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是事实,这些年,她动辄威胁他,嘲笑他,跟他作对,对他无甚敬意……好几次让他失去了帝王的尊严。
难道他就没恨过她?
当他的膝盖被她的小石子击中,逃生的马匹被抢劫的时候,就不曾愤怒和痛恨?
不是不恨,是时候未到。
时候到了,一切全消。
此时,夏原吉已经被击溃,他已经足以笑傲天下,惟我独尊,何必还忌惮她甘甜?
但是,直到现在,她竟然还是没有觉得有什么值得愤怒或者忧愁的。她暗忖,自己是不是真的如琅邪王所说,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宫女娟娟试着提醒她:“娘娘……陛下最喜欢喝参茶……”
她奇怪地问:“既然喜欢喝,那他就喝呗……御膳房里有的是厨子,他们自然会为他熬制……”
娟娟无语望天。
这个娘娘,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这不是劝她放低姿态,去巴结巴结陛下吗?怎么到这个时候了,还看不懂眼色?现在六宫上下,每一位娘娘都卯足劲地讨好陛下,争取最大的利益,她倒好,事到临头,居然还不作出半点的应对。
这样的女人,不失宠简直是有鬼了。
甘甜佯作不知,当然无心和一个宫女讨论琅邪王的宠爱与否。种种小手段小玩意儿,她也不是不会。恍惚中,记得当初大学时代,暗恋一个男生,总是在聚会的时候温柔贤淑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洗手做羹汤,料理家务,给他端茶递水……好叫人知道什么是温柔女子。
但是,在琅邪王面前做这些事情?
她做不到。
而且,不寒而栗。
琅邪王此人,其实并不吃这一套。但凡他决定的事情,纵然是天打雷劈也没有更改的时候,她甘甜自作多情或者消极怠工,都不影响他任何的决定。
她只是走回去,关了门,躺在床上睡大觉。
一觉醒来,已快中午,连梦都没有,睡得十分酣畅淋漓。
和宫女太监们的目光一样,跟着改变的是乾清宫的伙食,以前是天天山珍海味,燕窝虫草地滋补着,甚至西域来的各种珍稀补品,御医们开出来的种种据说是治疗虚寒孱弱的超级良药……甘甜早就吃腻了,并且多次抱怨。
现在好了,那些昂贵补品都不见了。
慢慢地,从餐桌上绝迹了。
再也无人强迫她喝什么燕窝鱼翅了。
每天饭菜倒也是按时地送上来,虽然说不上是粗茶淡饭,也还勉强算是精致可口,但真的是很寻常很寻常了,连一个皇后应有的排场都不见了。
常常是四菜一汤,胜在样式经常改变。
如果不看数量的话,蔬菜种类倒是蛮迎季的。
断断少不了的还有各式瓜果。冬天了,瓜果不宜,全是从夏日的冰窖里储存起来的,以及一些外地来的奇异贡品,偶尔甚至可以有西瓜吃。
每一次来的份量都不多,但天天都有。
当银耳汤取代了燕窝的时候,周围人的心彻底寒了——宰相门前七品官,她们对皇后的权势问题,有时候看得比皇后本人更加重要。
甘甜不介意,她吃得很香甜,也吃得多,身子一天天的发胖了。
待见到愁眉苦脸的宫女们时,她想给她们科普一下:燕窝的营养价值其实远远不如银耳。只是因为燕窝产量少,所以物以稀为贵。在现代社会,燕窝十之八九都是假的,甚至是拿猪皮抽丝冒充的,而高官太太们爱不释手的血燕更是假得离谱,吃得多,中毒更多。
但很遗憾的是,宫女们显然不吃她这一套——在那个尚未有人懂得制造有毒食物的年代,宫女们只认定,从吃燕窝到吃银耳——就相当于宰相降级成了芝麻官。
甘甜放弃了科普的念头。
而外界更是沸沸扬扬,皇后彻底失宠。
这从宫女们每天极少外出的情绪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以前,她们是风风光光,大太监见了她们也要礼让三分,现在,大家一概躲着不出门了,怕遭人耻笑。
更大的改变是琅邪王不见了,已经三五天不见他回乾清宫了,连面都不露一下。
直到某一日,娟娟忍无可忍,看着躺在床上小憩的皇后娘娘:“娘娘……您是不是该出去活动活动?”
那时候,甘甜正在喝冰糖银耳汤。
雪白的银耳,比燕窝更加美味。
她听得娟娟话里有话,抬头看她的时候,诧异问:“娟娟,你是什么意思?”
所幸她平素对下人并不严厉,虽然不交心,但是,她们说什么,八卦几句,她通常是不管的。娟娟这才鼓足勇气:“娘娘……奴婢前日出去的时候,听说段贵妃嘲笑娘娘长得太胖了……”
甘甜哑然失笑。
娟娟恨其不争。
天天躺在贵妃椅上吃吃喝喝,又喜欢吃这么甜蜜的银耳汤,不长胖才怪呢。众所周知,琅邪王爱的是细腰苗条的美人。
甘甜一口气把银耳汤喝得精光,朗声道:“你不知道,我是在储存能量。”
娟娟不敢回答,却颇为不以为然。
什么叫储存能量?
