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蒙恬醋钵一般的拳头狠狠砸在案几上,边角放着虎符令牌的竹筒玉盘,直跳了起来,颤巍巍在那儿摇曳不已,便是帐内高燃的牛油火炬,也似乎禁受不住蒙恬的怒气,恍惚颤抖起来。
“东胡……”但见蒙恬满脸都是杀气,眼睛盯着案前地上巨大的一张图子,利剑般双睛只在“大秦”几近方形的东北角上落定,那模样,便似要将那一块不算小的“东胡”地带吞下肚去。
图子周围站着王离涉间等人,王离眯着眼睛,一手在颌下黑须上抚mo不定,似乎目下大秦的情况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涉间却牢牢盯着“东胡”那一块给锐士用青草染绿的地带,半晌慨然道:“上将军,不如,属下去右北平罢,东胡小儿这般猖獗,末将请望杀此恶僚!”
蒙恬眼睛根本没有从图子上移开,闻言只摇摇头道:“不行,东胡人不过是响应匈奴不足为虑,虽然在东北没有上将坐镇,却几个后生镇住这些痴心妄想的异族,绰绰有余!我只担心西北啊,陇西郡守攻守皆不足,匈奴人这一次能拉拢了东胡,西北的烽火,定然便是氐羌两族,涉将军,这陇西,恐怕要看你的啦!”
涉间花白胡须抖动数下,点点头抱拳应诺道:“但请上将军安心,定要保陇西成咸阳大门,匈奴人也好,氐羌也罢,总不会放他们一人一马进我大秦!”
王离微微张开眼睛斜睨涉间皱眉道:“涉将军威武,自然军中无不听号令者!然终究老将军年迈,还是调副将跟着才好!”
蒙恬眼珠子一斜,暗暗从王离身上滑过,脸上不见半点颜色,却思忖一下点头道:“也好,总要有随时听从老将军调遣的副将,才可使老将军全盘主持陇西战况!司马欣,便由你与涉将军一道去罢!”
王离脸色一变,微不可察向一边也同样一呆的董翳使个眼色,细长的眼睛看着蒙恬的位子停顿了片刻,便也不再说话,坐在了自己的地方去了。
董翳很是不忿,却不敢开口反驳蒙恬的军令,只好狠狠瞪了司马欣一眼,反身去自己的位子上坐了。
“涉间,司马欣,可接虎符!”蒙恬坐直身子,从玉盘上取过黑色虎符来,便喝道。
老将踏前一步,身后面白身长的司马欣也不敢再将目光投向不动神色的王离,也深深躬下身去,两人道:“愿遵号令!”
“陇西兵马,自今日始,涉间节制,令司马欣副之,命立时出发西向,不得有误!沿途,可持虎符调遣各郡县兵马,若有不服,斩之不必上报!”
两人应诺,蒙恬又道:“涉老将军军中大将,不得不防匈奴人派出奸细沿途加害,可与大营中则三千人,与属军护卫回合,司马欣可领二百甲士,蓝田大营中可选锐士,随你们挑!”
