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朱厚照都睡不安宁,很早就起来,匆匆洗漱,一看天色刚刚开始发白,就迫不及待:“张永,马上出门。”
朱皇帝心急火燎,随从们不敢有半点的懈怠。
大家跨马加鞭地赶到那座偏僻的小客栈。
四周静悄悄的,店小二睡眼朦胧地来开门,很不耐烦:“谁呀,这么早。”
当看到眼前那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时,他的眼睛瞪大了,立即换了脸色,喜笑颜开:“这位爷,您里面请。”
他竟然有点情切,不敢进去。
夏小宝真这么听话?
真在这里等着?
不会昨夜就逃之夭夭了吧?
她说不许监视她,他真的不敢,撤掉了所有的锦衣卫。
他大步跨进去,直奔二楼客房,他记得她住二楼。
但是,他的脚步在大堂就停下来了。
那是一个靠窗而坐的背影,端着一杯热茶,身边放着长长的包袱,一些银两或者火铳,刀剑之类的。
他喜出望外,几步就跑过去:“小宝……”
果然是夏小宝。
她换了一身衣服,黑色,纯黑,从头到脚都是黑的。这更让她脸色出奇的苍白,握着茶杯的手也白得令人心碎。
朱厚照见她这么一身打扮,怔了一下,可是,很快,那不争气的心又跳起来——因这黑色和那苍白的对比,夏小宝的眼睛看起来多么亮啊!
他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他自己生下来,就被称为“睟质如玉,神采焕发”,“睟”的意思就是说,眼睛清明透彻,阳气纯,犹如纯美的宝玉。
所以,他看人的时候,最留意眼神。这许多年过去了,无论怎样的美人都见过了,风情的,媚惑的,水汪汪的,眼波流淌的……可是,从没见过这么明亮清澈的。
这一瞬间,茅塞顿开,忽然明白自己寻找的到底是什么,或者说,找到的,就在眼前。
他欣喜若狂,内心里,滋生了一种他自己都陌生的温柔的情愫。见风吹起,她削瘦的肩膀显得如此孤寂,情不自禁,便解下身上的大裘,轻轻披在她的身上。
“小宝,你起得这么早?天气冷,别冻着了。”
她放下茶杯,看着他。
“朱厚照,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真的不会后悔让我进宫?”
他斩钉截铁:“绝对不悔!”
她笑起来。
这一笑,就如早晨的初雪,慢慢地,开始一天中第一次的融化。
他心旌动荡,忽然想起什么,摸出怀里的那个翠绿的手镯递过去:“小宝,你戴上试试看?”
苍白的手腕,翠绿的玉镯,他想,一定很想看。
也迫切地希望看到。
她接了镯子,仔细端详。
他心里暗喜,又殷切极了:“小宝,我给你戴上。”
她站起身,他刚披在她肩上的披风掉在地上。
手一抬,玉镯已经掉在地上,只听得啪的一声,那么清脆的声音。
玉碎!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朱厚照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这句话。
心里一抖。
她已经大步出去了。
他情不自禁地躬身,悄悄地把这断成两截的玉镯子捡起来。然后,悄悄地揣进了怀里。
外面,便装的锦衣卫已经等候多时,准备开道。
马匹都已备好,那是通往京城的方向。
沿途,已经开始过年的气氛了,腊月的味道浓郁了整片天空。各种糕点,各种年货,以及小孩子们提早开始的游戏,爆竹声声。
护驾的锦衣卫并没通知沿途的驿站,所有马都是自己准备的,每到一地,便更换一次,如此,日行三五百里,快马加鞭,估计要不了多久便会回到北京。
朱厚照本是归心似箭,此时却慢悠悠的不那么着急了。
有时,他回头看身边的女人,但见她驰马纵鞭,只一马当先跑在前面,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她跑得很快,逐渐地,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朱厚照一扬鞭跟上去。
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的骑术远远不如她——也不完全是骑术不如,实在是她跑得太快了。
等一干锦衣卫们发现的时候,她已经一个人遥遥领先了。
朱厚照的坐骑叫“龙驹”,是他最好的一匹马,也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他想了想,一扬鞭,追了上去。
不料,这一追,竟然发现自己根本追不上。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地赶上了,天色已经晚了。越近京城,大城小镇都开始繁华起来。
他抬头,看前面是一个古老的小镇,天色已黄昏,人群来往已经稀少。他勒马大喊:“小宝,今晚就在这里歇息吧。”
她没做声,但还是停下来了。
朱厚照暗暗松口气,前面就是客栈,酒旗高高地挑起,他牵了马,走到她身边,柔声道:“小宝,今天没法赶路了,先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一早继续上路。”
便装的锦衣卫们赶紧把二人的马牵去给店家照顾,二人先进了屋子。
热气腾腾的茶水上来,朱厚照见她坐在对面,无动于衷,看不出悲喜,只脸上因为奔跑,增添了一丝红晕,但是,就算这丝红晕,也在呵口气成霜的天气下,瞬间消失了。
她端着茶杯,一口气喝了七八杯才放下来。
店家里面是一种很精致的炕铺,下面供暖,上面布置得非常华丽,人坐上去,顿时温暖如春。
酒菜上来,还有烫好的上等米酒,浓郁的香味瞬间浸透了整个屋子。
锦衣卫门都守在一边,他们最初都在奇怪,为何朱皇帝对这个女人如此客气。也不知是不是张永暗示了什么,他们一个个更加恭敬,再也不敢多说多问。
只有朱厚照一人兴致勃勃:“你们赶路都累了,好好歇着,不用来打扰我们了。”
众人分散出去,将整个二楼的房间全部包下,也算是保证朱厚照等的安全。
屋子里只剩下二人,店家提供的都是最好的菜:白玉鸭子、金银老腊肉、什锦三鲜、冰河鱼、豆花鸡……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
夏小宝二话不说,端起碗就大吃大喝。
朱厚照也饿了,先吃了点东西,见她放下碗筷,也放下碗筷,端起了酒杯:“小宝,喝一杯?”
