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潘兴还没来得及起床,乔伊和鲍里斯就来找他了。潘兴在清晨特有的半睡半醒的朦胧感觉中就听见他们俩的争吵声。
“乔伊,如果你不把那一个铜板还给我,我就会告诉父亲,他会拿铁砧敲断你的腿的。”
“鲍里斯,你吓唬不了我。要知道,老爹根本分不清我们谁是谁。”
“见鬼,乔伊,你对和自己的弟弟长得一样高不觉得羞耻吗?”
“你应该感谢我长得不高,否则你只会穿我的旧衣服。”
“我宁愿穿旧衣服,也不愿和你连内裤都混着穿。呃,真是太恶心了!”
“嘻嘻,我亲爱的弟弟,你不觉得这样我们的关系显得亲密多了吗?”
潘兴努力克服阳光给他带来的不适感,睁开了眼睛。此时乔伊的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他昨天离去时淡淡的颓然和伤感,仍旧是一脸讨厌的坏笑。
“你没事了吗,乔伊?”
乔伊一愣,嬉皮笑脸的说:“我能有什么事呢,亲爱的潘兴。你没忘了我们昨天的约定吧。”
“这么早!你们这儿的人都习惯这么早就泡在酒馆里吗?”潘兴看了看刚升起的太阳,惊愕的问道。
“当然不是,除了老巴伯,还没有谁这么疯狂呢。酒馆的主人卡尔今天就要回来,父亲让我们带你去和卡尔交代一下,要不然谁看到自己家里有个陌生人,都会把他当成贼的,你应该不会想被打出去吧。”乔伊递过一套衣服,说道,“你可以穿我的衣服,你可以光着身体睡觉,应该不会光着出门吧。”
潘兴昨天才醒来,体力还没恢复,身上又缠着绷带,躺了一夜都没注意到自己是光着的,今天早上正在赖床就被泰勒兄弟闯了进来,经他这么一说,这才发现,不由得脸都红了,也不管自己原来的衣服哪去了,接过衣服就在被子底下穿起来了。
“我想你会喜欢乔伊的四角裤。”鲍里斯适时的插嘴道。
“呃——”
“怎么了,衣服不合适吗?”乔伊看到潘兴不停的拉扯自己的衣领,问道。
“不,刚刚好,你的身材和我很像。”潘兴扯着衣领说道,“就是有点……”
“不舒服是吗?”乔伊眯着眼睛笑道,“这可是我最好的衣服。格鲁曼人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朋友和亲人。不过——”说到这里,乔伊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得更热情了,“看得出来,你出身不错,也许还是一个贵族,当然不习惯粗麻做的衣服了。”
“不,我可不是什么贵族,在我们那儿也算不上什么富裕家庭。”潘兴尴尬的笑了笑,“只不过从没穿过这种衣服。”
乔伊耸耸肩,不置可否,接着说:“我只是不希望被贵族弄脏我的衣服罢了,要知道,我父亲说过,我们格鲁曼只出过两个好贵族,可惜都死了,剩下的都是一群胆小鬼和叛徒而已。”
“嘿,他们为什么都盯着我看。”潘兴不自在的拉高衣领。
乔伊扭头看了看前后左右的路人,摇头晃脑的笑道:“别介意,他们只是太久没看到正常的陌生人了。”
“这样啊!”潘兴表情僵硬的向盯着他看的人们打着招呼。
“嘿,看!”乔伊拍了一下潘兴的肩膀,指着前面一个佝偻的背影叫道,“那是老巴伯,人们都说他的记忆只有三分钟,实际上比那更短。”
“你怎么知道?”潘兴好奇的问。
“有时候我和鲍里斯想花钱买酒时,只要向巴伯借一下钱,去方便一下,他就会忘了这事。”听到这里,潘兴不由得用正义凛然的目光偷偷的鄙视了泰勒兄弟一下。
“你要知道我还是第一次在酒馆以外的地方看到他呢,你永远不知道老巴伯这一生要喝多少酒,每天他都会坐在酒吧的角落里,一个人念念叨叨的喝酒,你要是打断他,他还会发脾气,直到把口袋里的钱都花完才回去。有人说他以前一定是一个魔法师,在念咒语诅咒东边的那些家伙,我看他只是再算自己还有多少酒钱罢了。”鲍里斯笑嘻嘻的说。
“你说他有多大,六十,七十,还是八十?”潘兴不紧不慢的跟在老巴伯的后面,随口问道。
“谁知道呢!从我够不着房门的把手的时候,他就这么老。”
