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有时会想,为什么天空会有月,为什么水里会有鱼,为什么风中会有寂寞的花香。这些东西着实难测,许是但凭意会的东西吧,他想来总是毫无结果。因此常常叹息。他们说,他是忧郁的。
他有时就择了块地坐着。或者是田头,找一处寂静的所在,树下,大树环绕开去,夏日不畏炎炎,冬季不惧寂寂,就这么坐着。也许是在河边,那定是夜晚时分,把自己埋入黑夜之中,所有的情绪也似被湮没,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却总是想。在他看来,想这样事情似乎没什么出奇的地方,正如吃饭,睡觉,是定然要做的。不做,只少许时光,生命就受到极大的威胁,本原流矢,萎靡不振。
在许多年的思考中,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时段,他是如此的躁动。那样的时刻,他仿佛置身于幻境之中,总听到冥冥之外的呐喊声,然后便会看见一个女人,影影绰绰的动着,近在咫尺,却宛若身处天涯。他初始不知,常盲目的伸手去抓,总是扑空。而后学的乖巧些了,就静静的看着,渐生依赖,或者说是那种依存是本来就有的,只是在日积月累的注视中慢慢的释放了出来。他发现自己竟然关注起那个女人。一个从不曾谋面看不清面貌不知是否存在于这个时间的女人。
他一度以为那个女人是他的妈妈,想到妈妈他总是有种莫名的悲伤。他从不知妈妈是用来做什么的。自打他出生起,他就没见过他的妈妈。只是从隔壁的王勤口中知道了妈妈这个词语,然后在长期的羞涩的观察中了然妈妈是生命的根源,而且是孩儿的保护伞。所以王勤比他开心,比他活泼。王勤有一个善良的妈妈。
他是忧郁的。他同一个老人居住。老人不是他的爷爷。他也不准他这样叫。尽管他很想称呼他一声爷爷,来体验下从没有体验过的亲情。但是他不许,那个老人,是严肃的,一丝不苟的照料着他的生活,却吝于让他叫一声爷爷。为什么呢?他问天,问地,问九尺神明,却从不会知晓答案。
一切都是沉寂的。这个村子,以及村子里的一切。他无从询问。他的关于那个女人是他妈妈的猜测终于在这沉寂中消磨了。他的忍耐也到了该终结的时候了。
他开始收拾房子,家里的房子已经破旧。他难得的不去默坐,选择了到处走走。李家,张家,王家,许多户,这一走,几时才能回来呢?然后才打理行囊,收拾小黑——一匹驴子,全身漆黑,不知是什么时候买的,总之已经很久了。他很喜欢他,也许从它到来的那天起,他就有了出外的准备,这么些年来,它养的很是强壮。
他静静的坐着这一切,偶然的还会把笑挂在脸上,极干净,象露水一样,清晨的时候,露水滚在草间。王勤是这样形容的,他委实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然后他告诉他说,我要离开了,你说的露水是想要我哭么?王勤笑笑,转过了身子,他也笑笑,看着眼前这个相处了很久的孩子。再笑。终于笑容干涩。夕阳西下,不是清晨,他的眼上却有了泪水。王勤也有。他兀自强撑着说,记得回来。然后扭身逃走。他孤零零的站着,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力。
世界是什么样?外面有什么?会不会客死他乡?这些问题他都想过,可总也找不到答案。他对世界的认识完全囿限在书内,读万卷书,正如行万里路。话虽然如此,可到了自己身上可完全不是这样。一个封闭自己的人,总是本能的畏惧着未知的东西。因为未知有时候代表的是凋零,甚或死亡。
但他的决心已下,从而显得无比的坚决。他是注定要走的。他从归颜,还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自己不属于任何地方。有些人注定要流浪。
而他,在流浪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寻觅。那个模糊不清的女人。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她的。因为有一种感觉,是的,感觉,他理解了这样的独一无二的感觉。
老人一直默默的看着他,什么也不说。他修理房子时,他帮着打理。他出外拜访时,他也跟着,只是笑,笑里多了些哀婉,淡淡的。而他,收拾行囊的时候,他主动的拿出了他向来喜爱的东西。那册游记。那个一直随身带着的蝴蝶,玉色的。还有,一个令牌。老人对他说,这些东西,我一直不允许你带在身上,现在带上他们。记住,不要轻易的拿出来,贴身藏着。也许是因为他说话的语气,他居然意外的点了点头,乖巧。
老人笑了。临走前的那个夜晚,他展转难眠,睡在了老人的脚下。最后终于沉睡。却不知那个时刻老人的眼睛是如何的注视着的。他知道他终究会离去的,而十数年来的冷漠完全是故作,他又怎么知晓自己的难处,为了一份承诺,他牺牲了多少,感情的封闭倒在其次,最不堪回首的是这些年来的装作。
翌日清晨。十五岁的少年拿了行囊。牵了黑驴子。准备离家。有早起的人显然意外,但也招呼着。他深情的看了看他们,脚步缓缓挪动。出了村口。果然见了王勤在等着。他握了握他的手。又笑了笑。王勤低下头,说,走好。他点了点头,重重的,也许是对自己的安慰,走好。
