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六号那天傍晚,肖震离开了白斩楼,六月二十六号那天傍晚,天外天多了个杂工叫王珊,王珊是个吃苦勤快的傻子。
王珊知道,出了天外天的大门,往左拐,上马路走三百米哪里有个苍蝇馆子叫白斩楼,哪里有个女子叫杨柳,王珊不想再见到王珊了,天外天比白斩楼好,他换上了崭新的工作服,带着帽子,围裙不再肮脏,身体不再发臭,厨房里有十几个人,主事的姓朱,是个胖子,笑呵呵地问他都做过什么,把一把刀递给他叫他切给他看,朱师傅说你还会炒菜,炒两个我尝尝,王珊炒了个香辣蟹,炒了个龙虾,朱师傅尝了说,你这是重庆口味,江湖菜在我们这儿就只有打杂了,会炒鱼香肉丝?炒一个我尝尝。
朱师傅说了,王珊炒得这个鱼香肉丝有点意思,就留下帮着做做砧板吧王珊当了天外天的砧板,一个月1200,外带做点水台,杀鸡杀鸭,包吃住,天外天在火车站成都大酒店旁边租了小楼两层六间房,王珊不再住狗窝,天天可以用淋浴器洗澡。
天外天的女服务员都很漂亮,个个都化妆,身上带着香气,走路像飘,脚尖点地。
朱师傅吃着王珊炒得香辣蟹喝着白酒,经理进来说,你丫这儿享受呢,嘿,还挺滋润,经理夹了一筷子说,嘿,味儿挺地道啊,谁炒的?朱师傅说,我炒的,你求我吧,我高兴还炒给你吃。经理骂,你小子吹吧,你炒的?你还会炒菜?
朱师傅笑,是白捡了个小子,还成,不是外行,啥都会,1200我把他留下了,可是这些菜好吃不赚钱,上不了档次啊,川菜就穷人还吃了。
经理点头,嗯,没错,唉你给我留点…
天外天是个粤菜馆子,也做本地人的生意,炒回锅肉,鱼香肉丝,麻婆豆腐,不过经理李春说这个川菜是出力不讨好的,卖不起价钱,厨房里朱师傅说了算,底下头一把是个老广叫文哥,文哥三十多岁,不爱说话,手底下有个叫瞎仔的和王珊一般大,有说有笑,成都话也会说,经常吊着餐厅的漂亮妹妹教他们说广东话,瞎仔说了,将来不仅是粤菜的天下,而且不会说广东话的都是乡下人。瞎仔跟着文哥去过香港,他嘴巴里的意思其实就是说除了香港人世界上都是乡下人,天外天有十几个女服务员,都穿笔挺的制服,制服还有珍珠镶边的领饰,闪闪发光显得很豪华,底下是四季一样的短裙丝袜,瞎仔经常看得流口水,瞎仔不怕老朱,只怕文哥,他告诉王珊,离开天外天他照样可以拿高工资,可是离开文哥他就别想在这行混了,瞎仔是给文哥打下手的,只给文哥一个人打下手,所以他一般不甩其他的师傅,趾高气扬地,瞎仔说王珊是个瓜娃子,1200就给老朱打发了,王珊问那该拿多少钱才合适?瞎仔挖了挖鼻孔说,其实假如你再做十年川菜,1200也就到顶了,可是你要是会生猛海鲜,10000也不多,瞎仔的师傅文哥现在一个月就拿20000,可是到处都有人出30000挖他过去,王珊问瞎仔你拿多少?瞎仔转了转眼珠说,你可别声张,我拿4000,王珊的舌头都吐了老长。其实关于文哥天外天有很多的谣言,有人说文哥不爱说话是因为他是结巴,有人说文哥就是在广东乡下开大排档的根本没去过香港,有人说文哥其实是广东十虎黄三羊的弃徒,文哥年幼被黄三羊收留,以半子半徒的身份在四海宾学艺二十年,黄三羊有个独生女儿,容貌出众,黄三羊手下诸弟子皆拜倒在裙下想做入幕之宾,文哥也是其中之一,这桩婚姻很明显具有双重含义,因为此女是黄三羊的独女,纳婿意味着衣钵的传授已经四海宾的易主,不是傻子都对此节看得很明白,竞争异常惨烈,黄三羊手底下有十二个弟子都是名震广东的角色,已经身具开盘踏线的本事了,四海宾故此在广东乃是赫赫大名,可是这场选婿的战争却彻底瓦解了四海宾,据说黄三羊因此大病了一场,而大病的一个原因是家传的菜谱鲁子鸳鸯谱竟被人盗走了,而据说这本鲁子鸳鸯谱就落在了文哥手上了。
