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棒子回答,伍不凡便将手中的缰绳递到一旁人的手中,大跨步的朝着顾长辰走来。
房中依旧是他第一次来的样子,仅有一张床,一条被子。
一个皮肤白皙,神色淡然的男子,躺在床上,那男子一双深邃的眼睛,正灼灼的看着自己。
伍不凡忽然觉得心头一阵焦躁,从来没有任何人,敢这样肆无忌惮的,仿佛看着老朋友一般那样赤坦的看着自己。
他这一生,没有朋友,他的朋友就是他的铁剑。
他这一生,没有亲人,他的亲人就是他的铁剑。
甚至他这一生,也没有爱人,他的爱人,还是他的铁剑。
伍不凡皱了皱眉毛,却听见那人低低的叫了一声:“不凡……你来了……”
不凡,你终于来了……
顾长辰睁开眼,眼前的光仿若天堂圣翼,他刚从沉沉的梦境醒来,尚未能分辨,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只是看见,那个再也熟悉不过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就好像之前他见到过的千百遍一般。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他说:不凡,你终于来了……
跟着伍不凡进来的亲兵立刻呵斥:“放肆!伍将军的名字是你能随便乱叫的?”
棒子也随后跟着挤进来,刚想要帮顾长辰说两句话,便听见伍不凡冷冷的声音响起:“你就是顾长辰?”
顾长辰大梦初醒的恍惚已经尽去,他看着狭小的房间一下子涌入这么多的人,一时之间竟不能辨别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他点了点头,道:“我就是!”
伍不凡伸出手,揭开盖在顾长辰身上的被子。
那人只穿着一件亵衣,及肩的头发落在床第,亵衣是交领样式,此刻微敞,看得见那人胸上的绷带。
对于重病中的人,伍不凡向来不会过于为难,他原本打算转头出去,却又正对上对方的目光。
深邃的双眼,仿佛汪洋的大海,灼灼的看定自己。
伍不凡哼了一声,手按剑柄:“当初你假借本将名号,在云州县造谣生事,你可知罪?”.,.
顾长辰道:“不知!”
一旁即刻便有亲兵上前,将顾长辰从床上拖下来,把他按到伍不凡面前,棒子慌忙从后面挤上来大叫:“你们干什么?!你们不能这样,他刚刚醒过来!”
顾长辰被一众亲兵压的半跪在伍不凡面前,伍不凡居高临下的看过去,从对方的领口看得到小腹——所见之处,尽是伤疤,顾长辰的头微微的仰着,参差不齐的头发顺着脸庞柔顺的垂下,映着那近乎完美的脸庞。
在那一刹那,伍不凡竟然心中划过一个念头:这人的脸,为什么没有受伤?
随即,伍不凡依旧用着淡漠的语气,问:“你可知罪?”
顾长辰依旧是微微一笑:“不知,还请将军说给我听!”
伍不凡手中的铁剑唰的一声出鞘,架在顾长辰的脖子上,微微昂了下巴:“本将与你从不相识,你竟敢冒充本将的军师,蛊惑众人,罪不可恕!你究竟是什么人,从实招来,本将饶你不死!”
棒子噗通一声,跪在两人中间,朝着伍不凡连连磕头求饶:“伍将军,他昏了一个月,才刚刚醒来,他肯定神志不清,伍将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伍不凡双眼如剑,盯着顾长辰,对棒子的哀求置若罔闻。
顾长辰亦看着伍不凡,对方嘴角微扬,双目如炬,丝毫不将自己的威胁放在心头。
伍不凡忽然觉得手在微微发抖,他这一生,杀过无数的人,见过临死大骂的,见过磕头哀求的,见过楚楚可怜的,却第一次见到,露出微笑的。
他忽然觉得,如果要自己亲手杀死这样一个人,似乎需要无比的勇气。
房中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伍不凡微微错开顾长辰的目光,森然道:“将这个奸细,压入军中大牢,待本将回来,再仔细审问!”
棒子还在不停的帮着顾长辰求情,伍不凡将铁剑插回剑鞘,重重的哼了一声,跨出门外。
他骑在马上,看着被人拖向牢房的顾长辰,那人身上仅有一件亵衣,风吹过来,将白色的亵衣扬起,被朝霞绚丽,映射的瑰异难当。
伍不凡伏下身,对一旁的亲兵低声道:“去跟他们说,别把人弄死了,我回来还要仔细审问这个人!”
