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亦亭常做一个梦,梦中就是大荒山,而他一身戎装血迹斑驳,四周明亮的近乎刺眼。等他好不容易适应了一切却立刻被拉入一条河之中,河水冰凉刺骨,还有大片大片血红妖异的曼珠沙华。等苏亦亭骤然清醒的时候,脑海之中只有一个伫立在冰冷河水旁的背影,纤细而高贵。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而这一次醒来,隐隐看到帐外火光摇曳,苏亦亭穿上软甲,忽听外面马蹄声杂乱,一个闪身出了主帐,赵潇正往这里跑来,看见苏亦亭道
“将军,李页率三千轻骑,夜袭我军。”
苏亦亭看着远处隐在暗处的杀机,天上月光被云遮去,杀机四伏隐而未发,清辉不在星月沉沉,倒是个偷袭的好时机。苏亦亭眼中冷光闪过,道
“果然么?三军听令,放他进来,以合围之势,杀!”
赵潇深深看了苏亦亭一眼,便带领部下排阵。一盏茶的功夫,便看见火势顿起,苏亦亭看着那本该放粮草的地方如今火浪滔天,神色平静。瑜疆看着火光,听见李页嚣张大笑,无奈摇头。不料那火势来得快去的更快,原来所谓的粮草不过是空空的架子,苏亦亭早将粮草放在别处。暗处忽然涌出众多将士,将李页拽下马来,赵潇一个揉身而上与李页过了几招一个锁喉将李页制住,命人绑了。带到苏亦亭面前,苏亦亭隔着火光看着李页,缓缓开口
“你不是李页。”
那人一诧,却不肯说话。苏亦亭也不恼,神色莫辨的看着身着主帅战甲的人
“我虽没见过他,但是李页为人狠绝而稳重,一次小小夜袭,他不会冒这个险,你,不过是个幌子。”
那人沉默,半晌才粗哑着嗓子道
“我是将军身边的侍卫,你说得对。”
“放了吧。”
赵潇也未多言,冷光一闪斩断绳子,那人站起来,苏亦亭微微一笑,带着些微微的冷清
“李页他算准了我不会杀你,他好算盘,要么,毁了我的粮草,要么,扰的我的人人仰马翻还不损失什么。我放了你,只是这三千轻骑,替我谢谢李将军,我收了。”
苏亦亭看着忽然愣住的男子,微微一笑
“莫非李将军以为我会放了他们?好歹,也是夜闯军营的敌军,苏某,还没有这般大度。”
男子无言以对,只能翻身上马加鞭离开。苏亦亭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目光晦涩不明。赵潇目光深沉的看着苏亦亭,苏亦亭笑得一派温文,只是目光冰冷。瑜疆开口道
“我以为将军会放了他们。”
苏亦亭扫了一眼留下的三千轻骑,含笑道
“我的将士是真的,粮草是真的,这些应该是李页清楚的,但是如果今日我将他们放回去了,说不准李页什么时候又派三千将士夜袭一次,我没有那个耐心去日日防着,索性告诉他,他来多少,我杀多少。省了日日操心,到时候他以逸待劳,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瑜疆点头,不再说话。赵潇道
“将军去歇息吧,我等守着,想必会安稳一段时日。”
苏亦亭点点头,却道
“我也睡不下了,你们去吧,歇息一会儿就该练兵了。”
苏亦亭说完便转身去了主帐,也不睡了,只是拿出地图来细细的看,烛光摇晃。晃得他的面目模糊不清。苏亦亭微微垂眸,乱世,这两个字说的轻巧,不知多少人的血液缓缓凝成的两个字。他记得他随当年的皇子今日的帝王四处征战时皇子曾问
“你为何不自成一派夺得帝位享万民朝拜。”
他记得那个时候是秋天,满目的萧瑟,孤雁飞去,乱蓬漫天,还有破碎而错杂林立的乱石,他和皇子站在点将台上,大风吹得两人的战袍遮天蔽日,他说
“我无意求帝王之位,我只求能护家人安好,只求他们日后不受战争颠簸流离之苦,我所求,只有这些。我不能辜负父亲殷切希望,故而我征战沙场,但是私心来说,我不希望我的家人再上战场。殿下,我只是一个武将,没有那么大的抱负。”
那是他第一次向上位者表露自己的愿望,恐怕,这也是帝王这么信任他的原因。
苏亦亭垂眸敛去情绪,抬头时看见了天色微亮,便信步踱了出去。他掀起帘帐是合着微微的曙光,眉目清俊君子如玉。他一路随意而行,不知觉走到一处山崖。却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袅娉而立,苏亦亭站了半晌,才道
“扶央姑娘。”
扶央转过身,眸间闪过一丝讶异,心下暗忖她方才只顾着吸收天地灵气,没有察觉有人靠近。道
“苏将军。”
扶央发现苏亦亭身上气息醇厚,如今天方初亮,妖魔皆歇,不然怕是有些麻烦。苏亦亭忽然开口道
“不知姑娘一人在此可是有事?苏某可能帮助姑娘?”
