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偶尔清醒过来,额头上冰凉一片,脖子上也有湿漉漉水痕,感觉甚是别扭。
“娘的,谁给老子弄水望头上泼?”咕哝着骂了一句,凌云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
“娘的,谁在掐老子?”再一次醒来,凌云只觉身上疼痛便似给人狠狠掐着,忍不住便还未张开眼睛便骂了一句。
“扑哧——”小姑娘浅笑在耳边响起,凌云只记得草原上曾经抓住过一个小姑娘,自己很是给这丫头好脸子看过,这时候刚醒来便沉脸骂道:“笑个鸟,再笑收拾你!”
几句话说完,他便张开眼睛来,眼前是眼角尽是浅浅泪痕一张小脸,三月豆荚般清嫩薄嗔,迎着耳边一轮圆日,颊边丝丝乱发飘起,直似杨柳岸春枝,又如南山头残月柔芽,直看得凌云一呆。
“怎么是你这小丫头,高原呢?高原!”看着小姑娘湿湿的眼角,凌云忍不住一阵心跳,转过头去便大声叫起来。
“你这人,刚醒来就不安分,闭嘴!”小姑娘凶巴巴嗔道。
凌云向小姑娘翻个白眼,干脆不理她索性闭上眼睛挥挥手道:“快去快去,老子看见你就烦,叫英布过来!”
“你果然粗鲁的很呢,你以为你在你家榻上啊?”小姑娘看凌云刚才那一个白眼很有趣,便学着还给他一个去,嘟起小嘴不乐道。
凌云忽然觉着嗓子眼似在烧火,忍不住要“收拾”小姑娘一句时候,却再也不能发声出来,只好睁开眼睛去怒视小姑娘,想要转身时候,浑身似乎给绑着不能动弹,登时便大怒起来。
“口渴了是不?等下哦,等下!”小姑娘气鼓鼓本不想再理这个刚醒来便和自己找茬的家伙,却见他张张嘴不能说话出来的样子,急忙问一声便跳起来向一边跑去。
凌云艰难转头向旁边要打量,却脖子也给固定了一样不能动,恼起来的他也不管究竟怎么回事,憋住一口气使劲向旁边扭头,轻微咔嚓一声响,右边情景便落入他眼中。
这应该是下午时候了,虽然看不清天边高挂着的那一轮红日是在东边还是在西边,但凭着感觉,那已经柔和不是很刺眼的太阳,却似乎能告诉他现在的大概时刻。
“水来喽,啊,你怎么乱动呢,看看,又破裂了罢?!”小姑娘提着一个牛皮水囊跑过来时候,正见凌云头极力向西边张望的样子,亮出脖子的地方,血丝正要破开皮肤滚出来般。
“你是我妈啊,怎么这么磨叽!”凌云不耐烦道,却话一出口便眉头一皱,“娘的,怎么声音这么难听!”
小姑娘放下水囊,双手捧住凌云脑袋来,狠狠但却小心一用力,嘎嘣一声清脆响,凌云的脑袋又“归位”了。
凌云感觉说话确实困难,便也不出声,只给小姑娘柔柔小手捧住脸来,心慌上来急忙长吸一口气堵住去,怒目恨恨瞪着小姑娘双眼。
“嘿嘿,看你平时那么牛气冲天的,现在还不是要给我阿琪摆布?唔,这个姿势不太好,要重新摆正一下,嘻嘻,不要生气哦,生气不是乖孩子!”小姑娘贼贼的眼睛向凌云上下一看,低笑着变咕哝边要将凌云挪动,却不料水囊便在她脚边,稍稍一碰时候,没有塞上塞子的鼓囊囊水囊便一斜,清水哗啦洒出来。
“哎呀!”小姑娘再也不顾去趁着凌云无力威胁自己欺负他,手忙脚乱将水囊扶住,一只手轻轻去拢住凌云脖子将他扶着半坐起来,水囊凑过去在他嘴唇上,哄孩子一般轻轻道:“乖哦,不准说话,要喝水!”