皇后胃口越来越好,越来越胖,倒是千真万确的。
而且嗜睡。
统统这些,都是猪的乐趣。
她在平和的心情里,偶尔也觉得奇怪,为何会吃睡得这么胖?为何总是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
按照道理,是早该启程的。
为何却懒洋洋的停滞不前?
她反省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有人拉扯耳朵。她觉得湿漉漉的,舔舔嘴唇,睁开眼睛,看到琅邪王满脸的嘲笑。
“哈罗,猪头……甘甜,你看你流好多口水……快把枕头都打湿了……啧啧啧……真是太难闻了……你难道没发现你的枕头都已经馊臭了?”
她懒懒地伸着手臂,圆滚滚的一截臂膀露出来,“怎么?你有夏原吉的消息了?”
“嘿嘿,朕就知道,你时时刻刻不能忘记那个可恶的男人……的确,朕有他的消息了…………估计不出一个月,就会真正斩下他的人头……”琅邪王忽然住口,仿佛此时说“斩下人头”是很不吉利的话,急忙道:“呸呸呸,不说这厮……不说他……”
甘甜懒洋洋地笑起来。
还是没抓到。
“琅邪王,你还是别白费心机了。你抓不到他的。再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还是算了吧……”
“什么算了?这厮是朕的心腹大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你也得想想,你能打下江山,他可谓居功至伟。你现在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得了吧。他造成的破坏比他的功劳更加巨大……就算没有他,朕照旧夺取天下。嘿嘿,天命所归,甘甜,你懂不懂?”
甘甜懂。
打天下的时候,帝王总是和群臣们称兄道弟,一如手足。
坐天下的时候,帝王们便是天命所归,真龙天子,谁如果居功自傲,杀无赦。
从汉高祖就开始了,不稀奇。
她闭着眼睛,没什么想法。
“我困了,你出去吧。”
他侧身,细细看她的全身上下,伸出手,拨弄她如一层雪白油脂的面孔。后宫三千,就没如此丰润多脂肪的女人。
“甘甜……你现在总是吃了睡,睡了吃?是不是很惬意?”
“唔……不要闹……我不吃了睡,睡了吃,难道天天去段雪梅处捉拿你们的奸情?”
他闷笑。
“你在吃醋?”
“酱油!”
她忽然睁开眼睛,凝视着他。
但见这张脸庞前所未有的意气风发,春风得意。就仿佛是这一切上天的主宰,生杀予夺,可以把任何人都践踏在他的脚下。
“如果你怀疑段雪梅是奸细,其实远远不必使用那些卑鄙的手段,何不直接拿下?”
他笑起来。
“甘甜,你认为我会怀疑雪梅?”
“难道不是?”
他摇头,悠然自得:“没准儿,我是真心喜爱她呢。”
“也罢,也许她是你的初恋情人。”
“初恋情人?”
他骇笑。
“一个皇帝,有什么初恋情人?”
似在自言自语。
甘甜却回味悠长。
是啊,一个皇帝,有什么初恋情人?
素女?段雪梅?都是浮云。
皇帝爱情都没有,还初恋!
“再者,这年头,男人从不讲究初恋,爱的是新欢。段雪梅送我两名闭月羞花的尤物,于情于理,我都该宠幸她一点点。当然,甘甜,你可以妒忌……不过,你妒忌的话,我也不会为你而改变……”
她笑起来,侧一下身子,睡意满满地写在脸上。
“甘甜……你就真不妒忌?”
她咕隆一声,这人可真奇怪,刚说了,你妒忌我也不会改变,还问什么?
他却板着她的肩头,轻轻地,一本正经:“就算我不会改变,你也该妒忌……”
她讶然:“这岂不是犯贱?”
他哈哈大笑,拿手戳她肥嘟嘟的面颊:“你看你……哼,都长得跟猪头似的了……”
她反驳:“这叫杨贵妃,懂不?”
他更加大笑不已。
“甘甜,你不知道我现在压力之大。群臣们天天上书,不是讨伐你鸠占鹊巢,不下蛋母鸡,就是数落朕之无能,久久无所出……”
这男人好生刻薄。
刻薄她,也刻薄他自己,或许是自嘲。
她骇然反问:“群臣叫你赶我出乾清宫?”
“他们说你独霸君宠,不许朕遍施雨露,是为朕无后的罪魁祸首……简而言之,就是霸着鸡窝不生蛋……占着茅坑不拉屎……”
她鼻子里哼出一声:“庸俗。”
“嘿黑。”
“难道他们消息如此灵通,却不知我已经失宠?”
“慢慢地就会知道了。喂,甘甜,你别顾左右而言他,你想想,你真是罪魁祸首……我记得,你自备了堕胎药……”
堕胎药?
多遥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