扶央摇摇头“不过是采摘些日常要用的草药,没什么要帮忙的。将军有事么?”
苏亦亭摇摇头笑道“不过是四处转转,并没有什么事。”
扶央点点头,转身欲走,苏亦亭挽留道
“我方才来时看不远处有一小亭,姑娘可否与我去那里坐坐?”
扶央看了一眼苏亦亭,眸色冷清,道
“也好。”
苏亦亭轻笑的转身,扶央跟在他后面,一言不发。两人来到小亭,那亭子不大,却是竹子所作,上面写着有间亭,字迹狂狷而飘逸,立在群山之中看起来十分渺小却孤傲。苏亦亭负手而立,似是对这座亭子十分喜爱,扶央看着苏亦亭四处看,也不多言,只是心中微微有些好笑罢了。许久,苏亦亭才道
“姑娘见笑了,只是这亭子清俊挺立不喧华,苏某很是喜爱。这名字也有些意思,有间亭?不知何人所取。”
扶央看了一眼,道
“是家师,不过,苏将军乃是将军,一身的吞吐日月的气魄,却喜欢这样精致小巧的亭子?”
苏亦亭笑了笑,只是笑意清浅不到眼底
“见笑,我却喜欢这样自在的,名亭大川,看得多了,也是一样的,倒没有它们的耐看。”
扶央偏头看了看苏亦亭,唇角带笑
“你倒是奇怪的很,明明是一个将军,却不喜欢高官厚禄,也不喜欢沙场征战,我看你倒像是一个文人。”
苏亦亭怔了怔,笑出声来
“我有个妹妹,她常说我不像将军,我没事时喜欢让她陪我下下棋,可是她喜欢缠着我问兵法,那个时候她也是这么说我的。我不像将军,倒似文人。”
扶央笑道
“哦?那倒有趣,你妹妹呢?”
苏亦亭眉目染了点清冷
“她入宫了,可是不到一年就死了,死在宫中了,那个时候我在边塞领兵,没能赶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扶央沉默了,她不大懂为什么从苏亦亭身上一下子蔓延出恍若实质的忧伤,他静静的坐在那里,举手投足间风雅十足,可是这么一个人,这样年轻英俊,是经历了什么,才有这般的沉稳和淡漠。她终究只是一株草药,不甚明白。苏亦亭见扶央沉默,便笑道
“也算不得什么,都过去了。只是可惜了,我自小只有这么一个妹妹,爹娘是最疼她的。”
扶央忽然问道
“如果你没有上战场,会如何?”
