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边忍得心肝疼,不知两人施针这一下午,外头的流言已经传翻了天。
之前就有两人不清不白的一段,被众人很是津津乐道了一番。若不是周大人强行令止,只怕非传到两人弄假成真不可。这回闹了这么一出,人人都知道丁大夫和晏大少爷私定终身一事。
丁大夫一直是孤苦伶仃,只身过活,而晏
大少爷也是上无长辈,两个没大人教导的孩子传出私定终身什么的,倒也没人追究。只等着看刘家小娘子与丁柔的抢夫戏。
这回周大人就是拿了大棒子撵也是撵不散他们了。
丁柔对此事倒没什么,她愁得是晏秋一直没有恢复记忆,人又对此没什么所谓。偏给他扎针他也不反抗,倒叫她劝也不好劝。只得归因于他最近事情太多,无法静下心来休养。毕竟书上说这法子一定要病人心静如水方可。
她想了想,只能咬牙忍了。毕竟若他找不回记忆,只会以为她爱他之极,就算她有些不妥也不会想到别的。这是不行的。她受过心肝俱裂之苦,他怎么能不与她一起?
丁柔在晏府门口表现出的对晏秋的强烈的占有欲,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人都知晓城里的女大夫丁柔与黄金单身汉晏秋之间有些不清不楚。不过,虽有人亲眼目睹,然而大多数人并未在场,并不相信丁柔的大胆作为。
在他们眼里,女子应该柔婉一些,如这般泼辣做派实在不讨喜,入不得目。下意识便认为丁柔喜欢晏秋是真,当众扬言“晏秋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则有些夸张化了。对她倒并无多少反感,与此相反,支持她的人居然占了大多数。
不亏她一直以来赠药、谦和、从不误诊,人们更怜悯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对她如今找到一个各方面都优秀的郎君竟并不眼热,鲜有人觉得突兀。
人们总是容易被一些自以为是的怜悯和自我感觉良好的同情心冲昏头脑。他们都忘了她曾经的冷若冰霜,难以亲近。更记不得三年前她是如何在这座小镇站稳脚跟,叫那些敢骚扰她的地痞再也不曾出现在这条街上。
她只不过折损了些钱财,就能让这许多人站在她这边。此情此景,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另一位当事人,晏秋对此十分满意。
无论如何,丁柔心里总归是有他的。不然何必落这么大的面子,豁出脸皮维护他?
这就够了。
叶总管见他面上掩不住的高兴,也是开怀不已,乐呵呵劝他道:“少爷快挑选日子吧,这媳妇啊,只有娶回家才算是媳妇,才是自己的人。不然呐,总有人惦记。少爷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丁姑娘虽然对你一片赤诚,但人家姑娘心眼好,又有本事,长得还漂亮,赶紧娶回家来才是正经,才保险啊!”
晏秋虽然早在心里把丁柔与媳妇二字划上等号,然而直到此时才深刻体会到有媳妇是多么令人满足的一件事。他心里欢喜得要命,嘴上却硬道:“谁敢觊觎我媳妇?我打断他的腿!”
叶总管顿时笑得合不拢嘴:“少爷啊,你就是嘴硬!”
晏秋却看到他嘴皮子上破损的如小指甲大小的水泡,意识到这阵子的糟心事又把这位老人操劳坏了,心里头十分过意不去,歉疚中又略含些责怪地道:“嘴上什么时候起了这么大的泡?怎么也不弄点药抹抹?瞧这一大片,可怎么吃饭的?”
叶总管呵呵一笑:“用了用了,好不那么快,我多喝些水过几日自然好了。”
晏秋心中更觉愧疚,他亲娘去得早,亲爹跟后爹也没差,后娘更
是百般手段要弄死他,唯有这个善良的老人,虽是下人,却真心拿他当孩子看。可自己却一直拖累他,没叫他清闲过一天。眼皮垂了垂,道:“回头我找丁柔配些好药,拿来给您擦一擦。”
叶总管顿时哎哟一声,捂着嘴做出牙疼的样子:“那你快去,哎哟老头子嘴皮子疼死了,水都喝不进去,少爷你快去,快去快去。”
饶是晏秋胸中酸胀,此时也忍不住笑出来:“行,我马上就去。”还没走出门,叶总管殷切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少爷别忘了同人家姑娘商量一下婚事。她也是个可怜人,长辈亲人都不在身边,多半是没了。这事也是无法,你同她说一说,让她自己拿主意罢。”
晏秋脚步一顿,想到曾经为救他一命而散尽家财,最后却因他之故而死不瞑目的丁安,他入土五年的岳父大人,心中一重,如被大秤砣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喘不上气来。
隔着不远,兴安医馆的门口,珠帘后头映着一个曼妙的身影,正伸长了手指,一下一下拨弄着珠帘上的翠绿的珠串子。目光无神,落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丁柔这一生从未像此时这般难受过。曾经遇到再难的苦,再跨不过去的砍,因着心中坚定的信念总能度过。而今……仿佛她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融化了,再没什么能支持她,给予她力量。
她一面不甘心,想翻出过去的事咀嚼清算。一面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事情都过去了,逝者已矣,往事不可追,她纠结着不放又有何用?
