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了挑眉,想起刚回到裕兴时,她走下马车时身子轻飘飘得如同一张薄纸,风一吹就能飘走似的。而此时看起来则好了许多,双颊不再深深凹陷,许是刚才咳了一阵的缘故,气色红润娇艳。这几日将养得还不错,他想,只是看起来仍旧单薄寡淡,同当年那个健康灵动的山野丫头有着天差地别。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需要我准备什么吗?”晏秋轻松地问。
丁柔咬着唇,心里复杂极了。他为什么要提出这种要求?她情愿他抗拒记起过去,无论她怎样哀求他都拒绝!
可是现在他主动提起来。
她的心微微颤抖,或许这就是命运吧,命运不让他们就此罢休:“两日后吧。你不需要准备什么,这两日休息好,养足精神。两日后我在医馆等你。”
两日后,兴安医馆。
“你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那好,我们现在开始。在开始之前,我想告诉你一次两次的施针并不能让你想起一切,中间需要一个过程。以后你每隔三天到我这里来一趟,约莫持续一个月左右,你就能够记起差不多了。”
晏秋点点头:“没问题。那就麻烦你啦!”
说罢闭上眼,尽量放松,感受银针刺入皮肤的过程。同时,也是他将一颗心呈现在他心爱的、满含歉疚的、今生认定的冤家眼下的过程。
丁柔旁边的小桌上摊着一包银针,并燃着一根蜡烛。她捏起一根银针,在烛火上烤了烤,对准晏秋脑后一大穴准备刺入。细如牛毫的银针捏在她指尖,针尾有些摇摆,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照准穴位一刺
而入!
等了那么久,如今一切终于开始!
银针扎入后脑,被刺破的地方顿时传来一阵微麻的刺痛。晏秋眨了眨眼,感到一阵眩晕。这眩晕来得如此短暂,他几乎来不及回味。然而心底却逐渐升起一丝疑惑,为何这刺痛感如此熟悉?
他不期然想起几个月前的一天,那一晚圆月高挂,地上布满了如妖灵乱舞般的树枝阴影,他怀中抱着一个瘦弱的女子,缓慢地走在路上。他记得女子的手臂绕在他脖子上,又轻又软,脸颊微微羞涩地轻轻贴在他胸前,蹭得他心中砰砰直跳。
他还记得女子的身体轻飘飘得如同一张薄纸,挂在他臂弯仿佛没有一丝重量。她的脸色苍白,神情虚弱,却固执又别扭地同他吵嘴。那一晚的记忆如此深刻,以至于连那一瞬间小小的不适他都记得。
那一刻的感觉与此时相仿,后脑一阵微麻的刺痛,继而灵魂脱离身体般的眩晕。
而也是自那时开始,他夜夜梦到过往,夜夜不得安眠。
他以为那是上天的仁慈,不忍他被记忆所困。原来一切不过是她的一手安排。
他紧紧握住拳头,不知心头什么滋味儿。赤|裸的手臂上肌肉纠结鼓起,青色的血管凸出,蜿蜒浮绕在手臂上。丁柔仿佛没看见,认认真真为他施针,只微皱的眉头与紧抿的嘴唇透出她的些微紧张。
一个时辰后,她收针,他穿衣。
“怎么样?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丁柔也是第一次为人诊治失忆之症,所用的办法都是书上所讲,并无实际操作经验。因而心里并不清楚实际会如何,只满含期盼地看着晏秋,想从他那里知道这场忙活的实际效果。
只是她心底却隐隐紧张,似在期盼着什么。然而真正期盼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似乎是盼着他想起什么,又似乎盼望他什么也不要记起。
晏秋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嘴唇动了动,摇摇头道:“没有。”
丁柔便有些失望,随即安慰地笑了笑:“不急,这才第一次施针。三日后你再过来,我继续为你治疗。这几日仍然注意休息,不要太过劳累。”
晏秋点点头,道了声你也保重,便转身走了。
丁柔低头看着捏在指间的银针,亮得似乎要晃花人的眼。她不敢再看,忙与其他银针一起胡乱卷在原来的小包里,匆匆塞进抽屉。
她没坐多久,医馆里来了位特别的客人。长身玉立,手握折扇,一身金丝银缕缝制的锦衣,面含桃花,笑容英俊:“丁大夫,好久不见。”
一别两月,再看到金谦良,丁柔心中突地一跳,勉强朝他点点头:“金掌柜好。”
“我刚看到晏掌柜从这里出去,气色不是很好?他怎么了?在丁大夫如此辛苦的贴身照顾下,竟然还过得不舒心吗?”金
谦良挑着眉头貌似关心地问道。
丁柔却被他话中暗藏的意思刺得心中一缩,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金掌柜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来问你一问,你可是心软了?”金谦良脸上的笑容淡下来,“若是做不下去,我劝你趁早收手。女人么,就该待在家里相夫教子,谨守本分,学人家开什么医馆做什么生意!”
