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初春,却是白雪皑皑,便是有探头的小草,也零零星星点点滴滴,似天上的雨滴,不肯有大大方方一个。
凌云缓步走在缓坡上,心下甚是烦恼。已经三天了,身上的伤口差不多痊愈,却众人不听他命令马上便南归,只能在这雪谷中呆着数太阳的行踪。
“唉!”叹口气,将手脚活动开,凌云只觉有用不完的力量,但众人好说歹说就是不肯马上动身,便是小姑娘阿琪,也这几天不见踪影,每个人只要看到自己便躲开去,显然给自己黑着脸训斥要南归弄得不待见。
“主上,身子要紧,还是歇着吧!”身后英布声音传来,凌云却愈发恼怒。
“咱又不是个娘们,没那么娇贵!再说了,你们看看,啊,看看,咱现在哪儿还有毛病的样子?娘的,再给你们摁着睡几天,咱干脆以后不用上阵杀敌了,都什么事情嘛!”凌云蹦蹦跳跳了几下,显出“我很强壮”的样子,头也不回便发牢骚。
“主上,人家嬴姑娘说的对,匈奴人用的狼牙箭跟平常箭支不同,上面是淬了毒的,咱好好看几天,要果真没事,再南下也不迟啊!”英布也不以为忤,笑着好生劝慰道。
凌云也拿众人好意没有办法,只赌气不跟英布说话,返回自己醒过来之后找的山东,噗通一声躺倒在草堆上,闭目便是连好不容易高高兴兴过来打招呼的小姑娘阿琪也不理。
白衣女子袅袅娜娜走进来,看见英布好笑站在旁边,小姑娘阿琪不住逗弄凌云说话,嘴角也绽起微笑来,向英布点点头便过去将手搭在小姑娘肩头上,对装死的凌云道:“将军可容我再看一次,若果真无恙,今日便可南归!”
凌云大喜跳将起来,急忙将手伸过去催促道:“快点快点,大概看一下就好,不要噜哩啰嗦!”
白衣女子一笑,轻轻用左手将右腕长袖拈住,修长柔荑在凌云手腕上一搭,却自己现绯红了俏脸。
便在凌云眼巴巴的目光中,她虽然已经看过几次了,但还是忍不住露出惊讶的目光道:“好生怪异,按说匈奴人狼牙箭上面的毒绝不可能没有效用,但这几天将军外伤已然好了,却半点没有毒势发作的迹象,看来,恐怕将军吉星高照,已经是无碍了的!”
凌云大喜,张开双臂便要去抱住白衣女子庆贺时候,忽然感觉不妥,狠狠拍了一下自己脑壳哈哈笑道:“娘的,忘了你不是男的了!”
白衣女子慌忙向后退了一步,却见凌云说的粗鲁,脸颊上红色更浓,张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凌云已经连蹦带跳跑出洞口去,忽然回头笑道:“那个,那啥,姑娘啊,咱身体老天爷帮忙改造过的,解剖也不能发现啥,以后若遇到这种情况,你看咱死不了,就别折腾咱啦!”
女子一呆,接着恼怒,俏脸上飞起薄薄不悦,却凌云哪里顾得上看她神色变化,飞身便到了洞外,扯开喉咙吼道:“高原,周勃,铁樾,娘的,都给老子滚出来,咱准备回家啦!”
女子忽然全身的怒气都给这一句话吼地烟消云散,抿嘴一笑摇摇头,低嗔道:“怎么这么一个人呢……”
阿琪早已惊得呆了,半晌指着洞口才叫道:“你这坏人,居然……居然想占我阿姐便宜!”
白衣女子大羞,却向英布方向瞥了一眼板起脸来。英布嘿嘿一笑,伸手摸摸鼻尖,闪身便窜出洞外去,留下洞中小姑娘阿琪咯咯小声与不住讨饶声。
“高原,周勃,你们躲起来生娃哪?再不出来老子放火烧山!”洞中姐妹俩打闹片刻正坐在草堆上歇息,却凌云暴跳如雷骂声传进来,直惹得小姑娘哈哈大笑,却忽然疑惑向白衣女子道:“阿姐,男子也能生娃?”
白衣女子气急,伸手便拍小姑娘脑袋,嗔道:“你跟那鲁男子说了几句话,便这般厚脸皮起来,再过几天,我看你连……连更不好听的话都要讲出来!”