说毕,便不再多话,双腿一夹马肚,跨下骏马双蹄扬起,长声嘶鸣,朝着北门处奔去。
伍不凡这一出关,说是半个月,却去了一个月不止,待到他将萧关周围四县重新看过,又将各处关口隘道设置布防,顺带潜入沙陀边境,查探了驻扎在那里的黑羽军营地后,这才返回。
返回时正是傍晚,伍不凡一入萧关,先是大吃了一顿,酒足饭饱之后,与王坚和其它几位副将展开地图,摆上沙盘,正商讨改动各处的布置,忽听得外面有人通传,说是朝廷传旨的公公到了。
伍不凡等人连忙迎出,只看见数名太监已经等在外面,其中一名年长些的公公姓杨名复光,是常年跟在皇帝身边的。杨复光手持拂尘,面色白皙,下巴上光溜溜的,没有半跟胡须,是从小就阉了的。另有两名约莫二十多岁的太监手捧红漆盘立在杨复光身旁。
早有军士去搬出香案,伍不凡洗手焚香,朝帝京长安方向跪拜行礼之后,杨复光便取出红漆盘中的圣旨展开,站在伍不凡面前,大声念道:
朔方节度使、凉州、甘州宣抚使、兼营田大使伍不凡,阻击沙陀,平定北疆,使一方民安,朕心甚慰。故加封为右金吾卫大将军,赐战鞍,战靴各一对,衣甲、马镫、弓箭各一副,橪金线战袍,金带、手刀、银缠枪、战马各一,以示嘉奖。
云州县县令白鸿飞,弃城逃跑,以致云州百姓生灵涂炭,云州尽毁,不思待罪,反无故出逃,经大理寺勘定,依照叛国罪论处,命伍不凡捉拿叛贼余孽,押解进京。
另朕以新委任云州县县令胡安国,不日即将到任,卿当助其从筑城池。
卿于盛秋之际,靖国安边,朕心甚慰,当告谕天下,知卿之忠。
伍不凡三呼万岁,双手举过头顶,接下圣旨,又留杨复光等吃饭。
杨复光道:“咱家还有要事,不敢久留,就此别过。咱家出宫前,皇上曾交代,白鸿飞畏罪潜逃,置国家法度于不顾,一定不可姑息!白鸿飞自有人捉拿,皇上听说白鸿飞的家人都在这萧关,务必也要解压上京!”
伍不凡道:“白鸿飞也没什么亲戚,就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母,听说因为儿子不见了,一夜白头,年老之人吃不得这许多苦楚,我担心恐怕没到京城就……”
杨复光嘿嘿的笑了两声,道:“伍将军,皇上前些日子下旨,在京师长安给将军新建了一所宅子,将军的幼子老母俱搬入新居。又另赐给将军美女数十名,也在宅中,皇上国事缠身,百忙之际也不忘将军,多次前去将军家中探望将军的老母幼子,如此这般,可谓是我天水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浩荡皇恩呐~!为国尽忠之人,皇上自然嘉奖,延极亲属。白鸿飞叛国,自然也该严惩,祸极至亲,方能警示众人!”
伍不凡见杨复光如此说,便知道新登基的皇帝是要借着白鸿飞的事情,开刀立威了。伍不凡也就是三四年前见过还是王爷的赵肃一眼,连样子也记不清,更加没半点情谊。此刻赵肃对自己如此隆宠,又是修宅子,又是去探望老母幼子,自然是因为自己手握重兵,把守萧关,想要拉拢自己的缘故了。
伍不凡对于这些朝廷政治十分的厌烦,却也知此事是皇帝正式下达给自己的第一个命令,老母幼子都在京师,皇帝对自己也算的上还行,不论谁做皇帝,和他伍不凡是不怎么相干的。自己没任何理由要同天子对着干。
何况,大理寺已经定了罪名,白鸿飞叛国,自己同白鸿飞并无什么交情,更加没有必要为了这个人和皇帝过不去。
当下也对着杨复光拱了拱手,道:“天子厚恩,不胜惶恐。还请杨公公转告陛下,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托,办好此事!”
杨复光也不再多话,伍不凡将杨复光一行人送出营外后,转过头对王坚道:“去找几个人,将白鸿飞的亲属抓到,待我看过之后,送往京城!”
王坚道:“那顾长辰呢?”
伍不凡猛然一惊,这在外一个多月,他都几乎忘记顾长辰这个人了,此刻猛然听王坚提到,问:“顾长辰也是白鸿飞亲戚?”
王坚道:“这倒不是,好像顾长辰在白鸿飞家住过一段时间,据说有些交情。”
伍不凡冷笑道:“那就是算不上朋友的熟人了!本将也认得白鸿飞,难道本将也要自己绑了去殿前请罪?”
过了片刻,伍不凡又道:“顾长辰自称是本将的军师,那就是本将的人了,要死要活,那也是我说了算!”
说毕,转头对一旁的亲兵道:“去把顾长辰提到我房中,我要亲自审问!”
一旁的亲兵应了一声是,即刻出去了。
伍不凡也回到自己的房中,一层层的卸下战甲,脱下衣袍。
他实在太疲倦了,需要放松。
当他坐在灯下的木桶,泡在温度合适的水中时,舒服的呻吟了一声,他在外风霜雪雨的一个多月,直到今日,才能痛痛快快的洗个热水澡。
一旁有小兵给他往木桶中一瓢一瓢的舀着热水,以保证水不变冷;又有一名小兵在帮他搓背。
伍不凡征战沙场十多年,按说身上应该伤疤累累,却出乎意料的是,他从未受伤,仅有左手无名指处被敌人一箭射伤,留下过疤痕,然而这无名指的疤痕,却被他用一枚指环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