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素素被一阵风吹醒,蓦然一怔,随即就想回到屋里去换衣服,这算是下意识的举动,对水公子她平白的生出了一分敬畏,一种莫名的敬畏,对白玉京,她却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敬畏。自己这是怎么了呢,走到房门口,薛素素蘧然一惊,想自己真是痴了呢,真是傻了呢,换什么衣服。不换!她似乎战胜了自己,带着一脸的微笑出来了。
正逢着来迎她的两个婢女。一个身着白衣,看上去好生叫人心怜,长的柔嫩,举止也有说出清晰的动人韵味。另一个穿了紫衫,楚楚动人,会轻轻微笑,笑容叫人看了说不出的舒服。薛素素想道,这水公子竟是这等人,看来也离登徒子不远了。不由得面上一红,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了。
那穿白衣的笑道,姐姐你怕什么呢,我叫白衣,她是紫袖,我们是一起接你来的。薛素素有些不悦,这人叫她姐姐,而她是水公子的婢女,那么自己不也成了水公子的婢女了?紫袖心思玲珑,已经看出了她的不高兴,半是解释的说道,我们公子看重着你了,平常他怎舍得让我们两个妹妹出来,这次可是叫我们倾动了。
薛素素转怒为笑,道,两位妹妹受苦了,我们这就一同就拜见那水公子。水公子三字是哼出来的,带着极其明显的讥讽嘲弄与怨恨。白衣紫衫听在耳里,却不以为意,只微微一笑,自在前方带路。薛素素有心记忆地形,因此走的极慢,但这里路势十分的复杂,叫人看了也不很分明,只得叹息放弃。
在一路花香里信步而行,虽然走的久远,却不怎么累,到了正地的时候,薛素素居然有了些紧张,一种还没准备好的紧张。当初她初去见白玉京的时候,也是这般紧张的,站在铜琴楼的面前,感受着那股悠悠的静穆的气息,想像着坐在里面的不知面貌的主人,自己也曾这样紧张着。
现在呢?情形仿佛。只是铜琴楼换坐了惊天阁。里面的由白玉京换成了水公子。一样的肃穆。还有呢,居然有些兴奋。象一个孩子玩累了一场游戏,现在这个游戏终于要收场了,孩子终于能够知道问题的答案了,不管好与不好,这答案总算是要大白天下了,怎么不有些许的兴奋。
紫衫轻笑道,公子就在里面,说完让了一让。薛素素道,一人?你们怎么不进去?白衣道,我们公子不喜欢人多,你自进去吧。说着笑笑。薛素素一阵胆寒,这笑,她曾在婆婆那见过,怎么这笑容竟会如此的相似。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了进去,白衣与紫衫正看瞧着她,她想起此时应是铜琴铁剑楼的人,不能丢了这个脸面。
惊天楼里面有些黑暗,薛素素慢慢的适应了这种黑暗,她四处看,觉得目光到处一切东西都衰朽了,不然何以自己的目光居然空洞着没个着落?!她的视线缓缓的转动着,半晌,才突然下了决心投射到了上面,一个影子,出现在了眼中,她一阵心跳,挣扎着说了几个字,水公子?
那人笑了笑,说道,我就是水公子,你是薛素素吧。薛素素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就要向前走,她想,很想,十分迫切的想看到这个人,这个活在传说中的人,她一步步的走近,那人没什么动作,她以为自己看清了,最终却还是被一层帘子隔断了。水公子发话了,一个人好奇心太过并不是件好事情。
薛素素笑道,一个人没了好奇心岂不是活的很无味?水公子的声音很是柔和,薛素素听了有些奇怪,这声音,怎么也不该是权倾一方统领一个武林大派的人该有的,可它偏偏又出现在了这个人的身上,是什么让它如此的呢,命运?她忽然一跃,要跃过那个帘子,看看水公子的真容。
一股凝重的杀气让她止住了身形,水公子的声音有些冷,他说道,一个人的好奇心有时会让她死亡,你很美,我不愿你这么早赴了黄泉。薛素素一怒,再笑,她忽然觉得这话很是受用,夸赞一个女人美貌比送她七八十件东西还管用,世上有许多的傻子却不知道这一点。薛素素笑。
水公子也在笑。两个人的笑声在空寂的大楼里回响,渐渐融成一体,薛素素又有了那种奇怪的感觉,心神就变幻不定。水公子不容她多想,忽然说道,你可为你弹琴一曲?不待她回答,就扔了一把琴出来。薛素素抚了琴,感觉很是亲切,琴是好琴,自己确也好久未弹了,多久了呢,从入住铜琴铁剑楼那天起吧……
在回忆的苍凉氛围里薛素素的琴声如空谷足音灵动而凝重的响了起来。帘子后面的水公子似乎在微笑,帘子下面的薛素素也似乎在微笑。谁笑的善意,谁又笑的恶意?一切才刚刚开始吗?或者就将结束?