老人跟着。一言不发。眼睛稍微有些红,是昨夜睡眠不好。他精神倒是矍铄,却不免露出第一次出远门的颤颤巍巍。而王勤,显然没有送别的经验,就看着。
站了许久。他终于要挥手告别了。微笑。转身。行走。走了几步,忽然一个回头,对着老人大喊一声,爷爷!保重!老人一呆,而后老泪纵横,他终于远去了。
身后,王勤扶了老人缓缓转回。村里一声鸡啼,天色大亮。
那个少年,终于踏入江湖。他的名字,叫柳树。
这个村子实在偏僻,柳树出去的也不算多,当下勉强凭借着过往几年的经验,七弯八拐的,总算摸出一条路来,日头斜挂时分,青衣镇模糊的影子终于在面前显现。
上次来青衣镇已是半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柳树与现在的柳树,命运使然的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却有了截然不同的心境。去岁,是为了采办一些东西,还有目标,还有归宿,故而心底无比的坦然,甚或可以挨着老人的臂膊开上几句玩笑,又或闹些恶作剧,总有人收场,全不要自己动上半分脑筋。而今,柳树知道一切要靠自己了,哪怕那么微小的一点安全感也今生不复,路在脚下,将去何方?柳树在步入青衣镇的那个刹那,心里竟有了莫名其妙的荒凉感。
青衣镇人来人往,十里八乡的人都纷涌而至。虽说已错过了最繁华的时段,但行走在街道上的人犹然不少。街道是古式的,很窄,狭长的奔向远方,望去,随了目光,渐成一点。
人群很是喧嚣,吵闹不已,摆摊者遍地都是,柳树想了一下,终于了然。原来今日逢九,正是此镇的集。在这里,贸易不便,故在民间约定俗成的有了集的说法。就是几个乡镇联合起来,各自定下日期,在这些日期里要举行交易的总要往那个特定的镇赶去才行,而青衣镇,逢的就是三六九。
通常把那些去进行交易的人的行为称作赶集。柳树去的是很少的了。想来,在十数年的光阴里他竟似大姑娘一般足几不出户了。柳树思及于此,不禁有些苦笑。
正因为少出外,他对这比肩接踵的阵势大不适应,踉踉跄跄的,一时间不知往何处才好,在人流里前后摇摆,还要费力的紧紧牵扯住黑驴,好在,跟随着大流并没有错。被强行挤压行进的方向也不是来时的方向。他索性就闭上眼睛,跟着大流走了。走不多时,隐隐觉得不妥,才想起使力,奋进而出。说来奇怪,这一发力,竟好象含了莫大的劲道一般,撞击之人俱纷纷闪开。出来了,正要得意,回头一看,却看到了许多饱含怒意的目光。柳树一惊,连忙拉了毛驴溜之大吉。
跑了一阵,力气终于消耗欲尽,他这才想起似乎要该吃饭了。才勉强的向一个小摊子的迈进,走了近去,又想,我这一阵大力使出,总该吃些好的补偿一番,就寻觅了一家大酒楼。
方圆百里,正是这一家酒楼真大,价格也是很贵。柳树不谙世事,斗胆着进去了。店小二见他年少,穿的又朴素,心下早已经瞧不起几分,懒洋洋的过来,问到,这小孩,要些什么吃?
柳树心性自高,怎容得他如此轻视。愤声道,有什么好的全拿上来。店小二嘿嘿冷笑,说道,吃饭可是要花钱的,这小哥银子带的可足么?
柳树笑道,自然是带着的,你莫要在罗嗦,快些上菜,我早已经饿了。那小二才漫不经心的退下。一会,菜上来了,简洁的很,一盘白菜,一碟花生,还有一碗炒肉丝。这些在店里是最差的菜了。原来小二存了个心眼,怕他没钱,才端了这些菜上来。柳树哪知,自以为被人尊重,一时意气风发,拿了筷子,大吃起来,许是真的饿了,又或者这花记酒楼却有独到之处,菜十分的可口,柳树吃的十分香甜。
完了觉得还不解意,又想再叫点菜,店小二不依了,开酒楼的最怕遇到吃白食的,大人倒还好办,小孩可就难说的清了,是打不得,弄不得,最后还要和气收场,因此不给他吃倒实在是个办法。宁愿少赚一些,也不能冒上风险多赔一点。店小二当下说道,要吃可以,先把银子付上。
柳树心想,你却还是瞧不起人,付便付。老人在他离村之时确实给了他好大一笔银子。他贴身藏着的。用手去摸,却摸了个空。脸色不由得变了。银子想是刚才在混乱的行走中被人顺手牵了。
那小二见他脸色,顿时明了,心里为自己的明智三呼万岁,又拿言语去挤兑他,这位小哥,刚才说的可是好听,银子要快些拿出来才好,山珍海味都等着上桌呢。
柳树顿时满面通红,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店小二愈发得意,平日被有钱的客人压迫惯了的,心中恶气早已经难平,这时遇到一被欺压的主,怎么不竭尽全力,耀武扬威。
世间之事大抵如此,可怜众生,俱是有权势者肆无忌惮,而小人物低声下气。一朝小人物有了机会,得以扬威,十年媳妇成了婆,却更是嚣张跋扈。
眼见那店小二越说越快,唾沫与手指共舞,那手指,舞动生风,越来越迫近柳树的脸。简直是指着脸大骂了。柳树却还是无可奈何。算是忠厚老实,遇到这样的事唯有委曲求全。
见那小二气势稍敛,他才敢说话,说道,我银子,确实是失落的,实在不是在下有心揩油,这,还请你原谅则个。话说的好听,怎比得银子好看,那店小二兀自喋喋不休。
柳树终于发下狠心道,我把那黑驴寄押在这里,过几日还你们钱可好?那小二说道,哪有这样的事,我们要这一头破驴也没什么用处。柳树想了想,又道,我就耽搁在此,为你洗刷几天碗筷,偿还了这饭钱可好?那小二冷笑,你以为做几天活计就能还债了么?你以外白饭就这么好吃的么?看来这小二竟是硬足心肠要他立刻付钱了。
柳树微怒,说道,那你又待如何?