她酒尽杯干。
他又给她倒了一杯,她二话不说,全都干了。
连续七八杯下去后,朱厚照发觉有点不对劲了,当她再伸手拿酒坛的时候,他拉住了她的手:“小宝,别喝了吧,早点休息。”
她抬起头看着他。
二人目光对接。
他十分真诚:“小宝,赶了一天路,该休息了。”
她惊诧地扬扬眉毛,这像朱厚照说的话?这个荒淫无度的皇帝,不是正期盼自己喝醉了,他好为所欲为?如今,却扮成了谦谦君子,大度和蔼,真是咄咄怪事。
她抓住了酒坛子,笑一声:“朱厚照,你陪我喝。”
“小宝……”
“你喝不喝?”
朱厚照还是有点开心,干脆答应了:“好,我就陪你喝个痛快。”
互相之间没有敬酒,也没有任何的推让,就倒出来,酒尽杯干,很快,两坛子酒全部喝得精光。
夏小宝已经支撑不住,身子摇摇欲坠,眼睛都是花的。
“小宝……喝……不喝了吧……”
朱厚照也双眼发绿,也不等夏小宝发话,咕咚一声便栽倒在炕上,呼呼大睡了。
烛光已经熄灭,窗外早已万籁俱寂。
过了许久许久。
沉醉不醒的夏小宝忽然起来,悄悄地,推开了窗户。
锦衣卫都住在楼上,只这二楼窗户是唯一的出口。
她出去,身子踩在一个瓦檐上,还随手关了窗户,才一跃而下。
月色凄凉,将千里白皑皑的世界照得一片惨淡。
靴子踩在雪地上,寂静无声,久了,才能听到那些松软的叶子,积雪,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一个劲地往下陷落。
远处传来细微的声音,就如某一种胡笳,仔细地听,却又不过是冬日的风,呼啸着,远远地,从一棵树梢蹿到另一颗树梢,光秃秃的,浅淡的,无法辨别。
她的身子靠在一棵大树上,胸口,一阵一阵的翻江倒海。
喝了太多的酒,一阵冷风吹在脸上,她忽然忍不住,蹲下身子,不停地呕吐,几乎要把整个身心都吐出来似的。
雪花翻飞,彻底掩藏和冻结了呕吐物。
只是,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又听到那若有若无的声音。
她脚步踉跄,再一次追过去。
那么空旷的郊外。
本是浓密的树林,现在,只有月光让它们都无所遁形。夏小宝睁大眼睛,看着对面那个人。
隔着一两丈远的距离,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准确地说,是他的眼珠子,亮闪闪的,就如某一种奇怪的钻石。
人的眼睛,通常情况下,在黑夜里决不可能如此闪闪发光。
她认为那是一种错觉,或者是积雪反射的原因。
他忽然奔过来,两丈的距离,她几乎没看清楚他是怎么跑的,但觉得闪电一般,已经冲过来,狠狠拉住她的手,声音里带着强烈的焦灼和痛苦:“小宝,你不能回去……你绝对不能回去!”
他不止是痛苦,还想了许多许多。
这一回去皇宫,绝对是一生青春的埋葬。
已经死过一次了,从老鼠堆里逃出来,历经千辛万苦,难道是为了再一次回去,慢慢地把生命彻底抹杀?
岁月是多多么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