涉间惊喜,急忙谢过,司马欣也没想到自己也能从蓝田大营中挑选甲士,登时满脸便是掩不住的喜悦,急忙便深深拜谢下去。
王离眉头一皱,忽然似感觉蒙恬似笑非笑的眼光瞥在自己身上,登时将他激出满脊背的冷汗,不自觉将头稍稍低了下去。
却董翳惊得直站了起来,若非身边一个偏将拉了他一把,便他早已大叫起来——蓝田大营中的锐士,那是所有人都是老秦根苗的军中勇士组成,个个骁勇善战,无不是以一当十之辈,便是次一等的甲士,那也是寻常军中可遇不可求的勇猛家伙,作战非常厉害,若能有蓝田大营出来的三千人马守护,便是匈奴人百万人,也绝对能护着要守卫的人逃出来。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王离身为上将军北军副将,帐下虽没有蓝田大营那般能弄出成千上万的无敌勇士,但四五百人却还是有的,虽然平**不能见,董翳却是知道的。对于这件事情,董翳最大的感觉便是嫉妒,是的,是嫉妒。
司马欣是军中司马,便是与他差不了几个等级的军官,甚至在爵位上,他董翳还要高一些。但蒙恬这一次明令要给他选蓝田大营出来的勇士作护卫,这样的荣耀,无不显示出蒙恬对司马欣的器重。
“凭什么他能得上将军器重?只因为他家族高我一等么?”董翳看着司马欣手中的一方黑玉做成的虎符,直觉自己便有杀了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同岁的家伙。
蓝田大营的锐士甲士,现在的最高将军是蒙恬,始皇帝相信蒙家兄弟,便是蒙恬作了北军主将,也将蓝田大营该给他掌握,这是正规大军里面最精锐的部队。整个大秦最精锐最善战的军队里面,飞鹰铁骑是皇帝亲自掌握的骑兵,从来不会离开咸阳皇帝身边半步,除非皇帝特别宠信而赐下几个象征意义上的铁骑作护卫,否则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中车府士,这是内宫掌握的一支近乎疯狂的监控领军将士的精锐,从来没有人能知道他们究竟在哪儿,也从来没有人能相信自己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便不是中车府士,他们几乎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却这个部队里面,也有骁勇的家伙给皇帝赐给特别欣赏的大将作护卫。
三支精锐军队,三个无上荣耀的花环,若能得其中一个系统的几个锐士作身边的人,尽管蒙恬这样借给属下的蓝田大营锐士甲士到左后还是要还回来,却一生也不能有人能忘记这样的一件荣耀事情。
涉间是军中宿将,德高望重,前面便有过给蓝田大营锐士护卫的记录,便是他家中,也有始皇帝赐的一些飞鹰铁骑甚至中车府士,这一次要去陇西坐镇,分他三千锐士也无可厚非,但司马欣却不能不令众人羡慕直至侧目……
涉间没有看到王离陡然睁大的眼睛和其中闪过的复杂神色,也不会去理会董翳滴溜溜将目光在他与司马欣之间来回转动的眼珠子,先谢过了蒙恬之后,又瞥了一眼王离,才向蒙恬道:“这一去,不少末将不能处理的事情还要报上将军,没有精锐斥候是不行的,末将看,上将军调拨一个斥候百人队归末将,也可以减少蓝田大营锐士的数量!”
蒙恬微微一愣,不由自主便暗暗向王离看过去,却王离也一愣,急忙便要说话时候,涉间已抢先道:“凌云的百人队,目下他们百将也没有回来,不如末将便带上他们,沿途也正好给那小子代为训练!”
王离冷哼一声道:“老将军对李百将,可真欣赏的很哪!”
涉间一笑淡淡道:“上将军不是午间高原挑人的时候便亲自去关照了么?!”
王离脸色霎时通红,恼怒便道:“本将身为北军副将,上将军自然不可能有功夫去理会这些小事,本将不得不代劳去看看!”
涉间嘿嘿冷笑,转过头去不再理会他,只固执向蒙恬道:“若不然,请以蓝田大营锐士一千人,换高原百人队跟末将前去陇西!”
蒙恬神色有些复杂,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将军这般护着凌云,却不知与这家伙有什么关系?”
涉间摇摇头道:“那日大帐之外,末将与这小家伙初次相见,并无瓜葛!”
王离叫道:“不行,坚决不行!斥候营第一百人队刚开始补充完整,断然不能作老将军亲随去,何况他们百将没有回来,这也不合规矩!”
蒙恬摇手打断道:“不用说了,老将军能看得上这个还没有成军的斥候队,也是他们福气,便带去罢!若老将军有话要带回来,便叫他们直接找我,不用别人带传!”
涉间大喜,哈哈大笑谢过蒙恬,转身来才向众人道:“这凌云,一看便是我老秦人,很对老夫性子,老夫便是喜欢这个后生,但有人一定要打压他,老夫看不下去,捎带看着这小子,免得他狂性大发造成咱北军不必要的损失!”
司马欣站在他身后,有些佩服心下只好笑道:“这老将军,老了老了,还是这么个性子,这话说得,不如直接说老子看凌云顺眼,不准你们欺负他……那家伙,有人敢欺负他么?”却忽然他心头一阵悸动,火光电转霹雳般一个念头直冲上他脑袋道,“蒙上将军今日这般不给王离上将军台阶下,数次驳斥他的脸子,难道,这是始皇帝的意思?”