那小二倒哑口无声了,只是在下意识里存在着一种发泄的想法,所以才寸步不让,现在让他如何了局,这事情倒也真不好说。一时间竟怔怔站立。
这时,上面走下一个人来,说道,既然他这样说了,就留他干几个活吧。没工钱,管吃住。竟是女声,柳树抬头去看那影子,不由得心下一动。
抬头看去,只见背影,如此的熟悉,宛若幻境,想起了那个曾无数次在内心激起涟漪的陌生的身影,此刻,竟到眼前了么?白衣长发,飘然而去,只余幽香。柳树少年的心怦然而动,忙追了出去。店小二以为他要趁机逃走,也大喊着跟了上来。
柳树在门口却停了上来。那小二收不住脚,一下要撞到他的身上。柳树稍微闪了闪,依旧看着那个渐去渐远的身影,果真是她吗?如此的熟悉,如此的契合,如此的牵动心肠。
那小二收脚不及,倒在地上,怒声道,看什么看,还不扶我一把。柳树本待不理他,又想,自己以后要住在这,依仗之处颇多,不能过分了,这才弯下腰拉了他一把。店小二这才心满意足的站起。
柳树看着他的窘状,一时间忘了那个影子,关切问道,不要紧吧?店小二哼了一声,说,命大,还能喘气。柳树又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店小二看了他一眼,满是诧异,想眼前这人可真是人小鬼大,说话一套一套的。却不知柳树阅历不多,读书不少。那书中人的言辞他是早已经学上几分了。
店小二纳罕归纳罕,还是不情愿的说出了姓名,吴明。柳树索性学了书中人,抱拳道,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店小二此时怒气发泄的差不多了,倒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良久,才反应过来,说道,应该的。一会,又问他道,小兄弟,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出来了。柳树倒被问住了,究竟出来为何,倒真没个准确的说法,心底的念头是这样的,为了找寻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那如果刚才的女子便真是自己要找寻的人,这一场江湖行走是不是就要终结了呢。想来想去,没什么好说法,只好苦笑。
吴明以为他是有什么话不好明说,就不再问了。又问了些话,无非是些你干过什么,会干什么之类的。这一问之下,吴明倒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一身乡下打扮的少年竟什么也干不了。
柳树小时就与他人不同的,那老人虽然冷漠,却从没让他吃上半点苦头,他所做的事也只是一人默默冥想罢了。在他冥想的时候,同村的少年大多是在挥汗如雨的干活呢。
这一番打探,把吴明难住了,吴明不仅仅是店小二,还担负了酒楼总管一职,这差事自然是要他吩咐下去的。虽然诚心想压榨,但这少年,什么也不会,勉力的让他做那些重活,倒只能打破原来的格局,不定耽误了生意。思忖之下,吴明只得让他扫后院去了。打扫后院的王妈正好回去奔丧。柳树年纪又小,大概不必避什么嫌疑。而且他干的时间不长,定然没什么耽误。这一番分配,倒也妥当。
柳树自然也高兴,扫扫院子这样的事情自己自然是干得来的,因此自然感激吴心里对他的憎恨就少了些。全不知吴明的真实想法。
这样,柳树就准备先到后院看看形势了。刚抬脚,吴明就一脸坏笑的对他说,你这小孩,可不要有什么想法。柳树知道他在说刚走出去的那少女的事。不禁有些赧然。店小二又一笑,走了,花家的千金,可是碰不得的。一脸的高深莫测。
柳树茫然,满头雾水,想发呆,但显然思考也不能解决什么,只好怏怏的去了。
此后居然多日不曾见到那位姑娘,按理说柳树的债务已清,便该一走了事,但是他心里念着那个人,自己要求留下来。不取分文。吴明乐得为他担下此事,因为他暗中帮他申请了一个名额,是有工资的,正好他不要,这工资就落入自己囊中,这事情,何乐而不为呢?而且那个婆婆又不曾返还,也许是老死也未可知。
柳树闲来也只是逗弄下小黑。或者到花房去看看花草,因为不取分文,日子过的还是十分悠闲的,那吴明自也不好差使他。彼此无事。
但终究是带着缺憾的,柳树名义上是打扫后院,所能涉及的范围却有限的很,真正的后院,也就是住着花家家眷的地方他是近不得的,自然就无从与那姑娘谋面。而自从那日一见,往日的幻影忽然有了实在的载体,这思念就愈发强烈起来,以燎原之势腾腾而来,烧的他夜不能寐。
终于,在那天深夜,他见到了她。
一如既往的夜,虽已临近十五,天空却未现出任何的清明来,犹有些紧迫的挤压着大地,柳树忙了一天了,却觉不出累,照例的坐在床上,打坐了一番。这吐气的窍门是老人传授给他的。只是说,累了的时候就打坐一会。倒也奇怪,每次在大累之后,坐息一番,就顿时神清气爽,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服。
