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寒月,慢慢地升上天空。
夜色苍茫,寒风吹拂,连绵起伏的云层下,整个世界变得充满了一片诗意。
营帐里面篝火熊熊,温暖如春。
所有闲杂人等都被屏退。
只二人对坐。
她脱下头盔,甚至厚厚的战袍,就连随手不离的火铳都放在了一边。
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是,不及那双玉手的光辉,很清很淡,比清辉还寒。
他的目光很快移开,不经意地端着酒杯。
她的笑声那么明朗,许多年也不曾有过的明朗:“我一直想,有朝一日,若能和你重逢,一定要好好地跟你喝一杯。”
那时,他距离她,就是一张案几的距离。
甚至能在她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清晰,明澈。
当年从宫里出逃的小宫女,急急匆匆,人海茫茫,不知会沦落天涯海角,却不料,乍然相逢,是如此的令人震撼。
世事两茫茫,变化太大了,完全是两个人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何以压惊?唯有饮酒。
他也举了酒杯。
二人举杯对饮,酒过三巡。
士兵很远,朱厚照也隔得很远。
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两个人。
夏小宝先开口:“我听说你被刘瑾陷害的事情了。当时派人打听,什么消息都得不到,我还以为你死了。”
她找过他。
为了那20两银子。
他笑起来,身子往后一仰,但是,姿势很端正,一点也不轻浮。
是一种很闲散的姿态。
很长一段时间,夏小宝觉得自己已经很强大了,强大到足够不怕一切了——比如朱厚照,比如小王子之流。
但是,在这个男人面前,依旧保持着对他的第一印象——无穷大!
如果你觉得另一个人无穷大,那你自己,就没法真正强大。
她觉得奇怪。
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刘瑾这几年益发嚣张,祸害天下,很多朝中大臣投靠于他,互相勾结,上下都是他的党羽,大肆贪污受贿,只手遮天。前年,我和一众言官上书指斥刘瑾祸害天下,他大发淫威,杖责所有上书之人,当场打死了十几个,其他的都发配充军……”
当时,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上书的御史,没死的都打残了。
也许是王守仁当时官小,不过六品,刘瑾还没顾得上他。
后来,把大对头都消灭得差不多了,就开始清查小鱼虾,所以,名不见经的王守仁也成了必杀之人。
刘瑾亲自下令,将他流放到贵州,这厮不罢休,还派出东厂追杀,一直追到了杭州西湖。王守仁当然不想被他杀了,他想了一个很绝的主意,在一个黄昏,脱掉自己的外衣配饰放在西湖边上,仰天长嚎,高声悲叹,然后留下一封遗书,伪装成自己跳水自杀了。
当锦衣卫和东厂分别追来时,拿了这些“遗物”就回去交差了。
杭州的地方官们以为他真的死了,很同情他,还曾悄悄地替他招魂祭祀。
就是这一次,他发现单单是一个文官,一个读书人,往往根本没有用武之力,从此,放弃四书五经,游历边塞,修习兵法。
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见到了来巡查的兵部尚书王琼。
王琼和他交谈之下,惊为天人,当即把他推荐到张钦的军中历练。这一次,朱厚照“北狩”,他是随张钦来勤王的。
一切,都不是巧合。
而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当年离宫之时,刘瑾还只能在宫里和江美人等勾结,作威作福,尚未把魔掌伸向朝廷。不料短短几年,他几乎坐火箭一般飞速崛起,权倾天下,不但掌控了所有大臣,而且据说豢养了大批死士,在很多据点收藏了铠甲利器。
刘瑾之心,天下皆知。
只有朱厚照一个人不相信。
他从不认为,这个比狗还温顺的太监,能做得了什么叛逆。
最多无非是贪污点钱财而已。
太监爱钱,无可厚非。
就像当初的江美人,刷点银子而已。
他认为无伤大雅。
夏小宝举起酒杯,淡淡道:“朱厚照昏庸无能,纵容刘瑾,祸延国家,替他效命的仁人志士,几乎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王守仁没有立即回答,只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
四目相对。
那是一种无言的交锋。
最后,居然没人说话。
喝酒。
王守仁放下酒杯:“权监误国,可是,也只有他能够制服权监。他若出事,刘瑾之祸,必然更加蔓延。”
这是实话。
主人放出了恶犬。
也只能主人自己去收拾恶犬。
现在唯一能马上干掉刘瑾的,便只有朱厚照。
朱厚照有个三长两短,最高兴的只怕是刘瑾,混乱之下,浑水摸鱼,到时,后果不堪设想。
本来,这里出现的人是“朱寿”——但是,此话一出口,她立即明白,王守仁也知道自己知道是朱厚照。
她无语,只喝酒。
他也畅饮。
本是很艰巨的一场谈判,无意之中,变得如此的微妙。
他甚至觉得微微的欣喜,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此欣喜,只偶尔看她一眼,发现,她的目光有时也飘过来,一切,都是不经意的。
她微醺,放下酒杯:“我想出去走走。”
他跟着出去。
那一夜,月色晴好。
两个人在夜空下坐下。
巡逻士兵的脚步很远。
四周非常静谧。
她的声音很低:“我听说,你在格物?”