想到这个,作为老秦人,司马欣心中便一个战栗,数年前长达六年的大清洗,王贲等军功世家的悄然消退以及许多大族的灭亡,使得年轻的司马欣见识了始皇帝残酷的手段,这蒙恬,与兄弟蒙毅乃是始皇帝最信任的人,他露出一点苗头来,便能看到整个大秦的风向,今日对王离的态度,很可能便是始皇帝最近又有什么心思变化了。
“得离王离他们远一点……”司马欣这么想着,便脚下有了动作,不着痕迹稍稍向左边移动半步,看上去便似要躲开涉江的口水,却离王离与董翳他们偏远了一些。
王离此刻也没有去与涉江顶撞,脸色便与司马欣一般苍白,显然他也想起了一些东西,那悄悄缩进长袖中的双手,也不能给宽大的不料焉住颤抖。
始皇帝二十八年到三十四年的六年时间里,是大秦朝廷中谁也不敢,谁也不能忘记的一段日子,便在这段时间里,大秦灭六国而一天下,正式将大秦版图扩展到了该是它能扩展到的地方。六国君主脖系长缨而入函谷,嬴政奋六世余烈威震寰宇,天下,从此便进入一人一姓的天下,开创了第一个君主无上的时代。
在灭六国之后,始皇帝没有停止对潜在敌人的继续剿灭,彼时六国余孽犹存,散落整个天下,正式应当趁势追击的时候。却这时候,新兴的皇帝集权制度与古老的奴隶制制度严重碰撞起来。各自的利益,在六国犹存时候,尚能面对共同敌人而合力东向,但囊括天下至分所得利益之时,古老制度与这些制度的代表人,便站在了始皇帝的对立面,皇权与分封的冲突,将六国余孽与大秦帝国的矛盾也暂时压了下去。
始皇帝,鹰隼一样的人物,长期以来便为了自己一统天下的理想而不得不与各个以周礼为表面经典的势力不断妥协,不断退让。一统天下之后,始皇帝的心胸开阔到了前无古人后鲜来者空前绝后状态,天下,在他的眼中不再是一张版图,一副好看的图画,而是自己站在高山之巅主宰的只属于自己的不容别人一丝一毫侵犯的领地。
于是他废分封,于是他称号皇帝,于是书同文车同轨,于是天下便是他一个人的不容分裂的影子一般的存在。
但这个时候,先是儒生闹腾,后面各个世家也跳出来对新的制度横加指责,最后,竟然王室嬴氏子孙始皇帝的族人,也高高举起了旗帜要求皇帝“平”“均”。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既然你不能跟我同步,那便去死罢!
始皇帝的定秦剑,这一次高高举起,六年未曾放下来过,却倒在血泊中的,都是关中大秦“自己人”,那尸横遍野的咸阳城外,哀嚎的野鬼孤魂,三两声中便有一声,还是始皇帝自己的弟兄,始皇帝自己的骨肉。
皇帝一怒,尸横遍野!
代表着老秦根深蒂固世家力量的王家,一夜之间便没有了往日的煊赫荣耀,王贲这个横扫六国时候始皇帝的得力大将,也在潸然伤神中躲入了缠mian疾病中。
“难道,皇帝还不放过王家么?”苍白的脸色,不能掩住心头的惊慌,经历过六年血腥杀戮的王离,平日里可以镇静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但面对始皇帝,他明白,自己只有闭目等死的份儿。
“王上将军可是有不适?”蒙恬的笑声忽然在前面传来。
王离再惊,急忙抬手擦去虚汗,强笑一声道:“昨日偶感风寒,确有些不适,上将军见谅,诸位将军见谅!”
众将一呆,从来没有见过王离有这么“和蔼”态度的,这人虽然很是低调,却从来都是一副世家子弟功勋将军的样子,虽不高傲,却生人勿近,今日向蒙恬告罪还好说,却向属下们一副赔罪的样子,众将便受宠若加者有之,大惑不解者却占了大部。
涉间却是能明白的,皱皱眉头便转眼向蒙恬看去,蒙恬目光正好对上来,两人忽然相视一笑,蒙恬摇摇头,涉间便明白了。
当下他洪亮嗓门亮起道:“上将军可有决议?不然,末将去带人走啦!”