凌云愈发恼怒,双目更加狠狠瞪着小姑娘,紧闭牙关就是不肯松口喝水,任由水囊里面水滴洒在脸上,顺着脖子直流进胸膛,冰凉凉冷意袭来,忍不住心神大爽,刚要张口高赞一声,却小姑娘趁机将水囊口子塞进他口中,拿着囊身的小手一扬,甘甜清水便咕嘟嘟灌进凌云喉咙。
凌云对着小姑娘笑嘻嘻眼神无可奈何,只好又翻个白眼索性张嘴将水囊噙住,大口将清水一口气喝个底朝天。
小姑娘皱皱琼鼻,小脸蛋上映起两个好看的小酒窝,抽了抽空气笑道:“看你这样子,好像几天没喝过水似的,要不要再喝点?”
凌云“噗”将水囊吐开,没好气瞪了一眼小姑娘道:“你喂猪呢?”
小姑娘扑哧一笑,然后便故作思索点头道:“唔,没见过这么能喝的猪呢,牛差不多!”
凌云干脆闭上眼睛不理她,挥挥手道:“去把英布他们几个给我找来,娘的,咱睡了几天了?”
“好几天呢,我算算,昨天开始到现在,唔,整整一天一夜呢,真个跟猪似的!”小姑娘将凌云轻缓放下来,凌云只觉身下软绵绵的,似乎是睡在榻上一样,急忙要转头去看,却小姑娘拍了一巴掌嗔道:“都要死的人了,还这么调皮不听话,不用看了,下面都是柔软的干草呢!”
凌云看小姑娘根本没有动身的打算,心想这家伙咱使不动,还是问问她算了,便道:“追上英布他们了?”
“追上了,他们跑了一点路,就又有几个人回来,咱们拼着战马上网,跑到天黑时候,那个……那个匈奴人便再也没有踪影了。”
“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阿姐他们出去上山打猎了,说以后咱们就要开始逃亡,你们抢的那点东西不够用,早早弄点,到困难时候就会好一点的。”
“……”
凌云张张嘴,似乎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小姑娘却来了兴趣,盘腿坐起来双手捏拳支住白嫩下颌,亮亮的眼睛看着凌云道:“还有啥要问的,赶紧哦!”
凌云哑然失笑,这小丫头平时有那白衣女子照料着,根本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随着她长大,心里面便对别人一直将她作小孩子看待有些不喜欢,这时候自己能说上话的,只有她一个,却正好满足了她当小大人的心理。
心下升起一阵柔软来,凌云叹了口气道:“这些年,你和你姐姐都在草原上生活么?”
小姑娘也叹口气,有些意兴阑珊挥挥手道:“是啊,我不想回去看着咸阳那个人,他整天一副威严不容侵犯的样子,看着就讨厌。再说了,娘不在,也没有人疼阿琪,说不定那人还会将阿姐嫁出去,不如还能在阿姐身边高高兴兴,我便跑草原不会去了!”
凌云心下一惊,这小姑娘在马上对自己说他姓嬴,自己便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这时候再这么一说,若是自己还不能知道这姐妹俩是谁家女儿,作为一个后来人,自己干脆一头撞死算了。要知道,这个时候,嬴姓乃是国姓,天下就只有那么一家;再加上这两个女子气度不凡,小姑娘更说那人残酷威严,想这个时候,便是李斯蒙恬等人,最多便是上位者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气质,若论最是能一言而叫两个倔强的女子数年不回家的,他们还不能排上号。更遑论赢家的那些草包帝室之胄了。
这样算下来,这两个姓嬴的女子,父亲便只有那千古一帝秦始皇嬴政了!
