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珊,你在搞什么?外面传来朱师傅不满的叫骂,王珊赶紧将纸包揣进荷包一边答应一边快步走出去,朱师傅和几个男女站在门口,朱师傅一边骂一边问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王珊只好弱弱地答应着,一行人关了门往远处有灯火的地方走去,一路说笑,只有王珊默默的。
到了摊档,看见李春喝几个女的早就坐定,他们也坐过去,喊酒的喊酒,喊菜的喊菜,说笑的说笑,一派开怀的情景。
李春塞给王珊一支烟,王珊恍然赶紧摆手示意不会,李春骂了一句又递给其他人,酒过三巡,那位王师傅笑嘻嘻地来了,李春喝朱师傅起身招呼。众人一时尽起,和王师傅点头敬礼。
王珊和几个厨师合住在一间房,王珊后来,住在上铺,隔着蚊帐他偷偷打开那个纸包,是一张韧性极佳的皮质纸,上面以淡淡的蝇头小楷工工整整书写着鲁子鸳鸯谱的字样。
王师傅掌管了厨房,王珊还是做砧板,王师傅人乐呵,爱说笑,可是活儿干不好或者因为太忙也会翻脸骂人,王珊就给骂过好几次,他来成都的日子不长,还是不大会说成都话,生气了就用广东话骂人,王珊都不知道他骂的是什么。
王师傅爱喝酒爱泡妞,每晚都是还没打烊就早早换了衣服,一关门就三五成群呼啸而去,时常清晨都不落屋,天外天的老买主都说王师傅的菜算是地道的,简直不觉得换了师傅,老朱夸王师傅,王师傅一激动就满嘴的广东话听得大家云里雾里的。
王珊偷偷尝过王师傅的菜,似乎和文哥的菜没什么区别,每晚趁夜深人静,他就偷偷取出鲁子鸳鸯谱仔细揣摩,睡之前又悄悄撬开屋顶的木板把鸳鸯谱给塞回去,这样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几乎都可以倒着把鸳鸯谱给背的出来了,鲁子鸳鸯谱全文是繁体字的,而且全是文言,好多字王珊都不大认识,更别说其中的意思了,王珊趁每天午休就骑车到荷花池的新华书店去看书,先找字典把不认识的字都先找到,看了一个多月康熙字典,新华书店的营业员都冒火了问他究竟买不买,王珊头一耷拉赶紧跑了,他倒是想买一本康熙字典可是没来由的抱回一本康熙字典的后果他猜想得到的,说不定还会招致无妄之灾,他又到处找新华书店,终于在三个月后把书上不认识的字认全了,接下来他办了个借书证在图书馆里整个中午的看说文解字,看四书,看文心雕龙,那段时间图书馆的大多数都知道有个浑身油烟味的小孩抱着一本书在阅览室里一看就是一下午。
半年过去了,钻书堆里出来的王珊只搞清楚了一件事,这本鲁子鸳鸯谱只是一本上卷,而且里面一个字都没有谈到做菜的事,全是讲的御气坐功的事,照书上的意思看,这鲁子鸳鸯谱竟不是教人做菜的,是传授一门叫太玄经的运功法门。
王珊绝望了,本想看了这本黄三羊留下的稀世古本学会一身惊人的厨艺,可是看来看去连一丝和厨房里有关系的东西也没有,开篇就是讲人和天地之间的关系,艰涩难度之极,随后就是讲要洗筋易髓,养精练气,还有大段大段关于五行和经络的描述,王珊翻过几本这类的书,都是说的似是而非的,好像没有一本书能讲明白的。
王珊想想觉得也有道理,那个叫叶茂生得不是什么青魔手吗?拍一下桌子桌子都快散架了,吼一声把电话都搞爆炸了,根本就不是什么厨师嘛,是电影小说里才有的武林高手,照这个路子想,这本鲁子鸳鸯谱不是菜谱而是武功秘籍的可能性确实很大,可是要是武功秘籍,王珊拿到了有什么用?要学这本鲁子鸳鸯谱起码得在古书上下几年苦工,还得学中医,把经络和五行之间的关系搞清楚,然后才说得上去练的话,可是学会武功有什么用?小说里练武功只有两个目的,第一是复仇?第二是当武林盟主,可是王珊不需要复仇啊,至于武林盟主,好像现在练武的人少得很,也没听说什么武林盟主了,总之一切的梦想都破灭了。
和杨柳一样在王珊心里彻底破灭了。
那天晚上老王生日,喝翻了好多人,王珊不喝酒早早回到住处,他灵巧地撬开木板取出一本线装书和那本鲁子鸳鸯谱,摊开在床上茫然地翻看,那本从旧书摊淘来的线装书倒是一本菜谱,可是也不是正经的,讲菜式都是最后十几页上,全是言简意赅地古文,前面也是打人和天地之间的关系讲起,后面也是讲什么呼吸啊,调气啊,吐纳什么的,王珊看得都可以倒背如流了,说实话这本书比鲁子鸳鸯谱简单多了,还算粗浅的,不过王珊不懂经络之学,到底还是不明白得很,可是两本不正经的菜谱居然都摆在王珊面前,王珊叹了口气想不如丢掉算了,还算正正经经买几本菜谱来看看。王珊掏出手机,按住开关键,屏幕亮了,开始搜索信号,出现了中国移动字样,这台手机到王珊手里已经半年多了,可是王珊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也不开机就藏在屋顶的楼板后面,午夜才小心的取出来,打开。王珊想过是不是哪天还是宣告一下自己有手机的事情,可是考虑再三,王珊始终没有打定主意,他啪的扣上翻盖,又啪的打开,幻想自己神气活现地打着电话,懵懵懂懂地睡着了。
