,酸涩而惑人,扶央知道,她变了。只为一日历过天劫脱身成仙,从此位列仙班不再苦恼被有修为的道士抓住炼丹。这一切本该很平静,平静的如一潭死水。就好像她曾度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偶尔,和师傅请教一番,偶尔,两人在乱世崖上对打切磋法术。这一切,本不该有一个苏亦亭的,这一切,本该是所有妖成仙都会经历的重复和单调,在那些日日夜夜的苦练之后,三次天劫,一朝飞升。她曾见过一只九尾灵狐飞升,那一刹那的霞光万千将整个大荒山耀的亮如白昼。她在层层云宫间看见了若隐若现的天宫,三千宫阙,何等壮丽,层层叠叠的琉璃瓦还有浮动的云,还有诸神身后的仙威破云。扶央闭上双眼,这才是她要的,所谓的苏亦亭,不过是一次红尘劫罢了。那个时候的扶央不知道一生之中,总有遇见。有的人能逃过,有的人逃不过。偏偏,她却是逃不过的。扶央看着窗外泠泠月色,竹影婆娑,只是神色冷清,却一言不发。
当扶央坐在山中凉亭看旭日东升的时候,晨光暖暖的映出她完美纤细的侧面,男子依旧一身玄衣不急不缓的拾级而上,扶央站起身来,敛衽道
“师傅。”
男子线条优美的眼若有似无的看了扶央一眼,才慢悠悠的道
“扶央,我不求你一时便大彻大悟,但你也要明白,情之一字,伤人伤己。”
男子声音优美而清越,但却微妙的毫无感情。扶央身子微微颤了一颤。也就再无别话,她无言以对。男子看着扶央,眸子是一如既往的古井不波。
“我有徒弟十个,他们说你是最像我的,其实你是最不像我的,扶央,你的性子一点都不像妖,敢爱敢恨,你只是没有遇到。但是扶央,无论你有多么爱苏亦亭,他都不可能陪着你度过你没有尽头的生命,因为他是人,而你是妖。而且,他和你即便在一起了,你们性命堪忧。这世上总有人会用妖的生命满足他的欲望,无论你是否伤人。”
这是男子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以至于扶央怔了怔才听清话中的含义,眉目一黯,道
“弟子明白,我不会再见苏亦亭了。”
男子点点头,依旧是平静如水的模样,他说的没错,扶央的神色清冷最像他,但那不过是薄如蝉翼的外表。
碧落眉目清冷的看着水中波澜迭起,扶央,男子,大荒山,一切在水中渐渐隐去。判官坐在一旁饮茶,茶烟将他的眉目染的模糊看不清,只余一双漂亮的眼眸,微微垂下,一派温文儒雅。
“如果扶央和苏亦亭再无交集,那么紫夜便少了一世的坎坷,位列仙班也容易些,对么?”
判官放下茶盅,语气轻的宛如风吹。碧落微微点头
“是,少了一世情牵,就少了一份痛苦。”
碧落看着波澜不惊的水面,无意识的扫了一眼三生石,那上面从古至今不知刻了多少人的姓名,染了多少人的鲜血,但终究随着时光远去而减淡。
“一个欠了,就要还。自古以来,都是债。少一份,轻松一份。多了,就是缠绕的戾气,去不了,消不了。”
判官看着碧落,似笑非笑道
“实在奇怪,不论是谁,都是继承了你的神识,却一个个都是深情又痴情,若一个个都和你一样,怕是轻松太多。当年紫夜那般深情,你都不为所动。”
碧落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那又如何呢?他为我灰飞烟灭,我还他一个位列仙班,我们之间便无相欠了。”
判官笑了笑,轻悠悠的道
“如果当年紫夜不是被你所牵,他未必会在乎这所谓的神仙之位。”
“那是他的事。”
碧落神色平静,眉目冷清。判官笑了笑,不再说话。
许多话早已无用,判官和碧落相交多年。她的性子,他知道的很清楚。她的万事不过心,或者说,她看的太多了,多到她已经没有去相信爱情的习惯了。她看惯了那些人鬼神魔的相爱相杀相知相忘,判官时常会想,那个连天帝都不放在眼里的女帝,到底有没有什么人或者事物,打破她的平静,或许这,永远都不会有结局。
这是他无力改变的事。
扶央从不知道有一日她也会做梦,只是醒来的时候怅然若失。梦里苏亦亭不是将军,也不是三代武将之后,他没有戎装,也没有华服,一身青衫,看起来清瘦儒雅,他时而在私塾里领着一群可爱的孩子们摇头晃脑的念着那些四书五经,或者夕阳西下之时对着自己的孩子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一边笑看着自己的妻子,时而在田中耕作,大汗淋漓。那日子很平常,很劳累,但她看见他脸上的笑却是那样毫无遮掩。在那夕阳之下,河边浪起百朵花,已经苍老的他牵着妻子的手,缓慢而相互扶持的走着。他们的一生就是这么样的走过来的。扶央撑着额头,不知该喜该悲,或许,这才是许多人的一生吧,本该是如此的。却不知为了什么,打破了这样的安宁。扶央看着旭日,心下想着今日出去转转吧。便转身出了门。她遇见了苏亦亭,那个男子却是一身软甲越发显得眉目俊美如战神。苏亦亭远远看见她,便笑着走进,看着扶央,道
“姑娘。”
扶央皱眉看他,向后退一步,苏亦亭见她欲走,忙道
“姑娘,苏某只有几句话。”
扶央顿了顿,道
“你说吧。”
苏亦亭行了一揖道
“不知姑娘家住何地?双亲可在?”