蒙恬笑笑,摇手道:“老将军能提挈后生们,那是他们福气,我也不能拦着。这样罢,凌云这一次虽然来人带回来的消息有些迟延,却难掩将士们功劳,这小子,去一趟草原定然杀人不少,用人头算功劳,升他职位也是肯定的。斥候营,看来不适合这家伙呆,他就以专门杀人的存在,还是调出斥候营的好。唔,便升职五百人主罢,若再能立功劳,再升他不迟。另有原第一百人队屯长高原,这小子也是一把打仗好手,升百将,下辖斥候队,便归凌云管辖,我给他二十大车,一百斥候,另三百勇士,待这小子回来,便作帐下左卫部曲下罢。至于爵位……”
涉间笑道:“爵位这小子已经是不更啦,再升便要上卿府评议,暂且不必管他!反正这小子光棍一条,要那么多俸禄也吃不完,不如给咱省着!”
蒙恬点点头,沉吟一下便也不再多说,起身来沉声道:“事不宜迟,老将军与司马将军,马上挑选了锐士甲士,另点起骑兵来,便连夜启程罢!”
王离见得蒙恬站起身来,也便跟着跳一半从地上蹦起,却忽然一个趔趄,差点不能站稳身子,若非退开来又靠近了他的司马欣扶住,定然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丑。
王离感激向司马欣投去一个眼神,司马欣却低着头,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半点没有看到他丢过去的目光。
董翳已经给妒忌和扭曲占据了心神,哪里想到过帐内有些压抑的气氛,王离扭头去看时候,正见他双目炯炯盯住司马欣后背。
黯然摇摇头,王离古井不波的脸上也露出一些往日从未有过的神色,勉强打起精神来跟在蒙恬身后,众人一起将涉间司马欣两将送出中军大帐去。
这时候的九原军营,远没有往日那般夜晚便宁静下来的样子,巨大的牛油火炬噼里啪啦不住爆出火花,强壮的火焰便是晚间寒风不能拂动,恍恍惚惚,将一个方圆百里的校场照的通明。
“这便先去找高原那小子罢,这崽子本来便是末将手下将领,性子不好给军法官处置了几次,但那是咱老秦人,性子里面便有一股子悍勇气息,这个时候,若他没有出现在校场上,那可就是怪事喽!”涉间走在蒙恬的左后方,也暗暗落后也王离半步——他是军中宿将,又是军法官,最注重便是尊卑纪律,王离军爵职位均在他之上,虽然他心下很与这个老是板着脸沉浮很深的副将大人很不对头,却也不会违了等级。
“也好,左右无事,想来蒙成他们那里的斥候,今夜要赶到九原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便去斥候营看看!”蒙恬一笑,旁边有锐士牵马过来,众人翻身上马,前面自有骑兵持了火把照路,一行数十人,在整个大营中连夜训练呼喝声震天响中,向东面斥候营训练场便去了。
“后日,该是军中演武之日,老将军是不能留下来观看,凌云那小子也不在,这一次,便也没他啥事,不知却这次能有谁能勇冠三军!”四处都是手执长矛挥舞短剑乒乒乓乓厮杀的锐士,间杂车士调动部曲训练阵型的碌碌车轱辘响动,空气中有些腥臭的牛油燃烧味道,却正是将军们最喜欢闻到的味道,蒙恬随手抓住眼前飘飞而过的草屑,转头来向涉间笑道。
“咱们本来就是打算与匈奴人大战的,上将军前些年与匈奴人交战便下令筑城建仓,这一次,便也没有啥难事罢!不过,今日晚间,明日一早,定然四处求援与斥候探马便都来到九原,这一次的演武,可还有必要么?再说精锐恐怕便都要奔赴四处了,这些新兵,演武没有了老兵带着,可还能行得通?”涉间白眉皱起,眼睛四下在一掠而过的训练场上不住打量,有些疑虑便说出来。
“正因为是新兵,正因为大战在即,所以,更加需要演武啊!若果真匈奴人联合东胡氐羌全力来犯,仅凭四十万老兵,捉襟见肘啊!这一次,皇帝必然要诏令我北军全力北上与匈奴人决战,以匈奴人马背上来如风去无踪的特性,恐怕……”眼前便是斥候营训练场地,蒙恬长叹一声勒马跳下来,将缰绳扔给随从,搓了搓双手道。
“见过上将军,涉将军!”斥候营五百人主见得这边蹄声大作,急忙过来要看时候,正见一群将军下马,急忙过来便轰然行礼,一个一个问候过去。
“高原他们在哪儿?”蒙恬直接便问道。
“请随末将来!”那五百人主将手中火把交给旁边锐士,走在蒙恬前侧向里面而去,一路只见空阔的场地上斥候们走马如飞苦练骑术,见得有人过来,也没有人停马下来。
蒙恬挥挥手止住百人主要下令参见的声音,摆摆手道:“锐士们正是兴头上,不用打断,只管去高原他们训练场地便是!”
