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嘎然停靠在一座老宅子的门口,砖石已经残破,木雕已经腐朽,只有远远看去才可以看出它的风采,近看不过是个老旧不堪地破四合院,门开了,走出一个矮小消瘦的老人,头发虽已斑白,可是精神还很矍铄,范先生说这是苏老爹,你就现在这里住几天吧,苏老爹拉开车门让王珊下车,苏老爹说,你就是王珊啊,怎么取一个女孩子的名字?王珊说姑妈说了自己从小身体不好,说取个女孩子的名字是为了好养活,苏老爹哦了一声,院子很大,有七八间厢房,有个老婆子在烧菜灶,烟子顺着烟囱袅袅地往天上爬,锅里噼噼啪啪爆响着,苏老爹说,你是要去朱仙镇吧,你先前是跟谁学的艺啊?王珊说自己没拜过师,都是自己偷偷学的,苏老爹哦了一声把王珊带进堂屋,屋里供着神龛,可是不知道是供的那个神仙,神龛旁边是一张老式八仙桌,大的出奇,苏老爹让王珊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王珊看见苏老爹那双手精瘦无比像鸡爪子一样,皮肤黑红,手指仿佛已经变形了手指遍布层层老茧,便是手背也是像打了一层又一层的补丁,苏老爹看王珊看自己的手淡淡一笑道,不成了,手都废了,也就是能吃饭了,王珊觉得老汉说的稀奇就问,苏老爹您老以前是做什么的?苏老爹笑道,和你一样都是厨子,我先前是跟在卢老太爷身边的,后来解放了,我就回成都了,一辈子倒有四十年是在上海过的,现在老了,蒙卢家的恩德还能吃碗闲饭。王珊哦了一声想原来是卢文轩的老家人,难怪卢师曾把自己安顿在这儿,王珊问老人,苏老爹这里是什么地方啊,苏老爹道,你不是本地人,不过就算是本地人就你这把年纪也不晓得,这里就是城隍庙啊,他指着西面说,原先这一片都是,可是文革前酒给拆了,现在的城隍庙不过是个名儿,三十岁的人都不曾见过了,这时一个老婆子端着一大盆菜进来,苏老爹让王珊坐着不动,自己和老婆子安顿饭菜,菜是一碗青菜煮豆腐,一碗煎胡豆,一碟子辣椒,辣椒是青菜豆腐的作料,然后又搬上一甑子米饭,老婆子笑眯眯地说,粗茶淡饭的,你别见怪,不知道你来,没有割肉。王珊和老婆子客气了两句端起碗吃饭,一吃不禁吃了一惊,原来那白菜其甜无比,豆腐是鲜嫩无双,辣椒辣得出奇,米饭蒸的甚是好吃,不觉一口气吃了三大碗,老婆子说,再添啊,小伙子要吃得饱饱的。王珊请问苏老爹这菜饭怎么如此好吃,是怎么做的?苏老爹摇摇头说,好吃啥啊,你们不过大鱼大肉腻了,吃点豆腐青菜觉得新鲜罢了。
苏老爹说,世间最好吃的还是红烧肉,不过现在的人油荤吃惯了,连红烧肉也不大爱吃的,说完他无意地瞥了一眼王珊的手,低下头继续吃饭,老人食量甚大,三个人吃完了三斤多米饭,甑子里没剩一点米粒,苏老爹告诉老婆子晚上割点肉好留客人吃饭,老婆子答应了端了碗筷去洗,王珊想帮忙,苏老爹拦住说,你是老爷的客人,怎可做这些杂事?若是叫老爷知道了一定要骂我的。苏老爹指着门口说,你出门朝左转有个水井,你去转转,顺便帮我割几斤肉回来,晚上做红烧肉吃,说完就要掏钱,王珊赶紧拔步就走,出来门,一路都是杨树,再走了一里多地果真看见一口水井,水井边有个卖肉的肉架,还有几个卖菜的在说话,王珊走到水井边却见井口压了镇石,心想这才怪了,好好的一口水井把井封起来作甚?王珊就问肉怎么卖,正说价钱,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回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肖震,不觉惊喜了,肖震上下打量着他说,你还混得不错嘛,说着就亲热的揍了他一拳,又拉他去喝杯茶,茶铺就在卖肉架子底下沿河的河坎上,两把竹椅子两盏盖碗茶,凉风习习,王珊觉得神清气爽,肖震问他现在还在学厨师还是改行了?