扶央怔了许久,才试探性的问道
“你要如何?”
苏亦亭抬头看他,眉目温柔而深情
“苏某自知配不上姑娘天人之姿,但是姑娘,苏某许不了姑娘繁华一生,只是此生绝不负姑娘。姑娘,可否……嫁给苏某?”
那一刻扶央眼中闪过了许多情绪,惊喜,娇羞,忧伤,最后,她知道,她没有办法给他一个安稳的家,甚至,不能为他生儿育女。她垂眸,掩去所有情绪
“将军……”
苏亦亭上前拥住扶央,他抱得很紧,但是不会疼和有呼吸艰涩之感,只是觉得无止尽的温暖,好似拥有了世界的温暖。扶央心中有些微的酸涩,这个怀抱,或许只有这个时候才属于她。
“姑娘,我不能让你一生荣华富贵享不尽,但是此生,我必定拼死护你安全。有我在,除非沽国的将军从我尸首上踏过去,否则,我誓死保护大荒山。”
“村野女子,将军错爱了。”
扶央第一次听见声音如此冰冷的自己,冰冷的把自己的骨髓都刺破了。苏亦亭的身体僵硬着,扶央垂眸,不发一言。你可知你怀里的温暖,让我这样的妖,烫的不知所措。或许,这就是别人常说的,人的真心。扶央慢慢推开苏亦亭,看着神情忧伤隐忍的他,手中光华流转,她慢慢将手举到他的眼前,缓缓说
“忘了吧”
忘记你爱我吧,你不曾爱我,那些爱,我记着就好了,从此以后,你会遇见一个温柔的,美丽的,爱你一生一世的女人,你们从此白头到老,恩爱不疑。而我和你在一起,只会给你带来灾难。苏亦亭身子软了下去,扶央抬手接住他,慢慢随着他跪倒地上,神色温柔到近乎绝望。一滴泪,缓缓滑过扶央的脸庞,落到苏亦亭脸上。扶央看着那滴眼泪,原来,妖也会哭么?扶央看着本该空洞无物的胸膛,那里,为什么漫上一股股宛如要淹没她的苦楚?
苏亦亭,你的温暖,我永远没有办法拥有。
扶央手轻轻一抬,将苏亦亭送到不远处的小亭,等你醒来,就会忘了你曾见过一个叫扶央的人,你不曾认识她,更不曾爱她,多年以后,你会有一个好妻子,还有可爱的孩子。这是我对你的祝福,愿你安好一生。至于扶央,她从未在你的生命出现过。
扶央转身离去,背影单薄苍凉。
那之后,扶央终日不出门。时常在窗边一坐一天,好像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知道那个大雪飞扬之时,她在屋里,却蓦然的心绪不宁。她咬破自己的手指,在虚空中划了一下,之间空中慢慢蔓延出乱世崖两军对峙之景,兵刃相错,杀声震天,旌旗蔽日,灰云滚滚。漫天的大雪好似要淹没一切一样。扶央惊慌的打开门,向外冲去
“不用去了。”
男子慢慢走出来,看着神色惊慌的扶央
“他已经死了。你去了,又能如何?”
扶央面上的血色刹那褪得干干净净,眸中闪过的绝望之色,几乎站立不住。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死。那样鲜明活在她世界里的人,怎么会死?!扶央踉跄着走到男子面前,极力保持着冷静
“他是将军,怎么会那么容易死?”