苏亦亭愣了愣,轻笑
“我没有想过,或许,会当一个教书先生吧。教那些懵懵懂懂的孩子习字,念书,娶一个妻子,生许多孩子,春耕秋收,有些累,或许,我们还会吵架,然后孩子慢慢长大,我们也慢慢老了,等到我们死的那一天,就让孩子把我们埋在一起,选一处山水美的地方,平平静静的,和天下所有寻常夫妻一样。”
扶央看着苏亦亭,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温柔而脆弱,那样的希望,是经历过这世上一次次难以诉诸于口的战场厮杀生死挣扎才能懂的吧,纵而她听起来很美,但是她依旧不会懂他对于这一切的向往。
“那么,你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将军,厮杀战场。”
苏亦亭眸光一黯,是啊,为什么。因为父亲的希望,还有曾亲眼见那些百姓流离失所。他们是那样渺小而无能为力,所有的哭号,忧伤,悲愤,都被那拔天捍地的银钩铁骑踏得粉碎,激不起半分涟漪。那个时候他就明白的,救再多的人,都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只有天下安定再无战争了,才能有安居乐业。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希望自我的手上结束战争,没有人再牺牲了。我只希望君王成全的帝业,百姓安定,可以和乐融融,没有战争。”
扶央摇摇头,目光中有一丝冷气
“你知道的,这世上不论何时都会有战争和流离失所。”
苏亦亭点点头,眉目说不出的黯然
“是的,我知道,但是没有办法。我是麟国的子民,今日我能护住一座麟国城池的百姓不受战乱之苦,我便要活过今日,我想保护他们,知道我死亡的时候。因为我的一切荣耀,都是他们给我的。这个国家的一切,都属于百姓。我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
扶央沉默了许久,才笑道
“你是一个好臣子,好将军。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能为百姓着想,是百姓的福气,麟国君王有你这样的臣子,也是他的福气。自古以来能臣辈出,但是能够真正为百姓着想的实在不多,其实他们不懂,百姓,是一个国家的根本,民心所向,王者无敌。”
苏亦亭诧异的看着扶央,才道
“姑娘的见识,倒是很和我的意思,不像朝中,那些文臣一向只顾着割城换和平,却不懂,割一座城,失去的不止是一座城的民心,天下的人都看着呢,你对他好,他就是丢了命也会跟着你,你对他不好,他就会把你从高位上拽下来。片刻的安宁,往往只会带来更大的威胁。”
扶央轻笑,却在下一刻眸中浮起一些忧愁。她为他算过,他这一战崎岖坎坷生死难料。扶央眉头微皱,苏亦亭不禁问道
“姑娘,你可是有何心事?”
扶央摇摇头,道
“并无,将军,请你多多小心,战场之上,可是半分都不留情的地方。”
苏亦亭点点头,扶央便敛衽道
“我先走了,将军多小心。”
便转身离去,苏亦亭坐在亭内,似乎是要挽留,却终究没说什么,看着扶央越走越远。
天色阴沉,无风而云涌。
冥殿内沙华依旧一袭红的似火的华服,撑着下颌看着天空,一副百无聊奈的样子,一旁的俊朗少年也是一身红色华服,笑看着沙华,沙华撩撩忘川水,摘几朵彼岸花,皱着眉头好似不能忍受这样的无聊,不禁将花一扔道
“烦死了!都没事可做!”
少年笑出声来,轻轻拍拍少女的肩道
“好啦,明儿让判官放几个魔物来和你对打一番解解闷,今日安生些,陛下不在,老老实实的看守着,免得生出事端,这天下,可没人能承受陛下的怒气。”
沙华一张脸皱成包子,可怜兮兮的看着少年
“华沙,你说陛下去哪儿了?为什么判官不让我们跟着,他们是不是去杀魔物不带我们啊!”
叫华沙的少年嘴角抽了抽,心说谁跟你一样看见魔物跟看见玩具一样翻来覆去的玩,收敛好情绪笑道
“怎么会呢,判官有魔物一定给你,不会私藏的,想必是有事了。”
沙华点点头,又问道
“嗳华沙,你说紫夜他为什么不喜欢战场啊?”
华沙愣了愣,才轻笑道
“谁会喜欢战场呢?”
少年的声音雅致却带着些凉气,合着冥殿曲折流出的莲灯四散开来
“这天下,无论何人,战功赫赫也好,肱骨重臣也好,战场之上,不过是一柄快刀的事儿,黄土倾掩,谁知道你是名垂青史的将帅,还是遗臭万年的小人。自古以来,万事皆荒,逃不过最后的结局。”
沙华点点头,然后看着天际,好似可以透过它看到那红尘缭乱而三千繁华的人间,那里,到底是怎样的温柔,而又是怎样的薄凉呢?那里,埋葬了多少人的喜怒哀乐和壮志凌云?多少人的所谓名动九州,在最后的最后,不过是化为史书上一笔波澜不惊的记载,如果这便是一生苦苦追求的结局,那么,实在是太过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