他的话突然严厉下来,听得丁柔一怔,随即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没有心软,你相信我!”
“原来没有啊——”金谦良拉长了尾音,意味深长地道:“没有就好。我们是合作伙伴,这一点你要记得。不论什么时候,你有困难尽管来找我,我不会丢下你不管。”
丁柔心头紧缩,竟不敢看他,连连点头:“我晓得!”
金谦良笑了笑,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同时,你也务必记得,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自以为是,拖我后腿!”
丁柔一愣,不禁抬起头来,只见金谦良不知何时打开折扇,一下一下轻轻摇在胸前,一双眼睛亮而有神,好像自己的那些心思在他面前全部无所遁形,纤毫毕露。
金谦良把玩着扇子,漫不经心地撩动着扇柄上缀着的金线流苏:“我从不爱与女人做生意,你知道为什么吗?”他似乎并不急着得到丁柔的答案,几乎没有停顿地又道:“因为女人心软,成不了大事。呵呵,说起这个似乎太抬举她们了,以她们的心力和智力,不给我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丁柔顿觉脸上火辣辣的,难堪极了。她还什么都没做呢,他就这般敲打她?
“我当初既然发过誓,就一定会做到。金掌柜若不相信我,那我们的合作便到此为止——”她话没说完,下巴便落入两根手指里。两根坚硬又灼热的手指紧紧固定住她的下颌,让她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浅笑吟吟地凑近她道:“我当然相信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做好的。该做的漏不掉,不该做的一律不碰。”
金谦良并没多过逗留,从他来到走,前后不过两盏茶的时间。然而丁柔却觉得过了很久似的,虚脱地坐在凳子上,只觉浑身被汗水浸得湿透,黏腻腻的十分难受。她与魔鬼做了交易!
她咽了口口水,心里难受得要命。恨金谦良不给她脸面,恨晏秋让她为难,更恨她自己犹豫不决,立场不坚,懦弱心软!她恨自己不争气,狠了狠心,当下做了一个决定!
可是这个决定却并没有马上起效,因为它被迫中止了。
傍晚时分,她背着药箱走出医馆,正要关门落锁,突然眼角的余光瞄到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顿时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钟钟钟钟嘉???”
那一身浅
蓝色棉布长衫,脸庞清秀,如同斯文书生般模样的男子,弯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浅笑盈盈地看着她,可不就是飞花镇一别,她以为今生再也不会见到的钟嘉?只是,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钟嘉这样回答:“我把家业都卖了,发现无处可去,便来投奔你啦!”
丁柔听得目瞪口呆:“你,你家那些产业都是祖上所传,你家那宅子更是祖祖辈辈所居之地,你都卖啦?”
钟嘉道:“没有。我只把那些产业卖了,宅子还留着,卖了我儿子住哪儿去?”
丁柔不由一头雾水:“儿子?你有儿子了?你媳妇怀上身子了?”
钟嘉摇头:“没有。我把我媳妇送回家了。”
丁柔不禁更是头大:“你没有媳妇哪儿来的儿子?不是,你怎么把你媳妇给休了?”
钟嘉挠挠头,羞赧地浅笑:“这些以后再说给你听。我赶路赶了一天,累得要命,你住哪儿?快带我去,我又累又饿,还想洗澡。”
丁柔顿时一个趔趄,犹如看陌生人似的看着他,怎么才两个月不见,他居然变化这么大?从前他什么时候在她面前说过一句完整的话?总是支支吾吾像个小结巴。再看看现在,口舌伶俐得她都快说不过他了!
丁柔不禁后悔,当初为何告诉他她的居所?若是口风紧些,哪会有现在的为难。她苦笑不已,然而却为时已晚,谁料到他在经历父亲亡故之后居然不记恨她,而且还变卖产业投靠她?
只好带了他到住的地方,暂住一晚,再做打算。
到了家里,子归看着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十分不满:“你谁啊,干嘛来了?”看着丁柔,埋怨道:“你也是,怎么把讨饭的领到家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