扶央不等男子说话,便消失了踪影。她来到战场之上,大雪弥漫天际,但是地上却是血红一片,她一具具翻着尸首,他不会死的,或许只是受了重伤,她一具具翻着,十八万将士,怎么会尽数折于此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狠厉到不留情面!那些万里如血,那些尸骨累累,苏亦亭!你不会死的!你到底……在哪里?
这一具……不是……不是……也不是……不。
都不是!你到底,在哪里?就这么狠心到连尸首我都找不到么?苏亦亭……
“他和沽国的将军同归于尽了,他杀了沽国的将军,那些近卫乱枪将他刺杀。你要找么?你找到的会是一具未必完整的尸首,千疮百孔,骨肉分离。”
“不要说了!!!!!!!
扶央捂住自己的耳朵,大声对男子嘶吼。声音绝望到宛若哭号,男子不动声色,手微微一抬,一具鲜血淋淋的尸首慢慢自万千尸首中升起,然后停到扶央身边。扶央抱住苏亦亭的尸首,大声痛哭好像一个孩子。
“苏亦亭!!!!!”
扶央抱着他,哭到眼泪干涩,然后缓缓抬起头,看着那具鲜血淋漓的尸体。他的血迹染红了她的衣,宛如嫁衣一样的鲜红夺目。扶央抱着他,一只手呢慢慢拂过他的脸,替他拭去所有的血迹伤痕。冰冷,僵硬,浑身血迹。只有当现实毫无顾忌绝不留情的血淋淋的展现在你的面前之时,才没办法去自欺欺人。扶央突然对着男子道
“你说我的修为加上我天生灵药,可能救他?”
男子看着她,眉头微微一皱,声音清冷
“怎么救,将你碾碎,然后喂他喝下?”
扶央点点头,近乎疯狂道
“我本就是可以起死回生的草药,加上我的五千年修为,一定可以救他的!”
她跪在男子面前,眸中是坚定的决绝。
“你再好好想想吧。”
男子转身离去,衣袂飞扬间毫无温度。扶央浑身一软,近乎瘫软在地。
冥殿之内判官看着碧落,撑着额头道
“归根究底她还是为了苏亦亭放弃了一切。如果她潜力修仙,不需千年,便可以飞升成仙了。”
碧落看着水面
“那是她的选择。由她罢。”
判官看着碧落,终究一言不发。然后挥挥衣袖,水面涟漪渐隐,最后变成一片安宁。
而人间扶央跪在战场之上,周围是尸横遍野大雪漫天。她一身青色衣衫,衣袂飞舞破空的玉带带着决然的气息,她抱着苏亦亭的尸首,眸中一片死寂。她不知道跪了多久,只是周围的尸首都已经发臭僵硬,而怀中的苏亦亭却眉目依旧,他的面上没有一丝狰狞,好像只是沉沉睡去。男子自虚空中慢慢走来,看了扶央许久
“你是注定要救他?”
扶央抬头看他,许久,才点点头
“是。”
男子垂眸不言,许久才缓声道
“你我五千年师徒情分,最后你却要我亲手杀了你。”
扶央磕一个头,唇角带出一丝浅笑
“师傅,我白活了五千年。还望师傅了我心愿。”
男子不再说话,只是抬起手,刹那间万千光华流转在扶央周身,将她的眉目衬得越发宛如仙人。扶央垂眸看了苏亦亭一眼,最后一眼,笑的清浅,却得偿所愿。
苏亦亭,我只祈求你百岁无忧一世长安。
扶央的身影在一片白光中渐渐消失不见,而男子手上多了一株流光溢彩的草药。男子垂眸,衣摆无风自扬,光华褪去后男子一身白衣,眉目阴柔,分明是判官的模样。男子的手在虚空中打了一个转,托起一个碗,将草药一点点碾碎,手在虚空一划,便多出一条伤口,血液将草药慢慢浸润。判官将碗送到苏亦亭口边,将药喂他喝下。玉碗破碎,只听见苏亦亭剧烈咳嗽的声音,判官便转瞬消失了。苏亦亭起身,看着天地间的大雪扬扬,抚上胸口。他和李页两军对峙,然后是命悬一线,他分明记得那些银枪刺入胸口的凉意,为什么他却活过来了?奉命出征到现在两败俱伤,苏亦亭抬头,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他自然不会记得扶央了,而如今她也早已尸骨无存。扶央不求他还记得什么,只求他安好此生。这世上没有人再记得曾经扶央了,这世上许多事,都不是那么的公平,而这世上许多事,都无可奈何,
她为他一身修为尽毁,这三界之内再无扶央的痕迹,而他,到底是负了她,还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