这日,他正在打坐,忽然闻得一阵琴声,仔细听来,竟来自后院,琴声幽怨,细不可闻,柳树竭力的去捕捉其中的韵味,最后脑子里却不可遏制的扬起一张脸来,犹自模糊,那身影却是熟悉之极的,一时间好似自己从未曾谋面的妈妈,一时间又化作见得一面却再未相逢的那个姑娘。
琴声相伴,心潮如涌,千感百觉,俱上心头。柳树终于耐不住了,披衣推窗,月色也有了几分清寂的意味。琴声依旧,愈发静幽,水银泄地一般,无孔不入而来。柳树抗不住,梦游似的让脚步游移出去,脚向何方?琴声源于何方?人又在何处?走不多时,琴声渐近,小心提步,蜿蜒再行,越近,琴声立止。
柳树恍然,眼前出现一门,门上有锁,大概是许久未开了的。看看四周,竟也陌生的很。原来是西南一角,这里荒芜的很,平日是无人放迹于此的。柳树这次听琴辩音,居然鬼使神差的来到了这里。隔着门缝,小心的看去,对面赫然是一个亭子。亭身朱绿交加,纹龙雕凤,颇有气势。
亭外是水,小小一亩方塘。想来这酒楼竟是面街临村的。后面的土地大概广袤的很。塘里水光清潋,在月色下分外撩人。但又怎比得那亭中之人呢。
她是面向柳树坐的。手抚一琴,欲弹未弹,一身白衣裹起柔弱身躯,微风过处,不动自也生风,风起衣飘,宛若画中人一般。柳树看得呆了,心想,这是花家的甚么人,正自揣摩不定,却见那女子回过头来,柳树一惊一喜之下,几欲跌倒,惊的是她面色苍白,隐有忧色,喜的是这女子正是那日帮自己解围的一人。或许是自己千回百转间找寻的那一位也未可知。柳树就这么呆呆的看着她,她也向这面看来,目光却从不落实,谁又知道她看什么呢。月上中天了,夜寒浸体了,众人皆寐了,他们兀自呆呆的,都在看,终于,那白衣女子长叹一声,轻盈着回屋去了。柳树又看了许久,方缓缓归来睡去。
此后又常常去看她,跟了她一起叹气顿首,随了她的轻颦浅笑忧喜不定,终于这一日,柳树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叹息。她叫住了他。
他没有走,乖乖的站在门这面等她过来,她终于如此之近的站在了他的眼前,他可以看见她,很具体的看见她,她的脸,她的脸上的每一个角落。他惊异的发现在她的下巴与肩膀之间居然生了一只蝴蝶。淡红色的蝴蝶。
他惊诧,她开始说话。她的语声清冷,说道,你在此瞧我很久了吧。柳树面色一红,讷讷说道,我没有恶意的。她微微蹙起眉头,说,我自然知道,不然你还能活到现在么?
柳树一呆,微微一笑。她面沉如水,沉声问道,想过来么?柳树一惊,缓过神来,才指了指门,说道,你可是要我过去?她抚了抚长发,说,自然如此。
复又问道,怎么,你不愿过来么?原来柳树许久竟没答话。他还沉浸在刚才的回忆之中,她手抚长发的风姿,多么的脱俗与清秀,为什么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这么深深的撩拨我的内心呢?
问你话呢,她见他久不答话,有些不悦,加重口气说道。柳树才从回味中醒来,面色更红了,说道,我自然是想过去的。可是……他看了看门上的大锁,自信没这能力打开,不由得面露难色。
她看穿了她的心思,说声,无妨,伸出玉也似的指头,从门缝间探出,轻轻一扭,锁应声而落,门开了,他们终于坦然相对,之间再没有任何屏障。
柳树细细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内心里充满了赞叹,上苍真是具有莫大的伟力,居然造就出了这么完美的姑娘,她的每一样都配合的恰到好处,是增一点则累,少一点则颓。
她倒是自然的很,任他目光注视,还轻轻的笑了声,一笑,脸却皱了,哎呀,痛楚的一叫。柳树想向前扶她,终于没能伸出手,只安分的站着。
她又叹气,说道,你知道一个人不能欢笑,不能忧伤,会是什么滋味么?
说完,自己缓缓的走了,身子忽然单薄了起来,有些似飞,一路飞向那亭子。柳树想了许久,不懂她说什么,最后,才慢慢的走向那亭子。
她见他跟了来,坐定了,又说话,你一定不会知道一个人不能大胆的欢笑,不能放肆的哭泣的苦处的。柳树心想,她三番五次的提起这个,莫非是她身患奇病?这样想着,心里就急了,脸上的神色也不自然的流露出来。
她面色松弛,似是要笑的样子,说,你自然是不知的,你怎么会知道呢?又叹气说道,我跟你说这些是不是说的太多了呢?交浅言深就是如此吧。
柳树手足无措,呆呆的坐着,只听她说话。
她复又说道,但也没什么妨碍的,不是么?自不是我轻薄,你只是个孩子,说说又如何呢。月夜相对,每每为我琴声所感的却只是一孩子,说着,语音凄然,却又不过分,总是被压制着一般。
柳树心下不忍,也微有怒气,又怅然若失,心想,自己只是一个孩子。不知为何,此刻他极不愿自己是一个孩子。他想,要是我再年长几岁,担负起护卫她的职责该有多好。
而现在,只能默默的看着她,连一句安慰的话语都不能说出口。孩子。我只是孩子。多么令人丧气的一个称谓呵。她与我没有任何的干戈,我们之间的一切只是因为我是孩子。孩子!