凌云微微叹口气,嬴政皇帝是一个好皇帝,但绝对不会是一个好父亲!其实千百年来,皇帝没有一个是合格父亲的。在政治上,从儿女刚一生下来便培养他们,同时又地方他们,生成即是子又是臣的一堵墙,亲情,从来都不能将这一堵墙破开一扇门窗来。
“自顾帝王无亲情啊,小丫头,你们还算幸运的拉!”凌云叹道。
小姑娘似给踩住尾巴的小猫,忽然跳起身来挥舞着小拳头叫道:“胡说,扶苏哥哥就很好,从来都不像那人一样残酷威严,阿琪从来都把他当哥哥,虽然我们不是一个娘亲生的!”
凌云好笑看着小姑娘激动的神色,忍不住便笑道:“看你这样子,似乎我若要反驳,你便要对我报以老拳伺候!”
小姑娘看看自己拳头,悻悻放下来丧气道:“你就不能笨一点,让我揍你几拳出出气难道不好么?还是个大男人呢,就不会让着人家一斜么!”
凌云恶狠狠道:“娘的,等老子身体好了,定然要好好揍你个小丫头一顿,好解了今日看不惯你嚣张的大仇!”
小姑娘吓了一跳,急忙将双手藏在身后去,可怜巴巴凑过去牵着凌云胳膊摇晃道:“人家不是没人玩么,你是大男子,不能和一个小姑娘计较的,最多……最多阿琪以后不招惹你了,好不好?”
凌云看她满脸都是失望委屈神色,轻叹一口气道:“小丫头,我和你说笑的,你这么好一个小姑娘,谁真忍心伤害你啊!”
小姑娘眼睛一亮,欢喜直摇晃凌云道:“那你以后和阿琪玩,阿琪要你一直开开心心玩,好不好?”
凌云点点头道:“好啊,不过,刚才你说最多不招惹我,为什么没有说回去之后要你那扶苏哥哥给我赏个一官半职的呢?”
小姑娘茫然摇摇头道:“不知道哦,我只想着你这个人骄傲的很,虽然对匈奴人那么狠,但……但果真还是个好人,阿琪想也没想就……就没有说那坏的东西拉!”
凌云心下一愕,慨然叹道:“原来,你还没有把我当作坏人啊,但将来……将来总有一天,你会说我果真是个天下最坏的人呢!”
阿琪摇摇头撅嘴道:“不会的,阿姐说人最真实的时候,一是临死那一刹那,二是昏迷中的胡话,三是睡梦中的梦话。你昏迷的时候,一直皱着眉头,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阿琪感觉你就是好人。”
凌云叹道:“这不算的,我真的……不能算好人,小姑娘,第一次咱们见面的时候,你不是差点伤在我手中么,怎么能算一个好人呢。”
小姑娘执拗摇头道:“不知道,那时候阿琪也好恨你的,凶巴巴总像一个杀人狂。但……但过后,阿琪心中再也没有恨过你,总是莫名其妙想着你跟我阿姐一样,虽然没有给阿琪有阿姐那样的好脸色,但……但不知为什么,你总是好人的。”
凌云呵呵一笑,勉强伸手去抚mo小姑娘头发,叹口气心下明白,这小姑娘没有父母疼爱,定然心里面向往有人在身边的感觉了。只是自己不清楚这丫头为什么总是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却这女子的心思天下最是难猜,想想他也便不去管了。
“小丫头,你恨你爹么?”
小姑娘低着头,忽然抬头时候凌云讶然看见她满面都是泪水,急忙问道:“别哭,乖,别哭,有啥话你说出来,有委屈,咱给你讨公道去!”
