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妖脸色白得如同透明―般,死死抓着黄泉的衣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出了山洞。经过瘫在一边的鹰王翼时,却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神色木然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洞外,岁星平静地站在竹桥旁边,正看着桥下清澈的流水。几片青翠的竹叶漂在上面打卷,还有一些粉色的桃花,顺着水流向下而去。她看了半晌那粉色的花朵,一直冷淡无神的琉璃眼中,忽然进发出惊天动地的恨意,只是那恨之中,还夹杂着些许的痛,些许的酸,些许的悔,万般色彩瞬间掠过她的眼,纷扰纠缠最后凝聚成一股杀气。她纤手微扬,一道碧色光芒疾射而出将流水之上漂浮的粉色桃花瞬间冲击得粉碎,半点残末都没有剩下。
她眯起了眼睛嘴角缓缓浮上一抹凄厉的笑。
“神是不可以有七情六欲的,你这般恨,该是什么罪过?”
司徒妖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某种了然与狡黠,令她微微一震,有着瞬间的心思被人看破的慌乱。岁星故作镇定,面无表情地转身,冷道:“与你无干,快些将镇魂玉送还,我可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司徒慢条斯理地替牡丹系好胸口的衣服,也不紧张,柔柔笑了起来,“岁星你以前可不是这种冷漠之人,是为了他而变的么?嗯,神韵倒是学得像了几分,只是终究与你不搭配罢了。”
岁星冷冷地看着他,沉声道:“果然是妖孽,什么事都给你看得明白。如此,我更不能留你!”
司徒转了转眼珠,不以为意地笑了:“你们这些神,用种种圣洁的框将自己圈了起来,完全不去想能不能做得到。可悲之处却在于如此要求自己,还如此要求其他众生。而卑鄙之处就在于哪怕自己已经堕落,却也容不得其他众生前来质问。无耻啊无耻,你早已孽根深种,对那人无法自拔,何不将那碍事之人杀之而后快呢?你也一直这样盼望着的吧?”
岁星脸色陡然变得苍白,厉声吼道:“妖孽,岂能再让你妖言惑众下去?受死!”她身上忽然碧光大作,华丽的衣裳如同鼓满了风,肆意翻卷,气势逼人,凌厉的风声在她身体周围呼啸,以其身体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气流。周围的竹林都被这厉害的旋风吹得沙沙直响,竹叶乱飘,桥下的流水也漾起了震撼的涟漪。
刚出山洞的黄泉和水妖立即被这可怕的气势所震,骇然地看着岁星抬手拈式,指尖竟有浅碧色烟雾漫了出来,有意识一般地绕在她周身盘卷扭曲,将她苍白的脸色也映成了惨绿。黄泉大吃一惊!早听闻五曜的岁星是擅长毒物之神,却没想到她竟然在这里下上狠手!丝毫不留情!那些浅碧色的烟雾,恐怕就是传说中的“万木荣枯”吧,一出手就下杀手,这是不打算留活囗么?
司徒脸色微变,行动如飞地扯下一块衣服将牡丹的口鼻死死捂了住。他一手揽着牡丹,另一只手在胸前凝气,艳红色的妖气顿时笼罩住他的身体。和黄泉在桃花林看到的冲天妖气不同,此刻笼罩在他周围的妖气淡薄很多,也远没有那么嚣张。看来司徒说得没错,他虽然一路上和牡丹同行,可毕竟三千年的法力不是那么容易就恢复的。他此刻,也不过是初具法力的一尾而已。
岁星阴森森地看着司徒,周身的碧色烟雾忽然扩张了开来,迅速弥漫了整个竹林,那些原本就青翠迷人的竹子一触到烟雾,竟然绿得越发鲜艳可爱,渐渐舒展开身体,眼看着就粗了一大圈。黄泉也迅速撕下衣服捂住水妖和自己的口鼻,再抬头时,周围已满是绿色的烟雾,什么都看不清,正有些惊疑,忽听前方约五尺处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窜进了耳朵。
“万木荣枯乃为极胜之毒,中者若为草木,必然繁华至极点而后凋零;中者若为众生,必然癫狂若痴,发疯至死。世间本就如此,岂不知兴旺必不可长久,繁荣到了极致便会衰败。妖狐,你就败不服两个字上。上界容忍你猖狂了三千年,如今极盛己过,必定不会允许你再猖狂下去。永远都不要反抗神,因为你终究是败者。”
黄泉暗自心惊,这个岁星,好厉害的一张嘴。
他忽然想起了同为五曜的另一个人,那个永远只穿着黑色衣裳,满脸傲然之色的太白,那个将他封印了七百年,生生拆散一对恋人的太白。五曜不愧是神,即使自己的内心早就腐烂发霉,说出来的话依然是铿锵有力,极感人心。他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个时候被踩在神的脚底,满心愤懑地听着头顶的那个傲慢的神说的话。
“人乃为神之子,妖则为万物之邪恶所化,一正一邪,岂有和解之日?你说你是真心喜欢她,焉知她也如此?她若与你一般心思为何迟迟不来见你?情爱本就是虚幻之物,用来迷惑你们这些愚鲁之妖罢了。也罢,我也不杀你,毕竟你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四百年的修炼也属刻苦。你就一个人安静地想上一些时日吧。等想通之日,也就是你自由之时。”
太白这样高高在上地教诲他,留了他一条生路。七百年来他日思夜想,却怎么也想不通。那个女子的一颦一笑,早就烙印在他的魂之中与他的血液同在。虽然他曾不止一次的告诉自己,是她背叛他的,她没有来,她鄙夷他是个小小的妖,她轻而举地放弃了他们曾经的山盟海誓,她抛弃了他,她让他一个人苦楚,而自己却嫁了良人……都是她的错。
可是无论他如何想,他也不曾怪过她一丝半分。她早已是他的血,他的肉,他的骨。哪怕她要他立时五雷轰顶,万念俱灭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他没有显赫的身世可以给她,他能给的,只有自己而已,那样一无所有,那样卑微的自己。他即使用双手捧着供奉而上,她会不会接受?
