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音是什么时候认识路欢歌的呢?好像从记事起就认识吧。同在一个学校大院住,又同在一座楼。穆青音比路欢歌大个四五岁,虽两家来往又频繁,因年龄差距,两人总不在一块玩。如不是初中即将毕业的穆青音用口香糖黏住路欢歌的头发,大概他们此生也只是认识吧。
他记得好像是路欢歌的母亲去世的弟二年,路欢歌不再像从前一样在院子里和小伙伴们做游戏玩耍,整天低着头,郁郁寡欢,有点想念她飞扬的笑脸,跳跃的头发。当时她刚洗完头,坐在院子的花台上晾头发,他放学回来,看到她,嚼着口香糖坐到她身边,他想说点什么逗她笑,可什么也说不出来。看到她的头发又长又多,想起了班里的女生被男生用口香糖粘住的样子。他吐出口香糖,用手从背后粘到她已经半干的头发上,他作恶技术不高,路欢歌扭头看他时,他的手还在拽着路欢歌的头发。路欢歌摸到了口香糖,开始扯,同样的技术不佳,越扯粘住的越多,穆青音观赏着自己的杰作,路欢歌越扯越急,满面通红,泪眼朦胧,终于“哇”一声大哭起来。正值放学后晚饭前的时段,归来的孩子和在家做饭的各个老师共同见证了穆青音的滔天罪恶,和路欢歌惊天地泣鬼神的委屈模样。穆父赶到,众多小朋友齐齐指着穆青音,穆父憋了那么长久的火山终于爆发了,也不表他在校内的丰功伟绩让他这个高中老师一次一次往别的老师办公室里站,也不表他在校外如何抽烟喝酒打架斗殴,抓住他就打,打得穆青音鬼哭狼嚎,小朋友们都吓跑了,穆母和路一凡带着路欢歌早上楼去剪头发去了。旁边的老师见打得差不多了才开始拉,劝。这次挨打让穆青音对路欢歌的恨意如滔滔江水不可断绝。只是当晚他被父母押着拖着被打得火烧火燎的身体去给路欢歌道歉时,他看到她被粘住的头发剪掉了,有几缕没有扎住,哭红的鼻子一抽一抽的,确实有些可怜,才有一丝悔意。但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冒出的怒意除了对不起说不出别的。父母当着路欢歌的面嫌他态度不端正,悔改不坚决,道歉没诚意又给他来了一顿男女混合双打。此后很久,穆青音还偶尔听到某些老师提着自己孩子的耳朵,指着他:“不要给他玩,成绩不好,还跟社会上的人来往,还欺负没娘的孩子,你要是跟他玩,我打断你的腿。”他大为恼火,大叫冤枉:我成绩不好,是事实,我交朋友又怎么碍着你了?我欺负没娘的孩子,我欺负她了吗?我只是好奇啊,我有那么恶吗?
事后,路欢歌再见到他,不叫青音哥哥了,只撅嘴怒视他,他看到她,身上不疼的地方也开始疼了。他怕了她。后来一个暑假没见到路欢歌,学校看在他爸的面上收了他这个学生。路欢歌也上了初中。每次他放学刚好看到她背着书包回来,她不瞪他了,但也不说话,装作看不见。他总想逗逗她,不近身欺负了,拾个小棍投她,捉条虫扔她。她总是泪眼朦朦地瞪视他,不大声哭了。他越发大胆了。也有一些大胆的孩子扯着嗓子在楼下喊:“穆伯伯,青音哥哥又欺负欢歌姐姐了。”等穆父下去了,两人都不见了,回家审问,他又拒不承认。
有一天,路一凡来和穆母小声说了什么,穆母听了,满脸含笑,饭都没吃和路一凡一块走了。穆青音大惑不解要跟着去,刚站起来,穆父淡淡一句:“不能去。”穆青音躁动的不安分已经很久没有萌动了,习惯性屈服,坐下吃饭依旧百思不得其解,暗想,明天问问路欢歌。
第二天见到路欢歌,仍旧是一副怯弱的样子,穆青音四下环视,见没有人,“路欢歌。”路欢歌猛抬头,看到他,又恨又怕地瞪着他,也不说话。穆青音不理她的眼神,“昨天你家发生什么事了?”路欢歌闻言红了脸就走。“你不告诉我,我去问我妈。”路欢歌泫然欲泣。“你要是再哭,闹起来大家都知道了。”路欢歌蹲下去,捂住脸,无声地哭。穆青音蹲在她身边,小声说:“你别哭了,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穆青音只顾知道答案,忽视了周边情况,被人一把揪住衣领拉起来才知道情况危急。