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更是温柔,手心很用力地撺着她的手心:“小宝,走吧。我们也许能找到一个不错的地方过年……”
“过年!”
她悚然心惊!
想起那一串宫灯,几百盏送到张太后宫里的宫灯。
还有被焚烧的那个小纸条。
她忽然用力,狠狠地抽出了自己的手:“王守仁,你不要说了。”
“小宝……”
“王守仁,我是夏皇后,这无可更改!”
他的声音变得很尖锐:“夏皇后已经死了!”
“可是,朱厚照认识我!张永认识我!”
他逼前一步:“这又如何?天下相似之人多的是。史官记载得清清楚楚,人死岂能复生?小宝,你为何如此固执?”
她后退一步。
心里颤抖得厉害。
身上的能量几乎都失去了——每次靠近他一分,仿佛那种能量,就自然的消竭一分。不,不要这样,继续这样下去,她就再也支撑不住了。
“小宝,你是怕连累我?你怕连累我父亲?”
她只能摇头,剧烈的摇头。
“我自己都不怕连累,你为什么要怕?若是我怕,当初我就不敢得罪刘瑾了!”
她再退一步。
脚步一歪,差点滑倒在雪地上。
他飞速地伸出手,紧紧将她搂住,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几近绝望的痛苦和惶惑。曾经何等恩爱缠绵?仅仅一个夜晚之后,便什么都改变了?
如果无意,为什么偏偏如此多情?
既然有心,为何却偏要作茧自缚?
这难道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纵横大漠,无所畏惧,谈笑风生的夏小宝?
塞外如许空旷,为何要把自己的青春人生,彻底埋葬在冷寂皇宫?纵然是夏皇后,难道她死之前的日子,还没过够?
他狠命地摇头。
“小宝,你这些都是借口。你有苦衷?好,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你说出来,我也能帮你想办法……”
她木然地站在雪地上。
苦衷?
算是么?
也许,不是!
许久,她才开口,声音非常艰涩:“王守仁,你回去吧。从此后,娶妻生子,让你父亲放心……”
他彻底怒了。
一股悲哀,从脚底窜上头顶!
“我是夏皇后!只有朱厚照认出了我,其他什么都是白说。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他是真有点明白了!
塞外初遇,捉拿朱厚照,然后索要赎金,擒了,放了……她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也许从来不在王守仁!
只在于朱厚照!
她在钓鱼!
只是,这钓鱼竿放得太长太长了。
他忽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小宝,你当初为何会死?”
她回答得也很奇怪:“是朱厚照杀了我。”
四周,再一次一片死寂。
他杀了她!
现在,她又要回到他的身边!
他的声音,比这飘落的雪花还要寒冷彻骨:“小宝,就因此,你还要回去?”
“就因此,我不得不回去!”
……
雪花越来越密集,踩在脚下的雪团也陷得越来越深入。逐渐的,二人身上,帽子上都是雪花,靴子也深深地踩在雪堆里。
就如两个被困定了的雪人。
他没法呼吸,也不能再追问,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的破碎……错误的时间遇到错误的人……只是那时,他从来不知道是错误。
只认为那是一段奇缘。
纵横江湖,何等快意!
纵然是被刘瑾等陷害,自身陷入困顿,从一个风度翩翩的贵胄公子,从一个有着美好前程的新科进士,到被发配边疆,落魄潦倒……终究不能改变志向。
冥冥中,直到遇见她。
他以为,那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因为,她不仅志趣相投,还能和自己一起格竹子,能一起品茗谈诗,甚至能切磋骑射……
他一度认为,自己遇到了此生最大的良配——身心合一,永结同心。
那是真正的同心。
就如千万年的修炼,千万次的祈祷之后,才遇见的一种奢侈的缘分——就因为太奢侈了,所以无法保留?
他觉得浑身失去了力气,非常非常的软弱。
黑夜里,她的眼睛一直很亮,就如一头灵活而残忍的豹子,哪怕对于自己的伴侣、对于自己,都没有半点的怜悯之意。
就算她发现他身上潜伏的那股“无穷大”的力量忽然消失了,也不曾伸出手去。
而是后退,悄然地后退。
距离他,已经有了七八步的距离。
“小宝……”
她背转了身子,声音非常冷淡:“王守仁,你去江西成亲吧。加紧赶路,一定不会耽误良辰吉时。”
他忍无可忍:“小宝,你不要拿这个当借口!我从没说过要娶别的女人,也绝不会,我父亲已经答应取消这么亲事……他定下,是因为当时不知道我的情况……”
“父母之命,岂可违背……”
他冷笑一声。
“小宝,你口口声声父母之命,如果你真的那么在意父母之命,你当初为何要逃离冷宫?”