“看,我们到了。”看着老巴伯拐进一间不起眼的小屋,鲍里斯叫道。
“你以后要是忘记了路,只要跟着老巴伯就行了,当然,前提是你得起得足够早。”乔伊挤眉弄眼的说。
一推开门,挂在门上方的铃铛就“叮”的响了一下,很有美国西部片的感觉,一间不大的屋子,既没有侍应,更没有吧台,靠着墙角摆着一排酒柜,屋子里只摆着三张桌子,中间那张桌子上放着一个陶罐,里面有些硬币。老巴伯就坐在最里面的那张桌子上,一边喝着酒,一边念念叨叨的。
“这里没有人吗?”潘兴疑惑的问。
“有一个厨娘,索菲娅大婶,在门边睡觉的就是,你想吃什么,叫醒她就行,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
潘兴这才注意到身后有一个胖大婶,就躺在门边阴暗处的一张椅子上呼呼大睡。
乔伊走到中间的那张桌子边,从口袋里摸出三个铜板扔了下去。
潘兴惊奇的看着他,问道:“你不是常来偷酒喝吗?“
乔伊不满的瞪了他一眼,随即又挂上了坏笑:“说好是请你,怎么能用偷来的东西招待朋友呢。”说罢,走到酒柜前,从最下面拿出一瓶酒,倒了两杯,回到门口的那张桌子坐下。潘兴注意到每瓶酒的下面都有标价,越往下越便宜。
“有吃的吗?我从醒来就没吃过饭。”潘兴揉着肚子苦笑道。
“天哪,昨晚你没做饭吗?你去后面厨房看看,虽然冷了点,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是免费的,而且填饱肚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这里的酒卖的很贵吗?”
“那倒不是。”
潘兴刚拿了食物回来,就听见“叮咚”一声,一个矮小的身影就钻了进来。
待仔细一看,潘兴才发现来人不是一个矮小的陈年人,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虽还没到冬天,却还是很寒冷,那孩子却只穿了一件破烂的灰绿色麻布袍子,也不合身,胡乱的裹在了身上。头发剪得极短,像是剃光之后才长出来的。脸上满是黑色的污迹,斑斑驳驳,掩盖了他本来的面容,却有一双极大极亮的眼睛,微微一转,便透着一股狡黠灵慧。看着潘兴抱着的食物,他便“咕”的吞下一口唾沫,眼眸一转,却又若无其事的走开了。
“你们这儿的人这么小也喝酒。”潘兴看着那个小男孩走到酒柜前煞有其事的打量起来,转头问乔伊。
“我们这儿气候很寒冷,大多很小就开始喝酒,可是这么小就跑到酒馆的却不多见,而且我没见过他,应该不是村里的人。”乔伊盯着男孩的短发看了一会儿,才转过头回答潘兴的问题。
“也许他只是太冷了。”鲍里斯满不在乎的说。
潘兴瞥了一眼小男孩,问道:“你们是不是喝酒比吃饭还重要?”
“怎么可能?吃饭是为了活下去,喝酒是为什么要活下去。”乔伊难得的露出一次苦笑,“只有先活下去,才能去想为什么要活下去。”
“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三流的哲学家。”鲍里斯取笑道。
短发男孩似乎看不上店里的酒,又转身向外走去,走到潘兴这桌时突然跌了一跤,人都扑到桌子上了,食物都被他撞到地上。不待潘兴扶他,又飞快的爬了起来,骄傲的一昂头,哼了一声,就往门外走去。潘兴和乔伊突然同时出手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男孩吃了一惊,强作镇定的说道:“你们干什么,不过就是撞了一下,想打架么!”
“怎么了?”鲍里斯吃惊的问。
“把东西拿出来!”
“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放开我,不要以为我小就好欺负。”小男孩倔强的说,说着一口就要向潘兴咬去。
潘兴嘿嘿一笑,也不多说,抱起小男孩,头朝下抖动起来,落下了十几个硬币、两个钱袋和一些食物,甚至还有一把巴掌大的匕首。
鲍里斯惊诧的叫道:“他是什么时候干的?我刚才根本就没察觉到!”