一曲渔樵问答缓缓的从薛素素灵巧的手指下面流泻出来,红尘深处有我归路,滞留太久,不见径途。渔樵问答本就是劝人静心的调子,此刻被薛素素弹奏出来,直让人觉得万事空茫,一切无依,这是隐隐的劝戒么?水公子坐在后面,依旧面带微笑,他笑,笑一个太不年轻的人的单纯,他的微笑渐渐的如水波一样扩散开去,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结果。薛素素忽然沉迷,曲调更见苍凉,本怀劝人意,而今却成醒自身。她觉得自己这数年的江湖奔波简直毫无来由。不由得越弹越切,越奏夜乱,水公子的微笑慢慢的浅淡下去,薛素素却一怔,琴声变了。
又一曲,幽兰。空谷幽兰。本是无人赏识的境地,她此刻弹奏出此曲,莫非是心中一直存了抑郁之意,悲伤之情?水公子在帘后面微微叹息,目光又如何起来,他一直用目光在引导着薛素素,让她说出心底最真实的声音,此刻听了幽兰让人叹息的曲调,不由得怪起自己的卑鄙来了。
薛素素却还是不能自已。幽兰。幽兰一枝,幽兰在谷,幽兰在侧,却没人能够识得,记当初,自身仰慕白玉京的高风,毅然入了铜琴铁剑楼,他却如何待我。不冷不热,若即若离,这算是英雄风范吗?薛素素越想越是委屈,越想越觉得自己果真孤苦无依了,弹奏的真个如疾风骤雨一般,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一切只是杀戮,一场心与心之间的杀戮,琴就是战场,冲击,疯狂,薛素素是这个战场上睥睨一切的勇士……
琴弦断了,声音顿止。薛素素悠然醒来,浑觉一梦,暗想自己是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在外面面前这么没了拘束,这般放纵,面上不禁一阵大热,好在楼里黑暗,想必那水公子无缘看见。心里稍定,却去看那水公子,看不清,能听到他柔和的声音,他说道,方才见你过于醉心,怕伤了你身体,所以我拿瓜子断了你的琴弦,打扰了姑娘雅兴,真是罪过罪过。话说的轻描淡写,薛素素心里却是一阵感动,要不是他见机的早,自己怕真有性命之忧了。不由得又是感动,又是羞愧,真个心情矛盾,不知该如何自处了。就呆呆的坐了在那。
水公子道,莫非你心里有什么放不开的事情,何不说出来?薛素素不语,心里却又有了方才那般的奇怪的感觉,直觉得这声音有种难以明说的感觉,象是劝慰,却更似媚惑。自己的思绪总是控制不住的向上面靠近,当下迷糊着说道,事情是有的,我只放在心里自家承受便了。
水公子又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委屈呢,总要找人倾诉的,时间长了成了心病,可真让人心痛呢。薛素素微怒,暗想他真是无礼,这等轻薄的话儿也说出口来,叫人好不羞愧?!真想说他几句,话到了嘴边,却变成甜丝丝的了,薛素素道,说来也无妨,心曲只向知己奏,那个知己可找寻不着。
水公子道,有些人鼠目寸光,近在眼前的东西他总是瞧不清楚,可叹又可笑。薛素素一楞,有些委屈又有些茫然,水公子这话是有两重意思,一是指白玉京没眼光,把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放在他身边他也不曾动容。另一个直指薛素素,说我水公子正是你的知己,竟有取白玉京而代之的意思。薛素素听了这话,暗叫不好,凝了心神,慢慢的静了下来,想自己真是病的不轻了呢,如何把这等疯话也说了出来,她却不知这是水公子捣的鬼。
水公子见他不搭腔,语声更见轻柔,说道,有些人天生草包,外面有些英雄的样子,内里却让人恶心。唉,可委屈了姑娘了。薛素素觉得这话有些不妥,运气抗住,想,这是说白玉京坏话呢,哪能让他得逞,真想夹枪夹棒的说上一通,可话到了嘴边,却始终说不出口去,更糟糕的是居然另一些话被说了出来,薛素素道,这类木头真让人气愤的很,不可雕琢,不可靠近,哪似公子这般妙人解语?