格物,便是朱熹的格物致知。
王守仁考了进士,对仕途不热衷,很长一段时间痴迷于哲学。
哲学是天下一切科学的基础——可以说,掌握了哲学,才是真正打通人类无穷大潜力的一把钥匙——任督二脉,就这么通了。
朱熹说,要成圣人,就必须格物致知。但是,如何格物呢?他没讲。那是一种境界,佛家云,悟了。但是,如何又才是悟了?
旁边就是一棵树,在塞外成长起来的树木特有的风姿,挺拔,枝丫并不繁茂。
他看着那棵树:“朱熹说,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总有一天会悟了。”
她的眉毛微微扬起来,“是不是这棵树也可以格一下?”
他笑了。
彼时。
她从未陪一个男人看月色。
他从未陪一个女人看月色。
就如前世的一个约定,来得如此巧合。
所以,没法“悟”。
也没法格一物——甚至这棵树。
谁也没注意到,一个人正无声无息的靠近。
就连他的脚踏在草地上,也是轻微的,几乎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再走两步,他停下来。
他诡计多端,千方百计,总是骗得看守的兀木烈答应了他的要求。
说是去方便,却无意间看到那两个人从侧翼出来到了这里。
花前月下,孤男寡女。
那是一种奇怪的直觉,这二人是认识的。
他如此的好奇。
然后,看到那个女人倒在夜色下面,双手枕在头上,第一次如此的悠闲。而王守仁一直端坐着。
两个人之间隔着合乎礼节的距离,甚至彼此之间,连交谈都没有。
但是,无形之中,却弥漫出一股亲昵。
亲昵!
许久,许久。
他屏住呼吸,听得王守仁的声音:“小宝……”
小宝?
就在这时,那个女人缓缓坐起来,声音里带着一点点笑意,也许是喟叹,非常的轻微:“许多年了,我从未见月色如今夜……”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她侧脸,转向他。
就是这一侧脸,他看到她!
朱厚照看到她!
没有佩戴面具的女人。
没有身穿铠甲的女人。
火铳都不在。
微微的风,吹散了她的一缕头发,贴在面颊上,然后,又随风散开,飘飘忽忽的,就如春日枝头,第一条柳枝。
好奇心就如泄了闸的洪水,强烈的奔涌。
他再也忍不住,顾不得会发出声音,几步就跑过去。
被惊醒的人回头。
月色,远处隐隐的火光。
她在灯火阑珊处。
他把她看得分明。
如遭雷击!
他几乎语无伦次:“小宝……小宝?……”
冷冷的风。
只有他惊诧的声音。
“小宝”二字,传得很远很远。
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震惊,夏小宝若无其事,淡淡道:“朱寿,是谁放你出来的?”
朱寿?
她再不叫“朱厚照”了?
就连王守仁也很见机,站起来,恭敬,不卑不亢:“见过朱大将军。”
朱寿——朱大将军——
自从“北狩”之后,他就期待着别人只认自己这个马甲。
只有现在,他偏偏不想——不能!
自己决不能是朱寿!
一定要是朱厚照。
如果不是朱厚照,这一切——
又该如何分辨?
所有的人都在睁眼说瞎话。
朱厚照退后一步,觉得自己的眼睛很花。
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就连这个月色下的女人也看不清楚——轻纱朦胧,夜色朦胧,甚至她的脸也是朦胧的,带着一种淡淡的神秘,淡淡的风情。
他的脑子里想起一句话:
“动作完如果母蜘蛛还没把苍蝇吃完,无耻的雄蜘蛛会用武力把苍蝇抢下来带走……留给母蜘蛛的只有怀孕和生产的无尽痛苦……”
很久的一句话,很遥远的一个人。
久得他快要忘记了。
彼时,那个女人只叫夏氏。人人都称她夏氏。至于她的芳名,早已淹没在了深宫的枯草凄寒之中。
陪伴她的,只是一堆被老鼠咬碎的破布的碎片。
而这个女人,叫小宝!
小宝!
他的声音有点飘忽:“你们的谈判可有了结果?”
人质自己发问,是否可以回家了。
夏小宝回答得十分干脆:“已经有结果了。”
他没问结果是什么,只是一直死死盯着她的脸。
她转身就走,王守仁留在他身边,异常恭敬:“大将军,外面风寒,请。”
他大步就跟过去。
整个人彻底变成了一个自由人。
但是,跟着的,只是她的背影。
帐篷里,今非昔比。
甚至还给他设立了座位。宾主都坐了,但并非是把酒言欢。
他一直呆坐着,客随主便,看着上首那个居高临下的主人。
昔日宫装,桃红柳绿。
今时今日,满目巨变。
夏小宝淡淡道:“朱寿,你既然只是个将军,那我就只要30万两金子好了。你写一份保证书就可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