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惹蝴蝶第二卷第十五章
寺院外白雾缭绕,整座山飘渺如梦中之地。
司徒羽看着发丝缕缕落地,缓缓闭上了双眸,心中万般宁静,却突然生出一丝狰狞的伤悲。
方丈已取来香火,祥和地为司徒羽在头顶烙下印记。
头上灼热的疼痛传递到了全身,司徒羽始终不动声色,端然稳坐。
终于,那丝不合时宜的狰狞的伤悲,被一种巨大的宁静覆没了。
血色的花瓣漂浮在沐桶温热的水中,香气氤氲着离莫的身体,他阖着眸子慵懒的坐在桶中,任那丝丝缕缕的馨香驱散浑身上下的疲倦。
救司徒羽。
他这些日子无时无刻不被这个念头缠绕着,几乎快疯了。只要想到他的司徒尚在瑶池底下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受着折磨,他的心一刻也不能安宁。
“掌柜的——”
天宝扣着屋外的门,呼声传入离莫的耳朵。
离莫睁开眼,问:“怎么了?”
天宝道:“你都泡了半个多时辰了,又不见动静,我还以为你……”
离莫笑了笑:“放心,救不了司徒,我舍不得死。”
说罢他站起身,取下沐桶边缘搭着的帕子擦了擦身上的水,缓缓穿上了衣裳,推开门走出了屋子。
天宝愣愣的望着他,他却毫不知觉,稳稳当当地走远了。
掌柜的还和以前一样。
天宝盯着他的背影,他的发上还粘着血色的花瓣、他身着血色的衣裳、他有着血色的唇,他还和从前一样年轻俊美,美得甚至,难辨雌雄。
天宝不知离莫的那位旧交是否果真如离莫所说那样俊美,他只知此生此世,离莫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人,即使泪落花间,花也将醉。
离莫不在的这些年,天宝吃透了所有的医书,将离莫留下的白鄂赤蝶打理得井然有序。渐渐的,离莫成了天虎城的一个传奇,更有人说离莫是天上的神仙,见天宝心地善良,便故意来人间一遭儿,留给天宝一个药铺与许多的财富。
而今天宝知道,离莫非神,他是妖。
可即使是妖又如何?那些真正的神,谁曾想过要救世间疾苦的百姓?
世人眼里何曾有过神与妖的分界线?只知若能救他们,那便是神。
天宝本与众人一样,本以为离莫是来人间救他的神,再不会出现了,便将离莫封锁为一段隐秘的记忆,不愿轻易向别人提起,当有人问起时,只是笑笑,说不记得了。
天宝与裁缝铺掌柜的女儿已定了婚,过几日便是婚期了。
本以为生活从此就要平铺直叙的走下去,在没有一丝微澜,因为再没有离莫。人算不如天算,他原本已决意忘掉年少时那些深藏心底的爱慕之时,突然被一个怪异的人带到了一个更为怪异的,称之为天庭的地方。
置身于那个美丽奇异的地方,天宝心里是慢慢的恐惧,他被带到了一个堂皇富丽的宫殿,见到了一个锦衣和服,高贵的,被称之为玉帝的人跟前,瑟瑟发抖。然而,所有的恐惧在玉帝带着他见到那袭飘扬在记忆中血色长袍之时,烟消云散。
那个身影,无数个日日夜夜,辗转徘徊在他的梦里,无数次、无数次……
他突然心疼极了,看着那一袭朝思暮想的血色长袍,如今正落寞的朝着一个幽暗深邃的池底走去,义无反顾……
从支离破碎的对话中,天宝知道,离莫又是为了他口中那位叫做司徒的旧交。
司徒,司徒,又是司徒……
分明已经心疼得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却突然焦急的喊出了一声:“掌柜的——”
他才知道,原来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他还是放不下,就如掌柜的放不下那位旧交……
离莫煮了一锅粥,见天宝心事重重的走来,笑问:“如今怎样?你比我更烦恼吗?”
天宝苦苦一笑:“掌柜的,天宝真想永远陪着你。”
“日后我若救出那位旧交,便让他同住于此,如何?”离莫开了锅,粥的清香扑鼻而来,凡间烟火袅袅升起,粗粮的甘美萦绕鼻尖。
天宝摇摇头:“你同你的旧交都有无尽的生命,等到你救出他那日,于你而言不过短短几年,于我,却是一生耗尽。我怎么等得起?”
“无尽的生命有什么好呢?”离莫垂下脑袋,眼里敛着雾蒙蒙的失落,“无尽的生命,便是无尽的波折、无尽的痛楚。有时候我更羡慕你啊,得一诚心相待之人,便是一生,没有神魔插手,平淡简单……”
“不!”天宝的坚定的摇头,“凡人有什么好的?美好的东西总来不及享受,甚至连挚爱都不敢去等,生怕一不小心,便等去了一辈子,就这样死了,什么都不剩。凡人有什么好呢?”
离莫一时竟无话反驳,闷闷的盛着粥。
天宝低下头,半晌又抬起头,望着离莫的双眸,小心翼翼的问:“掌柜的,既然我的一生于你而言不过几年时光,你可愿先陪我度完这一生,再去救你的旧交?”