铃铃铃…铃铃铃…
王珊被一阵急促地电话铃声吵醒,是他的电话,是刚才没有记得关机的手机在发出声音,是电话,这是手机到了王珊手里第一次响起的头一个电话,王珊擦擦眼睛看见屏幕上浮现出熊云间的字样是一个叫熊云间的人打来的,王珊迅速挂机,他谨慎的扫视屋内,下铺和临铺还是空荡荡地,王珊再次打开翻盖,看见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了,他已经在迷迷糊糊当中睡过去两个小时了,王珊的手机再度尖锐的呼叫起来,王珊果断地摁住开关键把手机推进无尽的黑暗里,然后他翻身而起将两本菜谱和手机小心放进屋顶的楼板里,然后王珊翻身下床,打开门看见客厅和隔壁都黑乎乎的,他走到阳台往下看,空气里混杂着压抑的闷热和潮湿的味道,远处还有不时传来呼啸而过的汽车和路边摊档的喧哗,这就是成都,一座潦倒而沉闷的城市,王珊到这里已经九个多月了,王珊是打石桥到成都省的,那里的人管成都叫成都省,石桥是一个你翻开地图压根儿就找不到的地方,或者在官方的隐秘地图里它叫做47137的地方那里就是石桥,1964年三线建设向西推进,飞机厂决定在川西建一座发动机厂,随之迁徙来千余家属,在温江和灌县之间驻扎下来,随之开枝散叶开花结果便有了石桥,当地有座石桥,当地不多的原住民就这么称呼自己所在的地域的,92年飞机厂在成都修建了新的发动机厂,老厂随之解散,有技术的都搬迁到大都市了,其余诸人都是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走的走了就留下这一百余户在这地图上没有的地方苟延残喘。石桥西面有座小山,山上还有座小庙,庙里有几个还了俗又回来出家的老和尚,王珊没事的时候就跑到山上去挖芋头挖红薯,看着天边厚如棉絮的云飘到山巅,衬得天空湛蓝如海,王珊常常看得心襟动摇,那里有暮鼓有晨钟,有鸡鸣,有狗叫,到了盛夏,金黄的稻田,浓密的树荫下摆着桌子,但听到麻将的噼啪作响声和笑骂声,石桥是静谧而孤独的。
石桥是一个被遗忘了的地方。
王珊找了个杯子,洗洗,倒了杯自来水喝着,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是谁?大概是宿醉的同居吧,王珊怀着疑将门打开,果然不是,敲门的是小惠,那个十九岁,人长得很水灵,眼睛水汪汪的,胸部也鼓起了,说话声音低低的,看人总是偷偷的小惠。小惠告诉王珊,瞎仔回来了,想见他,可是又不希望别人知道,王珊虽然疑惑但是还是答应去见瞎仔也答应不把事情告诉别人,小惠露出满意的微笑,摆摆手悄悄地回到隔壁房间,那里住着几个女生大概已经睡得很沉了,王珊喝完水,看着远处慢慢扩大的迷雾想,终于白天的热气要彻底散尽了,夜开始冷了起来,王珊拉开被子,将身体埋进去。
三点的时候,小惠来敲王珊的门告诉他瞎仔回成都了要见他,小惠说瞎仔不想其他人知道这又件事,王珊点头答应了,第二天依旧是上班,抽空还磨了刀,刀口轻薄,颇有点削铁如泥的信心,中午很忙,有个集团在成都开会定了十几桌,可是后来临时又加了十几桌,规格又高,王珊累的要命,不过忙过了倒不用加班,中午值班的另有他人,王珊吃了饭,换了衣服戴着墨镜装作遛弯的样子往火车站候车大厅方向走,门口遇到肖姐问他是不是出去玩小姐?说外面的小姐很脏有病劝他还是耍个女朋友,说传菜的米米不错问他要不要考虑一下,王珊和肖姐瞎掰了一会看见小惠很悄悄地走出来,穿着件花裙子,臀部显得很胖一晃一晃地在前面走,王珊看小惠走到不见了,就跟肖姐说自己还要去看录像就闪了,小惠在路口拦三轮,胳膊白皙得像个读书的女学生,拉三轮的很邪乎地停下来不怀好意地问她,王珊走上去问,我们坐车过去?拉三轮的泄了气,小惠告诉车夫地点,那是一个靠近茶叶市场的地点,三轮就开动起来了,王珊挨着小惠,坐了一小会王珊开始感觉到小惠的好了,小惠是属于那种看上去不肥其实很肉感的女人,皮肤很细腻光滑,王珊感觉瞎仔那小子很舒服,心里居然有种妒忌在慢慢展开,路边买磁带的摊子在放丁香花,小惠居然随着节奏哼起来,虽然调子不对可是听上去连王珊都觉得好听了,小惠问王珊有没有定亲?王珊很意外盯着小惠,小惠说我们都以为你在乡下定亲了,你没有定亲就很好啊,小米挺不错的,你要不要约她?