那五百人主应了,却面色古怪,仿佛在下决心般,半晌作出赴难的模样,由原来犹犹豫豫的步伐转为大步前进。蒙恬等人疑惑,司马欣便要发问,涉间已道:“他们难道没有训练?”
五百人主急忙道:“不是不是,他们……他们是在训练……”
涉间不悦道:“那你吞吞吐吐好不痛快的,难道他们训练还能跟你们不同?”
却这句话说完时候,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在老将耳边响起,那五百人主脸上露出不忍去看的神色,转头向旁边看去。涉间疑惑抬头,登时也便惊出一身汗来。
但见火把围住的训练场一角,一百个赤裸着上身的汉子,静静趴在似乎是特意找来的雪堆上面,他们的战马,便悄悄似死了一般便蜷缩在各自主人的脚下,一动也没有动。
嗖——
火把照不到的黑暗中,忽然冒出一杆羽箭来,直向着最先那汉子脸上落去,司马欣大惊,急忙便从身旁锐士手中取过弓箭,看也不看直向那暗箭来处,抬手一箭射过去,蒙恬似乎看出点苗头,要制止时候已经来不及。
但听嗖——,嗖——,当——几乎分不清先后的三声响动传出,黑暗中一溜火花爆出,吧嗒便接着是有物体坠地的声音。
“住手!”蒙恬一声低喝,将司马欣第二支羽箭按在他手中,目光一瞬不眨向着浑身已经通红的斥候们身上看去,却一边也在侧耳倾听黑暗中微微的几声窸窣响动。
司马欣大急正要说话时候,愕然他发现,那原本直奔斥候脸上而去的羽箭,哚地一声,却扎进了他耳朵旁边的雪堆中,原来那雪堆,却下面是木头。
蒙恬鹰眼在斥候们脸上游走,终于发现了一个区别——前面一排的斥候,在那羽箭向同伴飞来的时候,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仍然努力睁大瞪着眼前的火把;第二排的斥候,却身躯微微哆嗦一下,发出轻微的窸窣声音;第三排的十个人,却脸色也都变了,那原本紧紧拽住战马缰绳的左手一抖,按住腰间剑柄的右手便滑开了一些;至于第三排以致第九排的斥候,反应各自有不同,最镇静的也低头收起双脚弄出响动,最不堪的,却已经跳了起来,带动战马嘶鸣,黑暗之中,便抢出几个人来,手指一点这几人,示意他们起身走开,自己转身又钻入黑暗中去了。
蒙恬点点头,又微微摇头,轻轻叹息一声道:“太残酷了……”
却便在他话音未落时候,剩下不到六排的斥候们刚卧倒在雪地上时候,骤然马蹄声起,黑暗中数匹骏马,暴烈如雄风大火般席卷而来,转眼间到了斥候们静卧的“冰雪地面”上。
蒙恬大吃一惊,这一下可别人还没有动作,他便要张口大喝“闪开”,他看得清楚,那奔腾的骏马身上空无一人,竟然是无主的烈马!
却接下来再教他惊喜,群马奔腾到了斥候们阵地,前面看似杂乱没有队形的战马上,忽然从马腹下翻身钻上一人,接着,数匹战马身上便似幽灵的影子,接二连三现出骑士的身姿——原来他们竟然躲藏在马肚子地下,这一招可是匈奴人也难掌握的绝技啊!
说是迟那时快,奔马已冲进静卧的斥候阵地,后面那些斥候们脸色无不惊骇欲绝,有几人身手确实厉害无比,就地一个打滚,双脚一点闪身便离开原来地方,到了安全的地带站起身来,蒙恬等人情不自禁便大喝一声“彩”!
这时候,奔腾战马已全部钻入斥候们静卧的阵地,没有起身的斥候,前面那十人脸色镇定不动分毫,还使出双脚紧紧夹住自己战马的脖子,使得战马一动不能动,任由随时都可能将自己脑袋踩爆的奔马在眼前经过,司马欣骇然间却更看到,这十人没有一个人眨一下眼睛,纵然他们眼前都是飞腾而起的雪花!