她答不上来。
“小宝,你从来就没真心想过要嫁给我,对吧?”
她转身就走。
脚步很快,靴子几乎踩得路边的雪花都飞溅起来。
眼看,她越走越远,身影就要消失在这黎明将至的晨曦里了。
他追上去,狠狠地一把拽住她的手。
“夏小宝,你真的要进宫?”
她别过头,侧身对着他:“我一定要进去!”
“夏小宝,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她惨然一笑。
后悔么?
自己现在就在后悔了!
可是,就算后悔了,又有什么用?
“就算你想报复朱厚照,可是,犯得着赔上你的一生?小宝,你这样,也毁了……这一辈子,你就毁了……”
她紧紧咬着牙关。
毁灭,只是为了真正开始。
如果不彻底毁灭,自己永远也没法重新开始。
她心底的秘密,就如摇摇欲坠的洪水。
可是,她还是说不出来。
这秘密就像巨大的石块,狠狠地压在心头。父母,亲人……自己……能付出的都付出了!现在,就只这么一个人了!
就只剩下王守仁了!
那已经是内心深处最后一点最深重的依靠和信赖,永远永远也不会背叛。
他的呼吸,几乎吹在她的耳边,如此的情深意浓:“小宝……放手吧,何必执意如报复?小宝……”
她蓦然回头,忽然抱住他的脖子,嘴唇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
“你答应我,你再也不要娶别的女人!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要娶别的女人!”
他的反应比她更加灼热。
“小宝,我若有你,自然一生一世,再也不娶任何别的女人!可是,如果你离开了,我绝不会等你!”
这是威胁!
也是他最后的底线。
“小宝,如果是以前,你遇到事情,因故而离开,我都能接受。可是,你若是执意进宫,我绝不会再等你!一天都不会!因为那样的你,不值得!”
她蓦然松开拥抱的手。
惊惧地后退。
就如内心深处最后的屏障在土崩瓦解。
他完全感觉到了。
内心里,充满了一种痛苦的怜悯。几乎要脱口而出,答应她吧,答应她吧。
可是,出口的话语,却更加残酷。
“小宝,我不喜欢等待,尤其不会去等一个进宫的女人。你知道,那完全是一种可笑的幻想。如果你执意进宫,从今往后,我就跟你一刀两断!”
她的眼神,彻底黯淡下去。
转身,大步就走。
他没有再追上去。
因为他看到她迈步的样子——那么坚决,那么仓促,那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绝对没法动摇的。
她再也没有回头。
惊惧也罢,痛苦也罢,眼泪也罢,留恋也罢……统统没有丝毫的表露出来。甚至,那背影都不再像一个女人了。
漫天风雪,这是一天之中最寒冷最黑暗的时候,雪,越来越大了。
他站在原地。
只觉得心口的某一个地方,隐隐地做疼,一阵一阵剿杀着五脏六腑,几乎让人直不起腰来。
他的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了雪地上。那口在喉头压抑已久的血腥味,终于忍不住了,就如身边的雪花一般喷射出来。
那是他生命中最大的一次挫败。
他倒在雪地上,身子接触到冰凉的雪花,地面……却不觉得寒冷。
朱熹说,格物致知。
朱熹说,存天理,灭人欲。
朱熹还说,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
朱熹说了那么多,可是,怎么才能去掉人欲?
他第一次模模糊糊地认识到,朱熹是错的!
这世界上,没有人能存天理,灭人欲。
他眼前不再是竹子,而是雪花。
其实,竹子也罢,雪花也罢,无非是一个不同的参照物而已。
可是,格来格去,脑子里变换的,全是一张相同的脸——明明灭灭,宜喜宜嗔,温柔典雅,翻脸无情……
雪花更大了,几乎将他的脚背,身子,统统都盖住了。
只剩下一个头颅落在蛮荒的混沌之中。
慢慢地,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