你不是孩子吗?你却为何不甘心。你想什么?柳树在心里问自己,涛生水起,问了许多遍,却哪里有答案,总归是一个空。还能多言说什么呢?
这两人一时俱沉默了,一个是感怀身世,一个是怜惜自我,夜色悄无声息的掩近,鸣虫也静默下来,亭子无声,水面平静,这样的天空,这样的夜。
后来不知是怎么道别的。柳树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问了那一声,我们,还能再见面吗?问了后,又有些后悔,见面了你还是孩子呀。但总是要见的,这是深藏起的渴望。
她看着他,笃定的说,我们会见面的。
果然。此后的许多夜晚。他们会出现在那个亭子里。有时她抚琴,让琴声邀月共舞;有时两人对弈,棋子落下,人生无常俱在其中。有时只是坐着,静默随水去,流向天际。有时会说些闲话,这样的时刻少些,她现在吝于提起自己的病了。她总是说,不知为何,我见你总有一种亲切感,这不仅仅因为你是孩子——我见的孩子多了,对你的感觉却不一样。这让他拾回少许的欣喜,自己总归是与众不同的,值得安慰。
但越是这样,他对她就越紧张。一种莫名的情愫,绝不会是友谊,他现在迫切的想知道她,她的一切,喜与怒,哀与乐。终于,在某个夜里,他知晓了——
她的病。
七情绝症!
喜、怒、忧、思、悲、恐、惊是为七情。而她,却不能大喜,小怒,稍忧,沉思,轻悲,微恐,吃惊。只要做了一点,刺痛的感觉就会产生,全身如虫蚁吞食,人不能受。
她说,我本是早就该死的人了。后来为了苟延残喘,才去学习了武艺,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活不过20岁。柳树更增惊恐,她已经17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难得有表情,也明白为什么她有时候的表情显得那么装作。这一切,只是因为那个病,七情绝症。他多么希望这个病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果可以转移的话,他请愿自己得了这样的病。怎么能让她得呢?如此完美,如此俏丽,如此贤淑,如此优秀的一个女子!
他看着她,忘记了流泪。他整个心都碎了,在这苍茫的夜色下碎了,随风去,满天飞,浪迹到天涯,再也找不回了。他想抓住她的肩头,大吼一声,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却不能够,他知道自己从现在起就担负起一个责任,他不能让她受刺激,首要的是自己不能给她刺激。七情。绝症。他暗咬钢牙,狠狠的把这几个字碾了千遍。
她说,你知道吗?她的脸色在夜空下分外的秀丽,象一颗星星,忽然的落入凡尘,降临到了自己的前面。柳树却宁愿她还是天上的那颗星星,尽管晦涩,看不清,却能始终的闪亮着,能让自己一直的看着,念着,而不是象现在,积聚起所有的美丽,却只换取了那几天,那几夜的辉煌。
你知道吗?她说,她说,你知道吗?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问柳树。柳树摇头,道,不知,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完全把自己埋进了知晓天机的悲痛之中。他知道什么?
她说,我只想好好的大笑一场,狠狠的大骂一场,那样我死了也甘心了。
不!不!柳树脸色大变,不会的,不会那样的,你不会死。真的。真的。不,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语无伦次,话随心走,柳树满口的凌乱。
她挣扎着笑了一下,怎么不会呢?人总是要死的。不该跟你说的。你是孩子呀。
柳树说,郑重其事的说,我不是孩子了。我答应你,一定会让你开心的笑,放肆的忧伤,而你,不会死的,还有三年,我们还有机会,不是么?