七百年来,他独自在漆黑幽深的地底苦患,想不通的人到底是他,还是那些神?他的爱有罪么?他的爱是邪恶的东西么?他这般歇斯底里的,都成了太白口中轻飘飘地一句“虚幻之物”。错的人是他?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陪伴他七百年的,除了那根有着美好回忆的笛子,便只有一朵她耳边常簪的媚丝兰珠花。
媚丝兰,媚丝兰,别名刹那芳华,他们的情,半生记忆都成了刹那芳华。
情爱是虚幻之物,是啊,的确是虚幻之物。可那又如何?他甘愿愚鲁,甘愿沉沦,甘愿为情放弃自己的一切,哪怕最后的结局是灰飞烟灭,他也不悔。这情啊,一旦开始,便永无终止之日,如今的他,早被情所吞噬,为情所困。七情六欲有何不对?七情六欲有错么?为什么就不被神所接受,为什么一对苦苦相恋的人就要被拆散,为什么……
黄泉一时回忆纷涌,所有的情潮顷刻间将他吞没,竟然莫名地激动愤慨了起来。
他丝毫不知,自己早已中了“万木荣枯”的剧毒,将心底最隐秘的思绪全部拉了出来,令他如痴如狂。万木荣枯的毒,根本不是普通的布条便可以阻挡,那些碧色的烟雾直接从皮肤里渗透了进去,进入五脏六腑、血液经脉,窥视了他的秘密,将它们突然暴露在他眼前,痛得几乎要死去。
水妖却没有什么异常,眼见黄泉面色忽红忽白,火红的眼睛里竟然隐约有泪光闪动。而那绿色的烟雾将他整个裹了起来,几乎要将他吞噬。她顿时大惊,急忙上前一把拉住他,用力摇晃着,颤声道:“黄泉,快醒过来!你中毒了!黄泉!”
话音刚落,却见他眼底闪过一阵痛楚,两颗清泪顺着脸颊的轮廓就这么滑了下来,将他脸上蒙着的布条打湿。水妖倒抽一口气,黄泉居然会哭!眼看着他满眼的泪水不停地掉下来,一双平常冷漠骄傲的火红眼此刻满是噬心的痛苦。他曾经受了这么重的伤害么?这样的一个人,也会有痛苦到哭成孩子的时候……
水妖一时呆在了那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浅碧色的烟雾越来越浓,方圆三尺之内什么都看不清了。岁星站在正中,仔细感受着烟雾的流动方向,没有动静。看来那个妖狐已经中了万木荣枯的毒失去心智了。现在正是她动手的好时机。
微微展开袖子,她露出了纤细的手指,上面青光幽然。她轻飘飘的向前走去,在烟雾中寻找那个妖狐的踪影。浅碧色的衣服几乎和烟雾化成了一体,衣裳微微一摆,便卷起一抹清雅的碧绿。
如果她没记错,那个妖狐应该在前面三尺之内……她抬起手,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忽然一阵带着戏谑的笑声从她身后约数丈之处调皮地响了起来。岁星一惊,只听司徒在身后笑道:“你的毒虽然厉害,却有一个大缺点。我心里既然没有苦楚,又怎会中你的万木荣枯?你说盛极必衰,这个道理我承认,可是我既没有盛过,又何来衰之说?镇魂玉是我耗费了一千年法力才修炼而出的精魂之物,怎会是那个镇明的法器?岁星,你什么事情都搞不清楚,还是不要这么自以为是的好……”
岁星听声辨位,不等他说完,手上的青光忽然闪电一般地射了出去!凌厉的风声顿时呼啸而出。岁星等了半晌,却没有任何反应。正惊疑,身后却又传来了司徒笑吟吟的声音,他竟好似随时在移动位置,鬼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