王珊说在学厨师,肖震说你不会还在白斩楼吧,王珊笑嘻嘻地不说话,肖震点着烟眯着眼看了一会说,你也走了,也对,实在该走的。王珊不明就里只盯着肖震看,肖震叹口气说,我走那天是听见你说你要走的,却不料你也真的走了,也没有劝你,后来我本想回来找你把你喊到别的地方去,可是我几次都快走到白斩楼了还是没有下决心进去的,我只盼着你真的走了,看来我担心的终于没有发生,实在太好了。王珊问,肖哥你不是说你回绵阳了?怎么没有走?肖震深深地吸了口烟说,本来不该给你说,可是你现在毕竟也在行里混,给你说道说道也免得你将来吃亏也好,肖震说,我到白斩楼其实不为挣钱,是为了学点手艺,可惜我去的时候,白斩楼已经徒有虚名了,原来的老板已经不在了,我一时没有去处就暂时留在那里的,白斩楼以前的老板是做拌鸡的,味道十里八里都是有名的,他煮的鸡火候拿得极准,一手调味更是独具一格,早上起来杀几十只鸡一口大锅煮烂,鸡肉砍了凉拌,鸡汤冒饭,卖到中午几十只鸡就售罄,下午再不生火,关了门打牌去了,误了时间去是吃不到他的拌鸡肉的,不过我去的时候老板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了,顶了个白斩楼的牌子罢了,我图好耍就混了几年,老熊算是去得早的,他说那白斩楼是顶下来的,原先的拌鸡肉他也只听说过并不曾吃过。肖震说,回绵阳其实不过是个借口,我不想留在白斩楼是不想惹事,开始我还没看出来倒是老熊先看出来了,老熊一闪我就反应过来,赶紧找了个人过来立马不做了。王珊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肖震瞧瞧左右无人说,你入门晚又没有师傅带,很多门里的东西是全然不懂的,四川行道里的讲究很多,我以前倒是听师傅提过,不过是当故事一样听过就算了,师傅又要我守口如瓶,平时没遇到就没跟人提过,日久天长都忘了,到底老熊家里就是道上的,见识果然过人些,那个杨柳原来是白家的人,我哪里惹得起,人家踩好的盘子,我何苦去踏一脚,所以就闪了。王珊纳闷道,什么白家啊,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的,肖震笑道,看我,你是啥都不知道的,我哇哩哇啦地,忘了跟你细说了,我们四川的厨子大约有三类,一种是老熊舅舅那一行,靠做祭祀,红白喜事的水八碗生意的在行业里称喜门,我师傅是做水陆八方生意的,俗称财门,还有一类依靠官府或者有钱人,俗称公馆菜的那一路我们称他们叫权门,至于杨柳他们那一路就不是打祖师爷那一枝散发出来的正统了,那是邪路上的同道,我们喜门,财门和权门都是打鲁公祖师爷爷那一枝从官门衍生出来的,后来海流百川,各占一路,就分门别派了,可是从根子上说我们三家都是正统的鲁公官门的徒子徒孙,所谓官门指的是在老早以前,那时候满大街都没有馆子的,馆子只有侯门公府和皇宫里才有,厨师都是官,再后来鲁公爷爷怜悯世人艰苦才逐步让厨艺渐渐散入民间的,据我师傅讲我们财门还是清末才进入四川的,本来还在大户人家里以权门自居,可是后来民国倡议分权于民了眼看着权门的生意做不下去了,我们才逐步进入民间靠水陆八方求生的,至于喜门就走得更远了,索性进入农村,不过相较而下,如今反倒是喜门还秉持着鲁公爷爷的香火,门规更严谨,规矩和架势都还保留着,倒是权门和财门是已经徒具虚名了。
