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炼红毕竟色迷心窍,听穆华池这么说,得意地说:“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组织对认罪态度好的人是会网开一面的,只要能认识到自身的错误,坚决悔改,组织定会给你一条出路。”他给穆华池松了绑,扶她站了起来,帮她拍干净身上的灰尘。穆华池看也不看杜献忠一眼,就随曹炼红走了出去。杜献忠望着穆华池决绝而去的身影,心如刀绞。
沈四使尽浑身解数,在杜献忠被关了七个月之后,终于打通所有关卡,将他救了出来。四叔对杜献忠说,穆华池出去之后没几天就随同剧组的人一起回了上海,还是忘了她,去香港与家人团聚吧。一个月之后,杜献忠在沈四的安排下逃去了香港,终得与家人团聚。
路引听完云海哥的故事,沉默了片刻之后,说:“后来你回到大陆,为什么不去找她?”
“我回来之后,去上海打探过她的消息,她回到上海没多长时间就正式脱离了剧组,回到苏州,不久就结婚嫁人了。我知道她嫁人之后,就再也没有去找过她。那时,我的儿子在香港都已经上小学了。”
“老头,那你的儿子呢,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
“有机会再跟你说吧。”云海哥摆摆手,黯然地说。
人不关情情自伤,云海哥以为自己心里早已是古井不波了,可是回首往事,仍让他心酸不已。他与穆华池的感情是一场偶遇的烟火,而烟火是等不到天荒地老的。但他知道自己不是穆华池感情漂泊路途中一个短暂的过客,在那个绚丽的烟火漫天绽放的晚上,他进入了她灵魂的最深处,她的灵魂有着冰清玉洁的美丽。穆华池是那种在一开始就能看到结局的人,所以她爱得坚决,给得彻底,他们用一天的时间走完了别人要用一生的时间才能走完的情路。时隔多年,云海哥早已明白了穆华池最后时刻的决绝并非薄情寡义,而是对他最难舍难弃的深情。只有这样狠心的绝情,才能把最心爱的人保全下来。他们本该是能够长相厮守的,可在那个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时代,他们只能拥有一闪而过的幸福。
笙歌会停,烟花会谢。云海哥把那段早已尘埃落定的往事向路引倾诉完的时候,天边的最后一抹云彩终于隐没在黑影憧憧的帆船背后,海面上的渔船泛起点点灯火,飘起了缕缕炊烟,冉冉地飘散在夜空中。云海哥渊停岳峙地伫立在船头,落寞地遥望着大海西面那座从孤寂的远古一直矗立到寂寞的未来的灯塔。
天已完全暗了下来,美丽华海滩的海面上起了微风,乌云卷卷,雷声隐隐,似有雨势。云海哥和路引一老一少兀自屹立船头,如同两座石雕。
路引与云海哥上岸到长青路吃了一顿白鸽粥之后,回到紫荆公寓。他唤了两声“小黑,小黑”。小黑乖巧地爬出来伏在主人的脚边。路引摸了摸它光滑的背脊,起身去放了一张哥哥的CD。哥哥的歌声悠缓地从音箱里飘出来:“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几多风雨……”
路引伫立窗前,点了一根七星,想起云海哥的经历,心中久久不能平息。叶小曼离去之后,路引本已感到生无可恋,听了云海哥的叙述之后,他明白了老头之所以要对他说出一直以来他都不愿提起的往事,是为了让他坚强地活下去,打消他轻生的念头,心中不复是万念俱灰的绝望。感情上,路引允许自己彻底沦陷放纵,但是只要他的母亲、妹妹、妹夫和小外甥还活着,只要大傻、贾航航、葛总他们还与他的生命交织在一起,他就不能选择死亡。他的灵魂可以飘然离世,感情随同叶小曼的离去而心如死水,从此不再爱别人,可他的肉身必须为他身边的亲情、友情、责任而坚强地活下去。更何况,他曾经答应过叶小曼,要去接大傻出狱的,他答应她的话,可不能做不到。