王珊发现今天是比较八卦的一天,忽然有人把自己和一个叫小米的女子联系在一起了,说真的,谁是小米自己完全不知道啊,小惠就开始简单地谈小米,说小米妈妈早死了,父亲跟后妈到后妈那边去了,家里只有外公外婆,她爸爸是从山里入赘到她家的,小惠说小米人很漂亮的,配王珊是绰绰有余地,王珊古里古怪地笑了起来,小惠忽然开始揍他说他笑得好古怪好讨厌啊,王珊说自己家里穷,跟着姑妈,自己还没想过娶媳妇,想趁着这两年好好学点手艺。小惠听了点点头说,知道你有上进心,连春哥和朱师傅都喜欢你说要好好培养你,你有这么两座靠山将来一定有前途的,王珊想起了那个矮小个子笑起来眼睛就一条线的李春喝那个胖的和佛爷一样说话透着话里有话地朱师傅,心想什么时候这两成我的靠山了?我怎么不知道?朱师傅老让王珊炒香辣蟹给他吃是真的,李春经常趁王珊值班的时候让王珊做点点心送到经理办公室供他享用倒是事实。李春说过要是哪天开个香辣蟹的店就让王珊去打理,工资给开的高高的,不过现在让王珊跟着王师傅多学点手艺以后好帮他赚钱,还问王珊想不想跟着他?王珊傻乎乎地点点头,李春就乐了。
小惠说,王珊啊,我们家夏敏从广东回来就一直躲着靠我的工资养活,你去了春哥哪儿把夏敏也带上好不好?你跟春哥说说,我们家夏敏就是脾气坏点,人是好的。王珊看着小惠眼里透出的那份哀求,就说你说的什么啊,我都不明白。小惠说,其实春哥开店的事我们早就知道了,你干嘛啊,还瞒着,真的,我们家夏敏不是一直和你挺好的吗,你就帮帮他好吗?谁是夏敏啊?王珊不解了,小惠说夏敏就是瞎仔啦,王珊说你们说春哥开店跟我有什么关系?小惠一脸狐疑望着王珊,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跟我装糊涂?王珊赌咒发誓说自己压根儿不知道,说前几天春哥倒是私下问他愿不愿意跟他干,说工资给他很高的数,其他的倒没说,小惠笑了说,咳,这不就结了,我以为你蒙我,肖姐他们早就知道了,她也要过去的。王珊有些恍然,难怪这几天老看不到春哥,朱师傅也怪里怪气地,原来底下有这么档子事啊。王珊虽然不大高兴可是,李春到底是看得起他,不跟他明说是自己不醒眼罢了,话套到这儿份儿上傻子也明白了啊。说着话,就到了目的地,是一排水泥房子,上下三层,每层都拉着铁丝,铁丝上晒满了花花绿绿地那男女女衣服,一进楼道一股很浓地煤烟味儿就呛得人要死,一股恶臭接着又扑上来,捂着鼻子上了顶楼,是一间一间木板门隔开的单间,随便数数,一层居然有三十多间,热气蒸得人心里乱哄哄地,小惠推开一间说到了进来吧,里面有间床,衣服裤子堆放在一张瘸腿椅子上,床上有个男人光个膀子在看书,一看王珊进来哎哟一声跳了起来,王珊看见几件女人的内衣裤在头上的铁丝上挂着,晃晃悠悠地摇。
王珊望着头上挂着的粉红色地乳罩和内裤发呆,小惠脸红了赶紧推他坐床上,一边麻利地把内衣裤藏了,她告诉夏敏好好招待王珊,说自己下去买点西瓜。