她微微摇头,消失在夜色之中。柳树站在亭子了。夜深了,天寒了,他的脸被冰的煞白煞白的,他终于动了,愤恨的向水中击出一掌,水起,声势惊人。他呆了一呆,苦笑两声,睡去了。
以后一连几天,柳树都见不到她的面,亭子还在,人迹难寻,但柳树还是在那边坐着,他总以为是她忘记了去,他想,她总该来的吧,或早或迟,而那时如果自己不在的话就是错过。因此他选择了苦守。
他在想她的病,想着便觉得事情过于诡异,怎么会有这种病来着,七情绝症,嬉笑怒骂都不能得,无如一死。但她真的死了自己该是多么的伤痛欲绝。又觉得按她的说法,武功一途,似乎颇有成效,但自己没什么武艺,想着就恨自己,恨不得立刻就有了全身的本事,不管有没有用,总归是有希望。他就这么在亭子内胡思乱想。往往会趴着睡了。但总不见她。
有一天睡过了,天色大亮,几乎被人发现,责骂事小,以后再不见面事大。他再去那亭子后总拿了小针,稍有困意,就扎自己一下,免得睡深不醒,天明被人察觉。
这么苦等了良久,终于又见她了。
她憔悴了。
他看着她憔悴,心里有些酸酸的。
她看见他,似乎有些惊喜,想笑,不能够,七情绝症,厉害如斯,连笑一下也不能。他却懂得他的眼神。点了点头。他都不敢微笑。怕。怕伤害。
你居然还在这里。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虽因为病的原因,无甚感情,但柳树却听得出来里面的柔情。只一丝,就够了,不枉费我这许多日的夜里守候。
她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我生病了,发烧,很严重。
柳树急了,那你怎么还出来,快回去躺下。她说,躺的够多的了,我再不出现,怕你到官府去报案。呵呵,柳树被她逗乐了。笑了一下。又醒觉了,忙闭了口。
她说道,你不必委屈自己的,想笑就笑,其实人生能够笑笑也是快乐的。你还小,大了就会明白的。
柳树站了起来,背向了她,他微微有些生气,她总是说我小,我真的很小么?你又有多大。15与17,多么相近的年龄。她柔声道,我总说你小,你生气了。
柳树不答,心里的火气却慢慢的降了下去,他记忆起她的奇怪的病。柳树转头,向她说,你回房吧,病才好,该多休息才是。她说,我再坐坐吧。
坐了片刻,柳树又催她走。她才慢慢的站起了身子,向柳树挥了挥手,要转回去了。走几步,却停了下来。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不由得惊了下,一惊,全身痛楚,哎呀出声。
柳树一直看着她的,忙跑了过来,却见到了那个男子。身材修长,中年样貌,文士装扮,颇有几分仙家的风骨。柳树对他存了几分好感,问道,这叔叔,你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那文士轻笑道,我想来取一样东西,小兄弟你不会拦着我吧。
柳树见他和颜悦色,好感更增,少年心性,问道,那大叔你来取什么东西,这东西是你寄放在这的吗?
文士一笑,天下的东西哪一样不是我的?说寄放也未尝不可。柳树还待再说,却被她悄拉着退下,低声说道,傻瓜,还跟他罗嗦,看不出他是有备而来的么?
说完后,面色一整,向那文士道,夜深入民宅,必是梁上客,阁下想必是来盗什么东西的吧。
文士嬉笑道,取与盗毫厘之差,何必分的那么明朗?世间万物本无本,唯能者居之。你说这道理差也不差?所以有权势的人才能恣意妄为,而小人物只得龟缩一处。
柳树轻视道,可人间也有正道,哪轮到你这等人逍遥?!
文士又笑了笑,我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回。你跟我走也不走?后一句话竟是向她说的。柳树大惊,本以为这是一斯文贼子,大不了让他取了一些东西就是。却不曾想,他要的竟是人,还不是其他的人,是她。柳树心动形生,小小的身躯窜出,护到她的面前,急道,你不能带她走。
文士不语。自顾摇头不已。
她轻轻的拉开他,说道,我自有分寸,你且退让一旁。柳树狐疑的看了她几眼,只觉得她面色平静,毫不慌乱,就以为她真的有妙招,就缓缓的移开了几步。
她寒声道,阁下竟要带我离去?我心里很想。可我的脚却不怎么好使,不知阁下有什么法子?文士道,岂不知快刀斩乱麻一说?脚不好使,斩去脚便是。
柳树大怒,看这人面目斯文,不想却如此歹毒。谈笑间竟把人的生命当成儿戏。她却不惊,轻舒玉手,撤出一把剑来,微喟道,那有劳了。
文士见她的拿剑手法,一惊,问道,了因尼姑是你的什么人?
她冷言相对,凭你也配问师太的名称。
文士一楞,面色生寒,娃儿你不知祸从口出一说么?休要饶舌。本待让你少吃些苦头,罢罢,想来是天意如此。晃动间,手里也擎起一把宝剑。
剑锋清冷,伴着月色,微微一瞧就起几分寒意。她握剑的手竟有几分抖动了。说声慢。悄声对柳树说,你先走吧,姐姐怕收拾不下来,在这也是徒增累赘,分我心神。柳树被他说的一喜,姐姐,这字眼顿时在心中汹涌澎湃,后面说的什么却听不太清。还是呆立一旁。她有些急了,痛楚顿现,却无可奈何,时机已失。
两人针锋相对。柳树呆立一旁。
她见柳树不肯离去,心里微微有些急,痛楚立刻上来了,又有些喜,想他究竟还是有些情意,苦楚就重了。一时间,拿了剑,在那脸色变化无数表情。