离莫不想天宝竟会提出如此建议,不知如何回答。
天宝亦知这样的要求实在令离莫为难,见离莫久久不答,便知晓了答案,笑了笑,道:“玩笑而已,再过几日便是我大婚之日,掌柜的可要留下吃酒席啊,也见见那个将陪我走完后半生之人。”
“自然。”离莫放松的笑了笑。
二人坐下喝粥,默契的绝口不提方才之事。
“天宝、天宝……”
门外传来急切的呼喊声,天宝放下碗慌忙跑出去,看到摊鸡蛋饼的王叔抱着自己的媳妇儿焦虑的跑进了药铺,哭丧着脸喊:“天宝,你快救救你婶子,快救救你婶子啊!”
“别急,怎么了?”天宝凑上去,一股浓稠的血腥味刹时充斥着他的鼻腔,他看见王叔的媳妇儿浑身是血,脖子的大动脉早已被割断,已然断气已久了。
天宝皱皱眉,问:“王叔,婶子,救不了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王叔一怔,低下头看着媳妇儿苍白的脸,半晌颤抖着道:“我在街角摊鸡蛋饼,让她回家给我取一篮子鸡蛋回来,她去了许久不见回来,我原以为她是偷懒在屋子歇着,便也没多管,鸡蛋全部摊完后我收拾摊子回家,才到家门口就看到她……就看到她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啊!我喊她,她也不应……”王叔悲切得将不出来话,断断续续的啜泣着,哽咽了半天,又道:“别人一直嫌我穷,我四十好几了还没个家,后来幸得好你婶子,不图名不图利跟了我,不为别的,就想踏踏实实跟我过日子……我每天摊鸡蛋饼回家,她总做好一口热饭等着我……真的……真的给我一种家的感觉……有女人的家就是好啊……可惜……可惜你婶子不愿意多陪陪我……”他悲悸的哭着,将怀中那亡人的脸紧紧贴着自己的脸,将她搂在胸口,嚎啕大哭,“你活着时我从没像那些个年轻人一样对你说过半句热乎话,我其实很在乎你啊,伴儿!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做啊!”
天宝忍不住也偷偷抹起了眼泪,他想说王叔的媳妇儿绝不是自杀,因为若是自杀,流出的血肯定不止这么多,那伤口泛白的肉分明像是在说,那些血是被人抽走的!
抽走?!
天宝突然一惊,抱着些许侥幸的心的回头看里间的离莫,他多希望不是离莫做的……
离莫的坐姿十分坚硬,他低着头,仍自顾自的喝着粥。可是这平常的举动仍是把他出卖了。
离莫是何等善良,遇到此番事,他如何还能风云不惊的坐在那里不闻不问的喝粥?
天宝望着大哭的王叔,一时无比的憎恶自己。
他救离莫,是对是错?
离莫还会杀更多的人,只因自己当初一念。
可是,他是在报恩不是吗?离莫当初收留过他,他救离莫,理所应当不是吗?
也许吧。
寺院。
那身袈裟,看似无关风月,却沾满红尘。
司徒羽静默的打坐,努力去忘记司徒羽这个名字,以及与这个名字有关的种种前尘。
舍念,此乃其号。
众生所居之地分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芸芸众生在此三界轮转。欲界最低,乃地狱、饿鬼、阿修罗、畜生、人、天人六道,又分为三恶道、三善道。其中,三恶道中众生因前世罪业深重,故今生愚痴不堪,痛苦无尽;三善道中,人有苦有乐,亦贤亦愚,天人虽享乐一生,临终仍需忍受堕落之痛,阿修罗虽有天人之福,却仍又战争之苦。
色界乃脱离欲界之境界,超越一切世间物质,包括痴念、欲望。色界含四层次:初禅天、二禅天、三禅天、四禅天。四禅天便是舍念清净地,此境界脱离悲喜、不问凡俗,乃为色界最高境界。
方丈为司徒羽取号为舍念,便是寄此希望,愿他早日摆脱凡尘困扰,完成天命。
清幽的水滴声婉转凄恻,司徒羽静静敲着木鱼,一下、一下……仿佛时空的沉长全收在了这一声声木鱼中,若这木鱼敲击声,能净化那颗染着红尘的心,为何不净化那段虚无的念想?
苍生、离莫。
他只能救其中之一……
“舍念。”
方丈推门而入,黑色的布鞋落地无声。
司徒羽转头见识方丈,点头道:“师傅有事吗?”
方丈微微一笑,与司徒羽席地而坐,问:“你可知摩醯首罗天王?”
“可是大自在天王?”司徒羽问。
“正是。”方丈微笑着点头,“摩醯首罗天王号称毁灭之神,却仍被供奉,你可知为何?”
“舍念不知。”司徒羽轻轻道。
方丈望了望司徒羽,道:“这世间无有恒常,每一劫终了会被业火焚烧,而业火烧毁三界后,下一劫又是一个全新的三界,故,毁灭即为再生啊!”
司徒羽正在原地,方丈起身出去了。
舍念、舍念、舍念、舍念、舍念……
既已舍念,何来痴念?
他知道方丈是要他杀掉离莫,他也知道他要杀掉离莫,可是他不知如何动手。
离莫已走火入魔,要吸血以维持生命,到时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需要的血会越来越多,若不杀他,天下必乱。
然而他忘不了种种过往,忘不了离莫为了他大战天庭,如阿修罗一般杀出一条血路,执着地朝着瑶池走去时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