广东十虎中的黄三羊乃鲁国之后,深腤五味调和之道,尤其是在海鲜上有天人之功,黄三羊祖上就是凭一本鲁子鸳鸯谱在广东站住脚跟,一本鲁子鸳鸯谱一座四海宾成就了黄家的伟业,至今在茂名还有黄家宗祠和祖屋,黄三羊因选婿风波不仅手下十二门徒各自漂流,最重要的是家传鲁子鸳鸯谱的失落,看来称霸广东百年的黄门竟彻底衰落了,黄三羊虽然对鲁子鸳鸯谱内录的食谱菜单了如指掌,可是毕竟已届花甲,一口气憋在心里,一病就不起了,只剩一个女儿,如今四海宾是门庭冷落,显出破败之象。
对这种传言到底不是无风起浪的,三天前来了两个客人,其中一个是个黑胖子,矮矮的,可是一双手其厚无比,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的,两人拿过菜单瞄了一眼就搁下了,黑胖子对服务生说:“这些菜我都不吃,你去问一下有没有鸳鸯会?”服务生一头雾水跑到后面找老朱,老朱一听就愣了,这鸳鸯会是广东食界得一道了不起的菜式,非有五六天的火工不能成菜,就出去给客人解释,黑胖子闻言冷笑道:“这位兄台,这位是香港海皇杂志社的评论员蔡先生”黑胖子一指对坐的眼镜,“你大可以问一下这位蔡先生鸳鸯会要不要五六天的火工?我在香港的风入松掌鼎,我姓叶,假如你们做不出大可以将这天外天关了,休要羞辱了粤港食界”
老朱闻言心里就有点发怒,他瞄了一眼黑胖子,但见他一双手厚而不肥,手指光洁,却淡淡的泛起一层青光,居然是传说里的青魔手的模样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但见黑胖子气定神闲,一双眼暗底里凶光大射,黑胖子道:“朱先生,不才是省港食会的会长,目前粤菜大行于四海,本是好事,可是毕竟冒名顶替,沽名钓誉华而不实的欺世之辈甚多,如今粤菜名气虽盛,可是若纵容此等宵小作乱,盛在眼前,害在千秋,不才因此起了遍访之意,想会一会朱师傅,探讨一下心得,倘若是我辈中人,果然身负绝技,叶某定当摆酒谢罪,可是若是欺世盗名,叶某却容不得,近日为粤港食界正名,保我粤菜粤菜英名”
黑胖子道,朱先生你说这道鸳鸯会需要五六日之功,我告诉你我在风入松每日要卖一百客鸳鸯会,皆是当日成菜,说着那蔡先生取出几本杂志翻开给老朱看,老朱一看不禁暗吸了一口凉气,这时李春也闻讯赶来,一看竟是势成骑虎,只好呆在一边话都说不出,杂志上文图俱备,那黑胖子叫做叶茂生,果然是省港食会的会长,那鸳鸯会的照片和介绍都详细附录,半分无假,朱师傅说声少陪就进了厨房,一进来就打电话给文哥,李春稍后也进来了在一边听,李春问朱师傅是不是踩盘子的?朱师傅叹口气说正是啊,那人居然就是青魔手,想不到啊,李春说什么青魔手,朱师傅说广东十虎里的简真乃是少林弟子,民国战乱,简真还俗在广东开了家食社以主理名贵菜式广接豪富,又将所赚钱财开设粥场广济四方饥民,一时有简菩萨的称呼,那简真火工了得,空手入火,隔空取物好不了得,所以有青魔手的大名,想来这个叶茂生当是简真的弟子了。
不大一会有服务生进来说,朱师傅你快去看看吧,文哥来了和那个黑胖子掐上了,朱师傅和李春赶紧出来,只见黑胖子冷笑道:“宋师兄好清闲啊,千里迢迢到了这蜀山锦地屈尊在这样的蚁馆鼠窝里,想来是在参详那本鸳鸯谱吧,不知已经领悟了几成黄三羊的家传绝技?”