穆父温和地问路欢歌:“欢歌,他怎么欺负你了?”路欢歌只是哭,不说话。穆青音狡辩:“爸,这次老天作证,我真的没有欺负他,我是问她,怎么才能提高学习成绩的。”穆父压根不听他说话,拽住他衣领四下找棍,找到就不管不顾地抽打,有子如此顽劣,如此给他丢人现眼,自己哪还有面子?哪还有为师尊严?红着眼,哆嗦着嘴喃喃怒骂:“不肖子,不肖子”骂一句,抽一下,突然,穆青音觉得抽打停止了,睁开泪眼,看到路欢歌拉住穆父的胳膊:“伯伯,他没有欺负我,他就是问我怎么把老师讲的都学会的。我告诉他,他不信,我才哭的。”穆青音此时此刻万分感激这只黄鼠狼。穆父不敢相信地瞪穆青音,“这才打一半,等几天看你成绩,没有上去,你就是在撒谎,另一半打先记着。”又温柔地对路欢歌说,“欢歌,你不用怕他,你受委屈了,我给你做主。我打了他,他要报复你,你要告诉我。”又回首怒视穆青音,“以后只要欢歌哭,你又在旁边,我见一次,揍你一次,听说一次,揍你一次。”穆青音对这个变色龙加后爹同样愤恨:“你怎么知道她哭就一定是因为我?”“这个院里,谁都知道,就你一个人欺负她。”
此后穆青音的成绩果真有所提高,因整天在他父亲眼皮底下,恶习也都一一改了。终于在三年后考上了大学,他一考上,等于他在这个院里的丑行都遮住了,立时从人人嘴里的反面教材成了正面教材。路欢歌也如愿考进了自己所住的高中。期间,双方家人来往依旧,只是俩人很少说话。走碰头了也是互相看一眼就走开。
转机发生在穆青音上大学的那一年寒假,他和同学欢聚回来,看到花台旁蹲着一个人,挽着头发,露着白嫩的耳朵,捂着脚,隐约听到呻吟声。穆青音走近:“需要帮忙吗?”那人抬头向上看,穆青音倒抽一口气,全身似乎还在隐隐地疼。是路欢歌,一张脸雪白,双目含泪,脸部扭曲,穆青音想躲着她走开,此情此景,和多年前是多么相似啊,他那惨绝人寰的爹不会因为他改邪归正考上大学而放弃相信路欢歌的。走开又于心不忍,看她这样一定是脚受伤了,他果真看到了一片冰上有哧滑的痕迹。
“路欢歌,需要我扶你吗?”“我扶了你,你可要作证我没有欺负你啊。”路欢歌呵呵笑出声。
穆青音扶着她的胳膊,站起来,“能走吗?”脚刚一沾地,她就泪眼朦胧了,“我背着你吧?”路欢歌脸红,低头不说话。“快点来吧,有人看到我就说不清了。”这么多年了,穆父的余威犹在。路欢歌趴到他背上,手抓住他肩膀上的衣服。穆青音暗笑,路欢歌长大了,知道害羞了。穆青音背着她爬到三楼,又背着她开门,一进屋,就把她往她床上一卸:“你有半扇子猪肉那么沉,看着也不胖啊。”穆青音气踹嘘嘘地打量着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皮肤白皙,眉清目秀,青春盎然,令人赏心悦目。只是此时她在撅着嘴瞪他。“叔叔不在家吗?”没人搭理他。他出去转悠,“我给你冰敷吧?”路欢歌不说话。穆青音拿了毛巾端盆水,脱了他的鞋袜,她的脚白嫩纤巧,脚踝处已有明显肿胀。穆青音浸湿毛巾,敷在上面。路欢歌短促娇喝一声:“疼。”“是凉吧?”路欢歌含着泪眼撅嘴:“又凉又疼。”穆青音笑:“你不是整天低着头走路吗?怎么还踩冰上啊?”“我出神了。”“想什么呢?嗯?我们的欢歌长大了。”穆青音说完,暧昧地笑。路欢歌不明,一脸纯真:“青音哥哥也长大了。”穆青音盯着她清亮的眼睛,纯净的面容,心忽然有一下没有跳。门响了,路一凡推门进来,看到此番情形,不转眼珠地怒视穆青音。穆青音没做错事习惯性心虚:“叔,不是我。”路欢歌也替穆青音着急:“爸,我是在楼下不小心滑倒了,是他送我上来的。你误会他了。这次没有欺负我。”路一凡仍旧半信半疑:“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不用谢,不用谢。”“你这是头一次来我家不是道歉的,我怎么那么不适应呢?”穆青音笑:“叔叔,我以前不对,让你费心了。欢歌,我走了,明天来看你。”说完仓皇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