那文士见了面露喜色,笑道,你果然是患有七情绝症。此语一出,她与柳树皆讶然,想这么隐秘的东西他从何知晓,又有些明白他为何定要挟持了她走。看似有人对这七情绝症很感兴趣。
她思量已定,想慌乱也于事无补,莫若屏声静气,好歹与他斗一番,再找机会离开。当下,终于收敛心神,抱元归一,气势顿时一变。文士一呆,怒笑道,果然有些门道,领教了。
更不说话,剑直刺过来,颇似分水之式,到得近处,却有幻作一团,化影无数,叫人瞧不出真剑所在。这招式有个名称,就梅影绰绰。这文士名宫子修,自幼饱学,极爱梅花。后家道不幸,门庭败落,他不知所终。再出来时,却已学得一身技艺,力压群雄,跻身江湖四奇的行列。
这四奇指的是毒书生宫子修,侠道士风亦叶,恶和尚唐古拉,隐乞丐爱五爷。其中以宫子修最是狠毒,而唐古拉也是一身邪性,为人只凭喜好,不问道理。倒是风亦叶存了几分好心,行侠仗义,游戏人间。而爱五爷此人神秘之极,神龙见首不见尾,让人寻觅不着,莫可形容,也莫堪形容。
却说这宫子修习成武艺,俨然一方霸主,他极爱梅花,常称自己作爱梅山人,并精心的研制了梅花绝手一十三招。可他为人被大家所不齿,大家只叫他毒书生。可对那梅花绝手也不敢小瞧。宫子修创下这套手法的时候,曾经挑战了十五名高手,都轻易的获胜了。问及,则道之,梅花绝手取意高尚,出招无迹可寻,吾辈不能敌也。这梅花绝手的威力就可见一斑了。而今,他上来就使出这套掌法,可见他势在必得之心,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他对她的重视。
她虽然江湖经验不丰,但师出名门,自然一眼看破这掌法厉害,当下,更不犹豫,使出师门绝学幻尘步法,以幻应幻。一时间只见身影横飞,哪里分得清哪个是他,哪个又是她。柳树心里大急,却束手无策,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直视当场。
她却窘迫,有苦说不出,这魔头身上浸淫的数十年功力岂能易与,这下使了出来,隐隐有风雷之势,滚滚有云海之风,山遮雾绕,她置身其中,感觉还真不好受,要不是师门绝学撑着,早就身受重伤了。
再说柳树,看的意兴风发,心急如焚,忘了自己不谙武事,居然冲了上去,一掌打出,居然虎虎生风。好小子,宫子修一声冷笑,哪把他放在眼里,兀自对她紧迫不舍。
那掌力到了身上,宫子修却觉得大不好受,这小小孩儿掌力居然如此雄厚。亏得还防了下,使了三分气力护体,不然几乎就要栽倒当场。宫子修出道数年,几曾吃过这种亏,满腔怒火激发,出手更不留情。居然把雄厚的掌力大部分转移到了柳树的身上。柳树一掌得势,大是得意,犹然兴奋不已,怎知大祸临头。
她看了,忖道,他是救自己上来的,我怎能忍心看他毙命于这魔头的掌下,又知自己性命不久远了,而他正值大好年华,罢罢,竟用身子去挡那掌势。
宫子修正要对柳树大施辣手,却不曾想她会横插上来,挡在前面,浓眉一蹙,就要使出杀手,把她击毙。掌力方吐,又想不妥,自己找寻七情绝症已有十年之久,好容易遇到这一个,击毙了又怎么能够?那不枉费自己这许多年的寻觅之苦。心中一呆,掌势顿缓,终于收回。
她正闭目等死,忽然间却感觉到压力顿失,凝目一瞧,却是他收回双掌,一时不知所以,怔怔立住,而柳树方才经历生死,毕竟还是孩子,早已经目瞪口呆。
现场就这么冷寂下来。宫子修刚才使力过多,已见劳累,心想,反正他们也逃脱不开,一时也没有上来强攻,自己在一边运气调和。她趁机悄声对柳树说,你可善泅水?
柳树点头,乡下的孩子,泅水可不是家常便饭?与王勤常玩的。
她面色稍松,低声说,那就好,一会随我行动。
语声方毕,娇叱一声,舞起宝剑,踏出幻尘步法,身影飘飘的向宫子修斩去,柳树也是大吼一声,冒失的加入战斗。宫子修有些恼怒,甚或哭笑不得,想这两人求死也不必这般心切。梅花绝手又告出手,梅影千秋,暗香催眉,绽梅放花,招式使出,极其优雅,却有杀机蕴涵,小瞧不得。
柳树胡乱在其中撞了一阵,打架倒没打上几拳,这绝手却学了几招,不由得说道,使的真是好看,且待我也使来。就这么胡乱打出,居然像模像样。
宫子修心里大奇,又见柳树聪明伶俐,有心收他做徒弟,是故出手就忍让了几分。这么打斗良久,终于无果。其实宫子修武功高出他们二人不知凡几。但因为他心里存了顾虑,一个是自己数年找寻的人,一个自己有些培育承继自己的衣钵。出手就少了肃杀之气。更可气的事有时制胜的绝招发出,眼看要手到擒来,却总是被打破,这二人彼此以身相护,为了不伤他们,少不得要撤回掌力。宫子修打的烦躁,脾性大发,终于决定即使下辣手催了柳树,也要擒获她。
她见情势不好,掌力一紧,想把宫子修裹住,一边朝柳树使眼色。柳树明了,却不忍独退,还在一边游斗。她有意的把战圈拉向池边,柳树会意,更上上蹦下跳的使力。
一会,已近了池边,她犹被拖着,动弹不得,忽然柳树呀的叫了一声,面色古怪的看向宫子修身后,宫子修一惊,紧出两掌,趁隙往后面观望,这一瞬间,柳树忙拉了她,低喝道,走,俱跳到水中,水花四溅,宫子修这时也醒觉上当,正好回过头来看,被溅了满脸的水,怒气横生,一掌击向水中。柳树身子微动了动。