七年前,路引、杨静伟、洪彤、胡进双、郑一栋和最器重大傻的胡教授去参加大傻的审判,叶小曼出于可以想见的原因没有出庭,大傻和齐敏的父母也都来了。大傻原本可能要判十五年的,作结案陈词时,审判长问他认不认罪?在此之前,大傻一直浑浑噩噩的面无表情,于此间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庭长问到他这句话时,他眼光缓缓从路引、老杨、胡教授等人脸上掠过,看到他的双亲时,眼睛才开始泛活起来,含糊地叫了一声“爸,妈”。审判长敲响惊堂木,再次问他是否伏法认罪,大傻将眼光移到了齐敏父母的脸上,面色坦然、字字铿锵地说:“我认罪,但是我不后悔。如果法律的目的是惩恶扬善、保护弱小,是为了声张正义、主持公道,让罪犯受到应有的惩处,让罪恶无处逃遁,我已经做了。如果让我现在重新选择一次,我还会像当初那样做,因为他们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他们每多活一天就是对死者和受害者的侮辱,是对受害者亲属最大的折磨!我不知道世间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我只知道,敏敏走了之后,我每天都恨不得自己死了,好去陪她。我活着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你判吧,你就是判我死刑,我也绝不后悔。”说到这里,他转身面向自己的父母,双膝一软,跪在审判席上,凝噎说道:“爸,妈,请原谅儿子不孝!”他泪如雨下地抬起头,转向齐敏父母,深深地磕了一个头,失声喊道:“齐伯伯,黎阿姨,我没有照顾好敏敏,我对不起你们。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娶敏敏为妻,一辈子照顾你们!”
面对着长跪不起的大傻和他哭成一片的亲友,还有席间前来听审的群众“无罪释放,无罪释放!”的高声呐喊,审判长连叹了几声“胡闹”,不得不宣布当场休庭。重新开庭后,也不知是杨静伟和胡教授动用了他们在武汉所有的关系抑或是大傻适才的自我辩护引发的群情汹涌,审判长最终宣判大傻被剥夺政治权利五年,入狱八年。
大傻在监狱起初的几天时间里,不吃也不喝,一心想要绝食。狱中的干部连忙通知了大傻的父母和路引,路引和大傻、齐敏双亲同来探监。他们见到大傻之际都大吃一惊,才几天的时间,他完全脱了形,简直就是一个鸠形鹄面的非洲难民。齐敏母亲声泪俱下地对大傻说:“大山,我和你齐伯伯只有敏敏这么一个女儿,你爸妈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现在敏敏她已经走了,如果你不好好地活下去,我和你齐伯伯就连你这个好女婿也没了,将来谁来照顾我们,谁来给我们养老送终?大山,你不能这样,你要答应我们好好活下去。”在大傻把刀子深深地插进那几个歹徒的要害之时,他已经想好了,敏敏已死,他独自一人苟活于世上,实在无味之极;报仇之后追寻敏敏而去,是自己最好的归宿。但在此刻,大傻觉得,有比死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就是照料自己的父母和齐敏的双亲,他含泪答应了齐敏的母亲。
路引再次去看大傻,是三年前回家乡参加妹妹婚礼时去的。那时,大傻留着一脸络腮胡子,除了身材清瘦点,精神还好,看样子早已熬过了最痛苦的时期。路引问他过得好不好,大傻自嘲道:“我是个背着三条人命的杀人犯,在牢里,我的资历就相当于外面拥有博士学位的人,他们都把我当玉皇大帝一样供着,我怎会过得不好?”
路引叮嘱他好好保重,说到时自己一定会来接他出狱。大傻说:“兄弟,你放心,我答应过敏敏的妈妈,要好好活着。再说,我将来出去了还要和你一起做一番事业,把四个老人接到云海颐养天年的,我怎能不照顾好自己?”路引面露悦色,心中极感欣慰。
大傻问:“小曼呢,怎么样了,有她的消息吗?”路引凄然地摇了摇头。
大傻说:“我知道,你心里的痛一点都不比我少,这些年来,你过得也并不比我好。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你就要坚持下去,不能放弃。如果有一天小曼她真的回来了,你记得,一定要带她来看我。”
路引一边起身,一边对大傻说:“嗯,我答应你,我会的。兄弟,保重,我要走了。”他知道,再不走,他就会在大傻面前哭成一个泪人。
屋外,明月照大地,银星满长空。路引按灭手中的七星,心想,还有一年多,大傻就该出狱了,自己可不能感情用事做出傻事来,让大傻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