文哥哼了一声,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黑胖子一拍桌子,冷笑道,宋显文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蒜?他一拍之下,那掌下的桌子竟啪的一声龟裂了,桌上的茶杯震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其人果然不负青魔手的大名,一身惊人的功夫展现无遗。
蔡先生道,宋先生我们找你已经好几个月了,你又何必推诿不认?我们海皇社开了个粤港龙虎榜,广邀天下名厨一展才艺,宋先生是黄三羊的高徒,想来也不想辱没了先师的大名吧。
文哥道,你邀我去参赛,只是在下手艺低微,生怕辱没了师门,不敢班门弄斧。
黑胖子冷笑道,你不去也好,只是把那本鸳鸯谱拿出来我就不为难你,否则今日可不要怪某家了。话里一片杀气,听得李春喝朱师傅都毛骨悚然颇有些想报警的意思。
黑胖子忽然大喝一声,但听一阵呼啸之声大作,仿佛飞沙走石一般,大厅里站的十几个人各个颜色大变站立不稳,捂住耳朵尖叫不已,砰的一声电话炸得粉碎,电话的一头还握在一个服务生手里,拿着电话的女服务生已经吓得跌倒在地,黑胖子喝道,再有妄动者休怪某家辣手了,现在是给宋先生一点薄面。
文哥摇摇头道,叶兄的穿扬吼果然颇有点火候,只是这些人和此事无关,你要和我说话还是另找个地方如何?
黑胖子不觉呵呵怪笑起来,原来宋兄成竹在胸,那叶某就讨教了?
文哥忽然启口,但见嘴唇微动却不闻其声,黑胖子拱手道,好,就依你,咱们不见不散了。
黑胖子和蔡先生起身而去,走时丢下一叠票子,说声得罪,拍拍屁股走了。
隔着玻璃看见两人走到路口坐进一辆黑色奔驰,奔驰红灯闪闪,呼的扬长而去。
那天文哥入厨照旧不说什么,只低声吩咐瞎仔备菜自己依旧忙活自己的,四下里众人不敢多言,一晚都是安安静静地,说笑的都没有。
晚上打烊后,朱师傅和李春找到文哥,三个坐在经理室谈了多久没有一个人知道。
王珊只知道今天就是文哥在天外天的最后一晚了,两天前朱师傅已经找到一位王师傅到天外天看过了,瞎仔也郁闷得很,火气很大,动不动就发脾气,王珊借着无人问他是不是和文哥一起走,瞎仔闷闷地说自己本来不想走的,可是师傅要他坐火车回广东,王珊问你师傅不和你一起走?瞎仔说,谁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火车票已经买好了,晚上打烊后就连夜启程回广东。文哥忽然呼唤瞎仔,瞎仔和王珊一前一后走进厨房,文哥打量了一眼王珊什么都没说就对瞎仔说,你今晚早点回去收拾,饭就在火车站吃,十一点的特快,你先上车我随后就到。瞎仔说可是晚上这餐怎么办?文哥淡淡说道,不要紧的,我忙得过来,再说忙不过来总有人来帮忙的,你就回去吧。
六点半不到,瞎仔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天外天。
瞎仔在天外天有个相好叫小惠,小惠十九岁,人长得很水灵,眼睛水汪汪的,胸部也鼓起了,说话声音低低的,看人总是偷偷的,瞎仔说两个已经牵过手,说好了今年春节就到小惠家去见父母的,瞎仔在天外天门口转悠了好几圈终于走了。