宫子修不谙水性,但想,你们在水里也撑不了多久。索性就坐到了亭子里等着他们爬起。等了许久,眼看着天色要大亮了,却还不见两人踪影。觉知到不好,想必这水下暗有通道,忙气急败坏的去了。
柳树跟了她走,在西南角居然有出口,其实想想也不奇怪,这里的水是活水,总是从外面引来的。“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见那池子的水干净透亮,必是与外界相通的。而花家,因为位置的特殊,池子与外界之间是完全相通的,也不虞被污染,这附近的水清澈的很。
他们从出口处走了出来,她方松了口气,正要说道,我们没事了。却见那柳树忽然的倒了下去,她一惊,痛楚蔓延全身,却也顾不得了,强忍的俯身来看,柳树居然是昏了过去。
她强迫着自己安下心神,不然痛楚加身,那是什么事情也办不好的。想来想去,觉得回去一途实不可取,所幸身上还有些银子,只是这衣裳有些麻烦,还有眼前这半大的孩子,诸般思绪堆积如云,千头万绪,却找不出其中关节,她方寸大乱,又要急了。好容易再定下心神,终于决定先去看看大夫。
离镇三里外,有个方家村,那里的郎中算是这十里八乡的神医,与她家往来也算密切,她决定先到那里去。就抱了柳树,急急的赶了过去。
到了郎中家,天色已经微亮了,郎中起来了,正在打太极,见她来了,忙迎了上来,笑说,大侄女来了,正想向你请教这太极……说未完,见了她手里抱着的柳树,一楞。
她微急,说道,麻烦您老先看看,婶婶在家吗?说着就自己往里闯了。好在彼此是相识的,他家她也来过几次,不算陌生,很顺利的把柳树安置到了床上。请了郎中过来看。自己去换衣服了。
她一会就走了过来,衣服是郎中她女儿的,倒也合身。见那柳树,此刻已安睡了,郎中取了儿子的衣裳也给他换了。郎中正坐在床边,看着他想心事。
她问道,怎么,他还好吧?是什么毛病?
郎中说道,怎么,你不是与他一起的么?他被打伤了你还不知道?
她呆了一呆,心想,怎么可能,自己一直与他一起的,什么时候受伤也该知道才是。就冥思苦想起来。
一时头绪全无,把他们打斗的经过详细的过滤了一遍,没有受伤的可能,然后跳水。对了,她记得跳水的时候,柳树的身子似乎动了一下,然后落入水中,然后,砰的一声,那文士对着水面击了一掌。当时他闷哼了一声,莫非就是在那受了伤,越想越觉得有理。就更觉得心乱如麻了。要不是他身子动了一下,受伤的就该是自己了。这孩子,居然还有几分傻气,倒看不出来,她又仔细的看了看柳树,觉得他睡相很是可爱,脸色是平和的,脸上的绒毛没有褪尽,嘴唇微张,鼻子高耸,这真是个任性的孩子。看了许久,才惊醒,记起郎中来了。问道,他没事吧?
郎中说道,自然没事,有事我还能让你悠闲的坐着?只是要将息几日,命大啊,亏得是在水里,不然就惨了。还有,这娃儿是什么人,可有些蹊跷,他的内力居然不弱。要不是这内力的话,隔着水估计也得死。那人发的掌力,可真叫一个狠!郎中自说自话,她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在想,这娃儿是什么人?
这可是一直不曾知晓的,他为什么出外,是为了谋生么?而他又因何不要钱留在酒楼,这样想着不禁谜团种种,七情之范围,难免波及。叹气。这病生在她身上,简直就是额外的惩罚,不能动情,却偏是多情之人。不然,能多活几年也未可知。想着想着,就呆了。那郎中慢慢的退了出去……
柳树醒来的时候,已是一日的黄昏了。他记不清自己为何到了这里,只是记着当时挨了一掌,然后上岸,倒地,再然后就到了这里。这是哪呢,布置的倒也雅致,可是她呢,想到她,他不由得一惊,忙找了起来,刚忙活,却笑了,她,可不就在这里?趴在旁边睡着了,她累了吧,就让她好好的歇息。他慢慢的挪身下床,走到他的旁边,看她的睡容,很是甜美,她的嘴角轻扬起弧度,她在笑,她梦到什么了呢?是梦到自己的病好了吧。所以爱能有如此恬静美丽的笑容。想起她的病,柳树又犯愁了。究竟怎么才能治好她的病。七情绝症,说来简直就是危言耸听了,怎么会有这种病,这病又为什么发生在她的身上。任柳树打破脑袋也想不透,她是太美了吧。天妒红颜一说,正是如此。
柳树站立了一会,有些闷了。想出去走走。就披了衣裳,又看了看她。她也许会冷,也拿了一件衣裳给她轻轻的披上,这才心满意足的出去了。
郎中一家都在外面,准备着晚饭。柳树猜知是他们收留了他。含笑向他们招呼。离开家已经很久了,竟没能想起回去看看,这可真说不过去。但离开了就离开了,哪有那么多的留念呢。思潮翻滚,在这农家的院落里,柳树体会到了久违的气息,一种淡淡的安乐的气息。其实为何要出走?仅仅是为了找那个梦想中的影子么?或者其他。他自己都不怎么明了,只是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该出来走走。但他是矛盾的,他同时又很向往这样平静的生活。至少没有仇杀,没有恩怨,一切都那么平静,象天,不管风雷如何滚动,它依旧是天,静静的俯视大地。
这个问题,不想也罢。柳树决定出去走走。于是向郎中说了一声,郎中见他大概无碍了,也没多说什么,就任他走了。柳树就在孩童的嬉闹中,夕阳的沉落里慢慢的到了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