她生性素雅淡洁,便是平常骂人也做不到,便是这一句“更不好听的话”,可能也是她心中认为最是尖利刻薄的骂人话。
小姑娘低头去不敢分辨,却眼珠咕噜噜直转,忽然跳起来叫道:“啊,阿姐不知道呢,我问问坏人去,他肯定知道男子是不是真的能生娃!”
白衣女子恼怒飞身而起将小姑娘扳住肩头低喝道:“阿琪,你再不听话,从此便不管你了,我自个儿走开,看你自生自灭去……”
小姑娘一呆,惶恐便回头来抱住女子道:“阿姐,阿琪不去了还不行么?娘不在了,阿姐要不要阿琪,阿琪……阿琪就再也没有亲人了!”
白衣女子本想着要责备小姑娘一顿的,却手展开要落到小姑娘背上时候,却莫名便轻了七八分,只有抚mo般轻轻落下,却眼中泪水滚滚而落,不由便紧抱小姑娘泣道:“娘不在了,就剩下咱们两个相依为命,你还这么不听话,我……我却不能真的不管你……”
“鸟,匈奴人这会儿恐怕已经要踏破长城了,这帮残暴的狗东西,一天不能杀尽,中原老秦人便要多少姐妹受辱,多少父老罹难?老子自己身体自己还不明白?都别吵了,决定如下,即可南归!若谁还有异议,老子认识人,长矛不认识人!”
凌云厉声怒喝穿进洞中,白衣女子皱眉只恼道:“这人,说话也不会好听一点么。”却小姑娘在她怀中闷闷道:“他是这几天闷坏了,又想着匈奴人已经南下,心里面定然急得很。阿姐,其实,他是个好人,你不是经常说,杀人随人也是无奈,但战场上不能容许仁慈么。李大哥他残暴,他也冷血无情,但,我觉着,他是对咱大秦人好呢。”
女子一愣,低头去看着小姑娘青涩小脸,忽然喜道:“阿琪,你长大啦!”
阿琪翻个白眼,女子登时便没了好心情嗔道:“你跟着那个鲁男子,好的没学到,倒是这些歪门邪道,怎么就那么下心思?!”
却阿琪忽然笑嘻嘻抬起头来,盯着白衣女子双眸道:“阿姐,你可是在抱怨李大哥没有教你这些邪门歪道的呢?”
女子一呆,阿琪小姑娘趁机滴溜溜转身,陀螺般从女子怀中溜出去,撒腿便向洞口跑去,到了自认为安全的地带,才回头来扮着鬼脸儿向女子看去,却女子怔怔目光凝固在一点上,不知心里面想什么。
小姑娘心下一跳,急忙摇摇头向女子蹑手蹑脚过来,未到身边却女子忽然不能控制自己般向后倒退几步,倒坐在草堆上,紧闭双眸,两行清泪无声无息飘落下来。
“阿姐,怎么了?”小姑娘慌忙将小手在女子眼前来回摇摆,慌乱之下便问道。
“阿琪,他……他跟阿父,真的很像,你有感觉么?”女子回过头来问道。
小姑娘小手伸过去将女子脸颊上清冽泪水拭掉,有些不满道:“怎么会,那个人……他比李大哥要坏的多,看谁不顺眼就要杀谁,娘当年不就是这么去的么。”
女子长叹一声,手抚小姑娘发梢叹道:“是啊,当年你也能记事了,想来,那些事情,你记得很清楚。”
小姑娘狠狠握着小拳头,似乎眼前的墙壁便是大仇人,但她却还是知道自己的小手不能跟坚硬石壁较量的,不过比划比划两下,悻悻又放了下去。
“阿琪,你,真的很恨阿父,是不是?”
“嗯,除非他能还娘回来,不然,阿琪一辈子都恨他!”小姑娘郑重点头,半点也没有改变数年来的恨意。
“可是,有朝一日若他要死了,想见你一面,你回去还是不回去?”女子偏过头来,看似不经意却双眼余光紧紧盯住小姑娘。
“不回去!不要说他要死了,就是他皇帝宝座要没了,也休想让我再见他,除非我能杀了他的机会到来!”
“唉,算了,你若不愿回去,那也便作罢!”女子只好潸然摇摇头,却小姑娘忽然笑道:“阿姐,刚才不是说李大哥么,你怎么老是枉顾左右而言它?”