上客的时间并不忙,点的都是川菜,偶然也有几张喊粤菜的单子进来,文哥预料不错,倒也不忙,几个砧板都及时弥补了瞎仔的空缺,到十点钟外面客渐渐少了,李春叫不值班的都去吃饭,厨房里没几个人,文哥倒剪着双手看王珊处理次日要用的作料,看了一回低声道,你这刀法是看瞎仔学会的?王珊吓了一大跳望着文哥半天说不出话来,文哥笑道,厨艺和世间诸道都是一个法理,你看都看得会,果然很聪明,不过瞎仔的功夫不到家,你做成这样也就算难得了。文哥温和地笑着说,运刀的手法你是自己揣摩出来的吧,其实也对也不大对的,瞎仔老吹嘘说在刀上练了十年,先是爱用薄刀,后来技艺大进了就弃了薄刀用重刃了,我看他虚浮不是个正经学艺的也不爱说他,运刀用劲在腕不在臂,力贯于双膝,沉于腕,以心眼驭之,你明白了?
王珊摇摇头,文哥走到王珊背后,踢他双脚,以膝盖顶他后腰,双手在王珊双腋下一拍,王珊顿觉自己竟然现居高临下之势,文哥手指虚点连连,王珊手腕轻摆,竟觉刀在手里立刻变成了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角度,但见砧板上任意材料都尽在刀锋笼罩之下,文哥轻笑道,你明白啦?
文哥转过身道,你要切菜,便要腰马合一,气贯全身,借刀本身之力而非以蛮力驭刀,心要盼,眼要观,再动的菜在你刀下也就是待宰之死物了,你要怎么切便怎么切,瞎仔爱用重刃在于他明白了以刀本身之力驭菜的粗浅道理,可是若是手法对了,天下一切刀刃都可一般使用,这一层他却不明白。
文哥见渐渐有眼光投向这边便走开去,只低声道,凭你的天赋,不上三年就该上灶了,可惜火工就只有靠你自己去摸索了,不过我见你的手,就是凭你砧板上的功夫也够吃碗饭了。
文哥一笑而去,不再和王珊说话,王珊一个人默默揣摩,过了一会,心里浮现出喜悦之意。
打烊后,文哥和大家作别,转身离开天外天,王珊站在众人身后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惋惜,呆呆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文哥站在门口拱手和李春喝朱师傅道别,他早已将行李寄在收银台,取了,背在身后转身就走,但见他身后的包并不大,可是却甚狭长,负在身上竟很沉重的样子。
朱师傅挥挥手说,都散了散了。
王珊回到厨房除了衣服,换了衬衣打更衣间出来已经没几个人了,想打牌的早就穿着制服就跑了,有等女朋友的早就在内里换了便装,只除去制服就走了,王珊关了灯,往吸烟室里看了一眼,每天文哥都在里面默默地吸烟听他们说话,只静静地想事,王珊记得今晚文哥也在打烊之前在里面一个人默默地点了一支烟,王珊情不自禁走到长椅前,想着今天文哥指点自己的情景,不禁坐了下来。
外面朱师傅在喊,王珊,王珊,走啦。王珊起身回答,脚却碰到了长椅的下部,王珊俯身去看,却见长椅缝隙间夹着一个小包,王珊好奇,以手指塞入缝隙一捅,扑地一个长约一寸长的一个纸包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