男孩刚被放下,他就一把抱住潘兴的大腿,刚才判若两人的哀求道:“求求您,放了我,我是第一次偷东西,我实在是太饿了。”
一直在一旁笑得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一样的乔伊,突然上前,一把扒开男孩的袍子,男孩光滑白皙的脊背密密麻麻布满了细长的疤痕,有新伤,也有老伤。男孩啊的一声尖叫,飞快的掩上了袍子。潘兴却没注意到这一切,震惊的盯着乔伊,怎么也没想到这位仁兄竟有扒人衣服的爱好,还是扒一个小男孩的衣服。乔伊注意到潘兴古怪的眼神,原本得意的笑容不由一僵,忙解释道:“这么冷的天,他却剃了这么短的头发,而且他的背上有细长的鞭痕,新老不一,手腕上应该还有烙印。按照法律和惯例,只有逮到小偷,才会剃光他的头发,并施以鞭刑,在手腕上烙上印记。伤痕新老不一,又有这么多,至少也被逮住七八次了,这也算初犯。”
潘兴抓起他的手腕果然看到“盗贼”的字样,随即又是一愣,这不是汉字,而是一种自己分明应该不认识的文字。
“这是什么?”潘兴将男孩的手腕举到乔伊的面前,急切的问道。
“嗯——不认识。”乔伊装模作样的看了半天,最后说道。
“你不识字?”潘兴一愣。
乔伊翻了个白眼:“你不也不认识么。我学过一些大陆通用语,可不认识那些自找贵族写的歪歪曲曲的别体字。不过我想应该是盗贼、小偷之类的意思。”
乔伊没再理会潘兴,只是翻来覆去的看小男孩的一双手,最后叹道:“手指白皙而且细长,骨节不明显,听说拥有这样一双手的人会成为出色的艺人和盗贼。”那眼神仿佛要把那双手剁下来安在自己身上似的。小男孩怯怯的想把手缩回来,完全没了刚才那凶顽的样子。
“怎么你想去当盗贼?”
乔伊鄙视的看了男孩一眼:“格鲁曼的男人可以去杀人,可以去抢劫,就是不能干盗窃这种事。一个男人却去当盗贼,连孩子都可以鄙视他,连一个路人都可以对他施以惩罚。”
“我又不是男人。”男孩嘟囔道。
“是啊,他还只是个孩子,对他宽容点。再说你不是也偷过酒吗?”
“偷酒算偷吗?偷酒不算偷!”
潘兴一愣这不是活生生的孔乙己吗?还是偷酒版的孔乙己。潘兴瞥了眼从他衣服里掉落出的食物,说道:“连食物都偷,他估计真的是饿坏了,放过他这次吧。”
“谢谢您,先生您真是一个好人。”男孩鞠了一个躬,捡起匕首就要走。
“等等!”潘兴叫住了男孩,向着泰勒兄弟为难的说道,“你能先借我一些钱吗?”
鲍里斯耸耸肩说道:“乔伊说他今天请客,我就没带钱了。要不然他又会说自己忘带钱袋了!”
“我可不会把我的钱给一个小偷。不过——”乔伊把钱袋整个塞到潘兴手里,“这是我借你的钱,怎么处理就是你的事了。”
潘兴扯开钱袋,里面也就十四个铜板,连钱袋一起塞给了小男孩。乔伊顿时怪叫道:“把我的钱袋留下,我可就有这么一个。”说着就从小男孩手里抢了过来。
潘兴瞪了他一眼,转身去厨房找了些吃的,全部给了小男孩,反正如果他得到酒馆的工作吃喝应该不愁的。男孩吃惊的看着潘兴,潘兴笑着对他说:“如果我今天应聘成功的话,就会是这家酒馆的酒保了,你以后没吃的,可以来找我。你叫什么?”
“波利,先生。”小男孩抽泣着说。
“波利,这个钱袋是不是那边那个老先生的?”
“是的。”
“好了,波利,明天见!”
“明天见,先生!”
潘兴拾起剩下的那个钱袋,向老巴伯走去。
本该离去的玻利,从门缝里探出小脑袋,一双亮若点漆、灿若星辰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一直盯着潘兴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