小姑娘忽然抱住凌云放声大哭,半晌停歇下来抽抽噎噎道:“阿琪看着草原上人家小姑娘都有爹娘疼爱,心里面……心里面向往的紧,睡梦里面也想着能有人抚mo阿琪头发跟阿琪这么说话,阿姐也不知道阿琪想的这些,只是……只是今天你这坏人,你这坏人对阿琪好,阿琪心里面知道,忍不住就哭了。”
凌云给小姑娘双臂勒地胸口疼痛,憋不住一口气便大声咳嗽起来,慌得小姑娘急忙跳起来要再给他喂水喝,凌云说了半天,好容易才打消小姑娘出去找水的念头。
“坏人,你好了之后,嗯,就是回去之后,阿琪找你玩,隔三差五地你有空就跟阿琪玩儿,好不好?”小姑娘双手支着脸蛋,涌起一片霞云般粉红,蹲在凌云身边,咬着嘴唇问道。
凌云忽然看见小姑娘身上的衣裙有破损的几片,便不答反问道:“你衣裳怎么了?”
小姑娘嘻嘻一笑道:“你这坏人身上那么多伤口,阿姐撕了自己衣裙很多,最后衣摆也撕完了,但还差了很多,阿琪看自己衣裳还好,就也撕了一点啊!”
凌云心下有了主意,便笑道:“那好啊,等我伤好了,你把你撕下的衣摆拿出来拆开,看看有多少根丝线,然后,你每次找我玩的时候,都可以用一根丝线当作调动军队的虎符,我不能不听从,你看好不好?”
小姑娘闻言大喜,雀跃欢呼道:“坏人,你真的是个好人呢!”
凌云一呆——坏人是好人?好人那便是坏人了?但……怎么那么不顺?
却在他要分辨好人坏人时候,小姑娘却蹲下来有些担忧道:“不好!”
“为什么?”凌云奇道。
“那几片衣摆拆下来,少说也有千百跟丝线,天天找你玩的话,你若不耐烦,勉强也是不好的。再说,你这一次回去,定然蒙恬上将军要给你更多人呢,天天跟阿琪玩,上将军会骂你,不要!”
凌云心下感动,便抬手整理一下小姑娘耳际发丝道:“那你说呢?”
小姑娘苦苦计较了半晌,数着手指头才道:“要不,十根罢?”
凌云将她张开左右手亮出来的十根手指收回去一只手,指着另一只手笑道:“那也不好,咱们各自退让一步,五根,用五根当一次虎符,好不好?嗯,就这么定了,咱不兴耍赖的,咱可是好朋友了呢!”
小姑娘红红眼睛急忙用手背狠狠擦了一把展颜笑道:“好啊,咱不兴耍赖的,就这么定啦!”
却凌云心下怅然道:“若回去,蒙恬知晓了你们二人的身份,不送回咸阳是不可能的,再见之日,唉,小丫头,咱们,可还能记得今日的这个小约定么?”
“我不很那人!”便在凌云出神之际,小姑娘忽然叹道。
凌云愕然去看,小姑娘满脸都是落寞与伤怀:“生在帝王家,阿姐早早就跟阿琪说过,生生死死的,都是常事了,看惯了,也就没有什么了。阿琪很想娘,也不想见到那人,但……但阿姐说过很多,他……他总归是大秦的皇帝,是阿琪的父亲,怎么也不能恨,阿琪也不恨的……”
凌云忽然觉得残忍,什么都残忍,能教一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这般矛盾落寞,天地便都是残忍的。
抬手想安慰几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都做不出来,长叹一声,凌云颓然闭上双目。
……
血红的残阳将余晖洒在地上,晚风带着北国的寒意重重袭来,凌云头发飞扬起来,小姑娘怔怔发呆,看着远山近壑已然半晌,一句话也再没有说出来,却给一声高叫惊起,但听英布粗豪声音远远传来道:“主上可是醒了,哈哈,布早早就感觉到啦!”
西山上人影幢幢,当先一个高大汉子,正是英布,身后高原周勃紧紧相随,众人齐叫狂奔下来,却最后一个不徐不疾的白衣丽人,便似雪山颠万年不灭的莲花,随风飘拂转将出来,晚风轻拂,血阳点染,一时,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