女子低低一笑,转过头去不说话,却心里面想道:“你还小,哪里能懂得太多,当初的感觉……”
她自己沉吟,急坏了一边的小姑娘,急忙要转到女子身前去追问时候,凌云大步从洞外进来,手中持着那把铁矛,皱着眉头直叫道:“你们两个,快点,今儿要打猎去,绝不能教那厮这么好受便跑到九原!”
周勃带出来的那块地图,白衣女子也看过了,却是她也没有告诉众人姐妹俩的秘密,只是众人见她武艺出众,凌云也没有反对,便在她要看的时候给了她去。
当下的大秦与匈奴战争,在女子刚看到地图的时候便明白了,那时候凌云醒过来世间不久,却暗暗注意这女子的反应。这女子看完之后,默然点了点头,转身走进山山洞中去,再也没有表示出众人残暴冷血的样子来。
凌云也松了口气,这女子再怎么说,也是大秦的皇室公主,若人家说这样不好那样不对,小小一个百将,除非真的便将人家杀了,还真没有其它办法。
“你认识那个什么军师么?”女子抬起头来叫住向外便急不可耐而去的凌云问道。
“不认识,但很讨厌他,非杀之不能解恨的那种!怎么,又要说咱残暴?”凌云这几天不能活动早给憋了一肚子火,这时候便也不管女子果真怎么想,皱眉便讥诮了出来。
“你就不能少杀一点人么?那匈奴什么军师是最近冒出来的人物,我在草原数年也没有听过,想来极得土黄单于的信赖,若你这一次果真杀了他,大秦与匈奴,大战便在眉睫!”女子站起身来,从旁边取过自己的武器,淡淡向凌云道。
凌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要前几天,自己绝对是认为这女子心地善良不想见到流血死人的惨状而一而再再而三反对战争,却看了那地图之后,便是一个蠢笨的跟猪似的人也能明白大战已不可避免,却这女子绝对不会是所谓秦奸,任然透露出这么明显的反对战争语气,自己便十分不解了。
当下也不管很多,只哼了一声道:“男子打仗,你一个女儿家,唧唧歪歪懂什么,想干啥干啥去,没你事儿!”说罢转身便向外出去,却女子幽幽一声叹响起,一句话只钻进凌云耳朵,惊得他站住了步伐:“没有了匈奴人,蒙恬果真便那么可信么?”
猜忌?怀疑?
这是秦始皇的意思?
凌云心下电转疾石一个念头划过,霍然转身去瞪住白衣女子低喝道:“你果真是逃避的么?”
女子也不看他,却坐下来用一块布将手中兵器擦拭不住,闪闪寒光从那尖利的尖头上流星般划过,没入石壁时候,激地凌云心神直晃动了几下。
小姑娘阿琪不解两人打什么哑谜,疑惑的目光看看凌云,又转头去看看白衣女子,忍不住便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哦?”
凌云一步一步走下洞口通往洞底的斜坡,到了小姑娘身边时候抬手抚mo她头发道:“你先出去,我要问你阿姐一件事,咱们马上便要出发了!”
小姑娘“哦”了一声点点头,担心看了看白衣女子,见她只顾低头擦拭兵器没有别样反应,便向凌云道:“李大哥,不要伤害我阿姐哦,不然阿琪可恨死你啦!”
凌云拍拍她秀肩,小姑娘便一步三回头出去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从来身居高位者,谁没有这点小心思呢?”女子抬头看了一眼凌云,又低下头去忙着自己的手工,便轻描淡写只有这么一句话出来。
“难道,蒙恬上将军……”凌云疑惑道。
“不,上将军一家三代忠心耿耿,决然不会有其它念头,便是立时要蒙家上下死了,他也决计不会有二心!”女子摇摇头,停下手中活计,道。
“难道,要北逐匈奴,是错的么?”凌云沉默半晌,点点头忽然叹道。
女子抬起头来,凄然又有些说不清滋味的目光在凌云脸上扫了扫,摇摇头轻声道:“没错的,匈奴人,从来都是大秦的死敌,若要匈奴人活,大秦亡;若匈奴灭,大秦,或可存活一段时间。”
凌云不解,坐下来在女子对面道:“此话怎讲?”
女子将兵器横在膝头,沉吟一下,目光变得深邃起来,直视凌云双目不答反问道:“虽然你有时间很……粗鲁……很不好,但,凭感觉,你是很清楚,对什么事情都很清楚的一个人,便是我阿父他们,有时间也不能与你相比。但,政治,永远不是单凭聪明便能理解的。现在的大秦,看上去风光无限,四邻没有能威胁其生存安全的。但是,不说北方匈奴与东胡,不说西边羌氐,大秦内部,果真已经到了坚固若表面看上去那般么?”