然而心底总有一丝不甘心。她不明白,为何跌至这般境地?
天愈发燥热了,路上基本见不着人。偶有路人匆匆而过,也是脚步飞快。日头将大地灼得一片炽热,偌大的汗珠子滴到地上,眨眼便蒸发掉,不见一丝水渍。垒砌得稍薄些的墙壁都被晒透了,这条街上不乏这样的铺面,许多都关了门回家避暑。
子归也热得如暴龙一般,不时挠桌子拍板凳,实在燥极便逮着钟嘉揉搓一顿。丁柔虽看钟嘉不顺眼,也看不过他被子归这般欺负,便寻了借口将她遣回家,自己同钟嘉守着医馆。
再有一个时辰便该黄昏了。空中那轮耀日仍然明亮,聚着无匹的能量,日复一日灼烤着大地。一天下来至少有六个时辰是淹没在浓厚的燥热中,城里许多老幼妇孺受不住,便到她这里拿药,寻些解暑的法子。
她守着医馆正好解闷,备了许多解暑的药,但凡有人来拿,衣衫普通一律
不收费,若衣着光鲜则加倍收取。大半天下来,不亏不盈。
钟嘉坐在子归常待的地方,正慢悠悠地剥瓜子仁。似乎他活着的使命便是剥瓜子仁,只见他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葵花籽,不急不躁地用手指挤开,认真到近乎虔诚。几乎每隔一息,便能听到一声清脆的“喀”,瓜子壳碎开。
丁柔站在门口,找了个巧妙的角度,整个人立在暗影里,想着虚浮飘渺的心事。突然眼前一暗,她抬起头来,看到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晏秋?你怎么来了?”
晏秋一挑帘子进门来,顺手抓过她露在外头玩弄珠帘子的手,这一握,顿时吃了一惊:“手怎么这般凉腻腻的?你生病了?不舒服吗?”
他十分诧异地将丁柔的手握在掌心里,用自己干燥而略微粗糙的掌心摩擦着:“外头热得都能烤熟鸡蛋了,你不在屋里呆着,跑门口凑什么?”
他一进门来便埋怨她。丁柔却微微一笑:“我在等人。”
“哦——”晏秋拉长了尾音,冲她挤眉弄眼,“可等着了?”
丁柔翻眼看向屋顶:“哼。”
哼!她在心底哼道。心里到底有多不满,只有她自己知道。明明暴躁得几乎抓狂,面上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娇嗔。
“天这么热,你怎么还穿这样一身漆黑的衫子?你不知道衣裳颜色越深越吸热吗?”
晏秋笑笑,很配合地抬起袖子沾了沾额头:“热啊。这不是来见你,觉得穿黑色比较俊么?”
丁柔扑哧一笑:“臭美!”粉拳轻轻捶在晏秋肩头,眼波流转,欲语还休。
有时她真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正常,一个病态。正常的那个戴着虚伪的面具,应付着一切。病态的那个被困在心底,尖叫着,叫嚣着,企图冲出束缚,飞到太阳底下被晒成灰。
也许正常的那个才是病态的,而病态的那个恰是正常的。谁又说得清呢?都是她罢了。
她看着晏秋黑黑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温暖的笑容,心里头又有刺耳的声音逐渐响亮起来:他怎么能笑得这么开心?他凭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她每日都不爽到极点,凭什么他却高高兴兴,万事皆好的模样?
他就不能难受一点么?
她不能接受。
望着状似毫无察觉的晏秋,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叫他想起过往。哪怕只想起当年两人一起养香食蛊的日子,因为只凭这一点就能叫
他明白她早已非当年那个一心一意爱他的傻姑娘。
她明明有无数机会可以一针扎死他,却迟迟没有动手,并不是因为她心软。与此相反,她尽最大的努力帮他调理身体,只是为了让他以最大的限度承受苦痛。她竭尽所能帮他把家业做得更大,只是盼着有一日他爬到最高,而后一朝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