夏敏比之前瘦了,他告诉王珊自己到了火车站等文哥,可是火车开了文哥也没来,打电话也打不通,他到了广东找了个活儿,等了半年,文哥电话打不通,实在熬不住就回成都了,他头小惠说李春想开个馆子,让王珊去打理,就想找王珊通通路子,夏敏把烟蒂掐在地上骂着说,老子真是霉到顶了,你瞧这破房子,热得死人,还没到五月呢?到七八月怎么办?这时隔壁的床开始吱吱嘎嘎地响,不一会又听到有女人在叫唤,床越动越厉害,谁都知道这是在干嘛,夏敏愤怒地摔了一茶杯吼道,大热天消停点成不成?可是隔壁依然床在摇,人在叫,夏敏说,兄弟,你看哥哥这是个什么日子啊,你可得拉我一把。这时小惠买了一堆汽水上来说西瓜太贵了,喝点冰镇可乐吧,小惠马上也听到了隔壁的动静,脸也红了,靠着瘸腿椅子以一种奇怪地姿势坐下,一边开汽水,递给王珊。小惠说,王珊啊,你就帮帮我们好吗?王珊说,如果是真的,我就跟春哥说说,应该能行。这时另一家的床也开始叫唤起来了,女人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声音里透着娇媚,小惠的脸红透了,王珊起身说,好吧,我先走了,你们休息。小惠想了一下终于没站起来说,那你下楼坐个三轮吧,这儿路远你怕要迷路的,王珊在门口和夏敏握手,然后走,走着走着回头看夏敏把门也关了,王珊心想,这么热的屋子,又想起屋里挂着的粉红色内衣裤,不禁摇头,心想这下该轮到夏敏去把床摇得嘎吱嘎吱地了,这小子倒落了个舒服。
王珊很怪地走下楼,捂着鼻子走出这破房子,看着烈日下穿梭的人流,苍蝇在四处飞舞,有穿着睡裙挺着大肚子在街边洗衣服的,有倒马桶的,有光着睡在阴凉底下的,有几个光着膀子坐在三轮里斗地主的,王珊想这就是生活,至少是他们的生活。有多少人睡在蒸笼一样透不过气的鸽子笼里光着屁股和女人交配?生活虽然艰难,可是还是要继续。
想着走着王珊就迷了路,小惠说的对这确实是个容易迷路的地方。王珊分明看到这完全是来时没有走过的古怪地方,两张歪着腿地台球桌,有三个人在研究台球,有个放着门帘的录像室,门口有个中年男人很神秘地拉王珊低声问,看吗,顶级片,王珊瞥了一眼门帘的缝隙,里面坐了几十个男人很紧张地看着什么,王珊拒绝了,到这样陌生的地方是不安全地,他继续走,有一家干杂店和白斩楼对面一样的干杂店,货物布满灰尘,摆满了莫名其妙地牌子的食品,卖烟的大展柜里全是走私地555和万宝路,还有很多没见过的外国烟,再走过去就是纪检红房子,每一间都有两三个穿吊带的女人浓妆艳抹地在兜售自己的大腿或者胸部,一个男人过来低语说有风扇有热水,80块绝对安全。王珊不敢逗留继续走,走到巷口他在一家干杂店买了根冰棍和看店的一个读小学六年级模样地小妹儿打听怎么才能回去的路,小妹儿正看卫视中文台的一个台湾娱乐节目不耐烦指着外面的三轮说,你花五块钱,他们认得路。就不再理他。
王珊找了个看上去还算老实地男人讲了价钱,坐进三轮走了,坐了没几分钟,看见几个家伙打小巷里跑出来,风风火火地,很快两个提菜刀的打后面撵上来,绕过好大一片水泥房子终于看到茶叶批发市场,三轮上了笔直的大道,照着火炭一样的烈日,往天外天走。
到了天外天,看见肖姐在玻璃里面朝他招手,王珊付了钱,有人给他开门,天外天里凉气嗖嗖地,王珊冻了一哆嗦,肖姐问他喝点什么一边去开冰柜,王珊说可乐吧,肖姐递给他可乐悄悄说晚上下班在街拐角的一品红见面,王珊想了想答应了,这时肖姐指着一个长着一张狐狸脸很苗条的女子告诉他那就是米丽,一边招手喊米莉过来,给他们介绍了一番,王珊握了米莉的手,手很小,软而光滑,像冰镇可乐一样令人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