凌云点点头道:“绝不是!六国余孽从来没有停止过策划复国的阴谋,便是百姓,除了关中的人们,还能有哪里果真便慑服律法?周礼教导天下良久,根深蒂固,便是世间号称最为睿智者,也不过是遵从周王朝那一套,皇帝陛下废除分封,在读书人看来便是‘逆天’,便是‘毁名城’,大秦朝廷,不知多少人从来都已‘暴秦’而论,内部矛盾,已然到了即将爆发的时刻!”
女子眼中欣喜连连,点头直赞道:“你果真厉害的很,大秦弊病,便给你看透彻啦!”
却不知,凌云心下惊骇更是比女子厉害的多:“这女子在这个时代便能认识到大秦的内忧外患,实在了不起!”
却听女子低沉道:“既然你能看到这么多,为什么还要急着与匈奴人开战呢?若你想做成开疆拓土浴血沙场的不世之功,凭你的目光,去咸阳定然能有头角峥嵘的一天。将来大权在握,那时候大秦内忧解除,何愁没有男儿绽放光彩的地方?!”
凌云摇摇头,心道秦始皇马上便要薨了,大秦帝国,果真能提供一个男儿的舞台么?
女子见凌云摇头,有些不解道:“难道,你认为一时的杀戮,比之能够千古留名更加痛快么?“
凌云抬起头来,看着女子有些焦灼有些怨怒的目光,忽然明白了这个聪明如冰雕霞妆般女子的心思,原来,她隐忍塞外,绝非仅仅是心里面不愿意见到四处杀戮的惨景,很大程度上,却也是为了站在高出看着这个庞大的家国,用局外人的目光去探索大秦的前途。
当下凌云心中便对这个白衣若天外仙子般女子敬重三分,郑重便问道:“那么,你可知大秦帝国,目下还能在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中挺立多长时间?或者,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你认为皇帝陛下,还能作大秦这艘巨大舰船的舵手多长时间?“
女子霍然一惊,急忙问道:“可是……可是我阿父有什么事情了么?”
凌云潸然摇摇头,苦涩道:“皇帝,也老啦!”
是啊,千古一帝秦始皇,也有老了的一天,岁月,从来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啊!
若能向天再借五百年,我宁愿自己不要,我宁愿再搭上自己的数十年光景,让荏苒的岁月走地慢些,给秦皇,给汉武,给唐宗,给开创一个崭新中国的可敬伟人,让他们活着,我宁愿死去!
岁月无声,留下了什么?只是一卷黄纸……
“可是,便是阿父……还有扶苏大哥的,他稳重而勤苦,阿父留下来不能解决的事情,扶苏大哥,定然是能解决的!”女子呆了呆,却明白滔滔光影不能留下垂怜的道理,只嗫嚅了这么一句,却也有些期望向凌云看过来。
凌云怅然叹气,半晌道:“扶苏王子么,他能作一个守成的君王,但……权势,却不容他的啊……”
女子好看的没有蹙起,不明所以正要再问时候,洞外小姑娘叫道:“李大哥,阿姐,要走啦!”
凌云长身而起,伸手拿过铁矛来,长长呼吸一口气哈哈笑道:“不管他怎么着,生生死死,又能有什么值得让大好男儿畏畏缩缩的呢?不管啦,要说阴谋杨某的,老子没那个兴趣,也没那个天赋,但,匈奴人此次入侵我中华,杀戮我同胞,抢占我财产,若不能浴血奋战,男儿不如就此碰死!”
转头来向女子笑道:“这一次,要不要战争,皇帝说了不算,蒙恬上将军说了不算,匈奴那个什么王八蛋单于说了也不算,咱就实力说了算,杀他娘的!”
说罢哈哈大笑踏步而去,女子看着他高大身影,忽然轻笑出声,心头掩不住竟然升起欢喜来,却听凌云吟唱般道:“男儿纵死心如铁,勤将功名换酒爵;平生杀敌无双算,自有后辈画图学!”
女子微笑摇头,心下嗔道:“这么难听,又不通顺,居然还敢卖弄,果真是最聪明的疯子!”却也再不多说,只闭目低声呢喃道,“不管那么多了,且陪他疯上一场罢!”举步跟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