肖震说,师傅说你现如今走进任何一家馆子,翻开他的菜谱都是乱七八糟地,不过是把冷荤热荤,以及素菜和汤分开罢了,完全已经没有任何带有权门和财门特色的影子了,师傅说了除了一些极个别的地区还保留了一点财门的根苗,现在几乎所有的馆子都既不是财门也不是权门的弟子传人,全是些外行人把持了行道,完全乱来的,权门里的菜一般是和财门里不一样的,因为财门里的客人一般都是商人和老百姓,所以菜单分成两类,商人吃饭不外乎请客,所以像金玉满堂,财源滚滚这样的菜一般都是牌子菜,挂在墙上,客人一点,堂倌就要摘牌子,一天只许摘一次以示对财神爷的尊敬,也避免一家酒楼的垄断,商人进门就看牌子看牌子摘过了自然另找一家,这是老例,现在的馆子那个懂得起?至于一般老百姓吃饭都是例饭,一般以客算,价钱便宜,菜都是厨房随配的,要吃炒菜也是以猪肉为主,像麻婆豆腐这样的菜一般都不做,那是散家的玩意儿,所谓散家指的是以卖饭菜为生的老百姓,是不视作我们行内人的,就像肯德基一样不算圈里的,虽然也卖炸鸡。至于权门自解放后传人几乎就禁绝了,权门的菜式也就失传了,所谓的满汉全席就是权门菜,主要是用以祭祀的,以山珍海味,珍贵材料为主,烹制复杂,所需人员和时间都是庞大的,权门菜不是一个人可以学全的,必须要靠几个大师傅挑头,这和古代的祭祀其实是一致的,所以相对而言,散入农村的喜门反而保留得最完善,你到农村里去吃水八碗,杯盘碗盏都是有规矩的,上菜都是有讲究的,仪式都是保留着的,鲁公爷爷这一枝在四川得以保全的就是喜门了,所以老熊倒比我先看出杨柳的破绽,杨柳就是白家的弟子,白家属于外门八道里的一枝,他们属于比如做麻婆豆腐的夫妻肺片的,慢慢靠一点点做大起来了,也形成了宗门派系,可是他们毕竟是以无意间领悟的技术汇聚到一点上形成的派系自然难以跟我们三大门派抗衡,你就一个夫妻肺片,最多就是再依次衍生出拌鸡,拌肉之类的,始终还是很局限的,所以我们和他们始终是很敌对的,不过当年这些散家成不了气候,可是今天形势不同了,除了喜门之外,财门和权门都式微,竟被散家踩在脚下,白家算是散家里很凶的一家,据说这家的祖师曾啸聚山林,身负武功,他的弟子也得从武学修炼开始,这一宗素来嚣张跋扈,手段毒辣,一旦踩定盘子就不许别人插手,插手的结局都很悲惨,白家有个标记,就是一旦出马一定有一朵白芙蓉出现,我也是看老熊走得那么急觉得有蹊跷才留意的,没想到不仅杨柳头上有个白芙蓉的发卡,连那个刘男力的手腕上也有朵白芙蓉的刺青,我无意看到以后,那个刘男力就目露凶光瞪着我。
王珊听得目瞪口呆,从早上卢师曾讲厨房秘史到午后听肖震讲四川三派沉浮录,王珊万万没想到自己无意间踏入的这条道居然有这么多的秘辛,他问肖震,那白家会不会杀死老板他们呢?肖震笑道,他们两口子到时候早吓得屁滚尿流的,只会急冲冲把铺子交给杨柳,杨柳到手了铺子也就不会难为他们,不过他们一生不得再回成都就是了,王珊说原来白家就是想夺别人的铺子嘛,肖震笑道,你还不懂,他们这次来冲的是白斩楼,现在白斩楼的老板确实一窍不通,可是当初白斩楼可是靠的是真材实料的凉拌鸡名声响亮啊,那可是有道行的,杨柳他们八成还是想拿到白斩楼的秘方,王珊说,铺子都盘给别人了,配方哪里还找得到?肖震正色道,你知道什么,这就是白家的独门秘籍,搜魂追魄的神通你晓得什么,据说他们可以在原来的地方设一个阵,以唤魂的形式召唤出原来的场景,让原来的人重新在他们眼前展示其*作的全过程,以此得到配方,这几年白家依靠这种手段已经得到了不少配方,在四川散家里面已经算是兵强马壮了,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不出十年白家一定回成为四川最大的宗门,他们的字号将占据全川进而占据全国,他们以阴险的手段褫夺秘方,再想法击垮对手,想的是要彻底独霸餐饮业,开创一个自鲁公爷爷开创官门菜之后最大的一个门派,肖震说,师傅听我说了之后都哀叹除非祖师爷爷再世,恐怕是无人可以阻挡这个劫数了,肖震感慨了半天才又问王珊现在的处境,王珊就讲了天外天和友朋居的事,说自己靠肖震的技术在友朋居吃碗饭,肖震说我本是财门的弟子,不过因势利导做起了散门菜,你现在做散门菜终究还是要遭遇白家的,我劝你还是转行吧,你年青,还来得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