水公子又是一笑道,那还守在他身边做什么,铜琴铁剑楼果真那么好么?话悠悠的在空中飘着,组织起一次次的质问,冲击着薛素素的脑袋,她觉得眼前一阵晕眩,真想睡去了,却无论如何也不得安寝。一遍遍的发问,那铜琴铁剑楼果真那么好么,那么好么,就记忆起楼里的白玉京的没有表情的脸以及他一次次的对自己的冷漠,终于越想越觉得心酸,忽然站了起来,大喊道,那楼,没什么好的,白玉京,我恨死你了。
水公子微笑道,这就是了。那加入我们天一阁可好?话又在空中飘荡了起来,薛素素不由自主的接受了这许多遍的询问,嘴里喃喃几声,终于说道,我答应你,我加入天一阁了。水公子道,这就好,好好的睡吧,你太累了。薛素素慢慢的身子软了下去,倒在了琴声,安睡了。水公子的眼睛发着光,叫人说不出其中的意味。可怕的紧呢。
薛素素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了自己的床上,香衾锦被,玉枕流苏,薛素素忽然觉得一切只是梦,在梦里她又回到了过去,过去的那段声色犬马的日子。她曾经是个艺妓,艳名广传天下,每天来见的人络绎不绝。她是公主,高傲的,决绝的,她可以主宰一切,她的闺房就是侠士们的禁地。
一切似乎是在那天变了,她乘着小轿不急不缓的行走在南京的街面上,人们的目光为她开道,人们不自觉的发出唏嘘的声音,这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最热诚的赞美,她醉了,她把自己投身到了那样和谐那样美丽那样触动人心的音乐里去,她为自己谱了一曲美人吟。却有了不一样的声音,杂,乱,杀气,凌厉,破开了她的幻境。
她呆住了,也许不该伸出头去,更不该看那一眼,那一眼,那千娇百媚的一眼,没有勾住别人的魂,却丢了自己的魄,那个一身白衣的男子,那个用满不在乎的表情装饰自己的男子,那个抱手长立眼里蓄满冷意的男子,那个眼神高远仿佛立足天际的男子,他来了,她的心一动,再动,随了慢慢放落的帘子沉了下去。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人叫做白玉京。白玉京的传说她听的多了,空手起家,创立铜琴铁剑楼,五年艰辛,博打出了名头,与巍然挺立在苏州的天一阁齐名。天一阁是何等的派头,铜琴铁剑楼与之三度交锋,居然未落下风。这白玉京又是怎生样的人呢?她又豁然记起,自己来宁已然三年,三年里,所有的王亲贵族,所有的帮派头目几乎都曾仰慕自己的名声,来看过自家,只他除外,白玉京,白玉京,你真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超脱俗世的仙人么?
她不信。漂亮的女人总有些缺点,或者说是优点。自信。自信让他们美丽,却也让她们过于沉溺。她宣布归隐,她满面的喜色,带着娇羞,站在南京的城墙上宣告了这一事实,然后脸映桃花的下了城楼。很多人为之目眩,他们说,可惜了,她真美。还有人说,她突然间象个待嫁的新娘了。
她悄悄的把自己送进了铜琴铁剑楼,悄悄的走进了铜琴楼,悄悄的站在了白玉京的身边。白玉京微微楞了下,然后笑了,道,你来了。她的口气淡定,我来了。白玉京给她安排了住处,白玉京打点了她的生活,白玉京预定了她的方向,白玉京影响了她的性格,他却独独没安排她的归宿。
三个月。她记得自己进了铜琴铁剑楼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里,见了白玉京十五次,与他说了一百八十二句话,其中有一百五十句是问身体状况如何问居住情况如何的废话。还有呢,就没了。这么长的时间,连石头也该捂热了,连精铁也该开窍了,她们,却什么也没有。
她是带了微微的绝望出门的,他没有送他,只是派了陈家的兄弟伴了她一路走。而后,就遇上了所以侠侣,遇上了柳易守,遇上了七个兄弟,然后白玉京出现。最后的结局进了天一阁。她微微有些迷糊,觉得事情过于诡异,以前她再怎么动摇,却还是暗暗的关心着白玉京的,更别提背叛,现在呢,是不是动摇了呢?
忽然。突然。心底的某种东西苏醒了,绝望会变质,就变幻成了不满,成了犹疑,成了背叛。薛素素的心乱的很,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就有了这样的变化。是因为他吗?想起水公子温柔的声音,她的脸上就是一阵发热,水公子他是怎样的人呢。该比白玉京温柔,多情吧。薛素素不可自拔的迷失了。
她站起身来,走到了窗边,最后一次梳理自己的长发,是白玉京喜欢的那一种,他说,很美,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闪亮了一下,她低下了头,她的面容那刻是娇羞着的。现在她又在梳理了,最后一次。慢慢的理顺,手轻轻一抹,是不是这一抹所有的往事就被抹去了呢,一滴泪滴落,砸在了梳妆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