“真勇士也!”不知谁忍不住赞了一声,虽然声音很低,不能与方才震天价较好相比,却静静只有眼前战马本国和粗重呼吸声的校场上,更是来得心惊胆战!
奔马转瞬便过,六十个斥候,有近十人不敢任由烈马从身上眼前奔过,不顾自己战马便自己逃了开去,剩下的斥候,前一排十人面不改色在弥漫笼罩住全身的雪花落地之后,还静静如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过一般横卧地上,战马也乖乖在脚下安卧,剩下的也都没有起身,却可能没有控制好战马,使得它们骚动给奔腾而过的烈马践踏死伤,也有起身时候给烈马撞击而起的斥候,人马喷涌而出的鲜血,直将一片白色空地染成红色。
“起来!”黑暗中奔出几人,当先那汉子,正是高原,他身边紧跟着的便是铁樾。这厮没有高原那么好忍耐,高原虽然脸上流露出不慢与直欲择人而噬的目光但没有发作,却铁樾手中一根皮鞭,劈头盖脸便向惊慌跳起来避开的斥候们便打过去,一边喝道:“娘的,谁叫你们起来的?谁叫你们丢下战马的?谁叫你们不相信自己的?”
他骂一声便抽一鞭子,三鞭子下去,上身赤裸的斥候们便多了三道血痕,司马欣忍不住便喝道:“够了!你们这简直是胡闹!”
高原与铁樾早看见这一行人了,却这时候高原站在静卧冰雪上斥候们面前,将手中大旗摇动三峡,五十几个没有起身的斥候们,与原先纵马奔驰而过的骑士纷纷聚拢一起时候,他才转向蒙恬行礼道:“斥候营第一百人队,暂补斥候权百将高原,见过上将军!”
蒙恬似刚从惊心动魄中回过魂来,深吸一口气向高原问道:“不是教你挑选斥候补充第一百人队么?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高原正容道:“斥候,最重要便是打探敌情,百将说过,在战场上保存好自己,才是对敌人最大的杀伤!那么,斥候队,最重要便是随时藏匿自己,不论在藏匿的时候最好的地方上是冰雪还是毒蛇,都要静静卧倒在那里!今晚的训练,只是百将告诉属下方法中最平淡一部分,这样的训练,不但慢慢积累起锐士们避开敌人耳目的本能,也同时训练起锐士们信任袍泽,将自己姓名交给袍泽的袍泽之情!”
蒙恬想了想,点头赞许道:“不错,这个主意不错!那么,你们几个,能在奔马奔腾过自己眼前不足尺寸之地时候,像第一排锐士那般镇定自若么?”
高原回头去看看第一排的锐士们,转过头来道:“属下等人,正是午间给弟兄们过眼时候,这几个训练都过了的!”
蒙恬越发满意,他最喜欢的便是身先士卒的将军,若这样残酷稍有不慎便是伤亡加身的训练中,领军的将领都不能体验过,那么这样的训练,也就不能令锐士们心服。
当下拍拍高原肩膀,蒙恬笑道:“你的这个百将,也不必权了,从此,这个百人队,便归你罢,屯长你自己看着挑,完了报上来便是!”
高原一惊,忽然又反应过来笑道:“看来,我们百将有高升呢!”
蒙恬对他的这个反应更加满意,心道这小子果然还是那么稳重那么伶俐,便也笑道:“是啊,凌云这个小崽子,这一次能深入草原,实乃我大秦千百年来踏上匈奴地方的第一人,不升他官,你们也不会答应!对了,你的这个百人队,便从斥候营分离出来,以后还归凌云管,看你们的训练,以后有别人不能解决的问题,凌云可就有得忙喽!”
高原连连点头,欢喜笑道:“这些弟兄,都是咱北军中最骁勇的家伙,百将……啊不,是五百人主回来再训练一下,绝对可以胜任上将军的任何调遣!”
蒙恬脸色一变,挤出一丝笑容来道:“还要加训练啊?”
高原点点头,很是理所应当道:“是啊,这点小把戏,在李将军看来,完全是不够看的。属下等走的时候,将军便安排了一些训练,许胡子,出阵!”
那年轻的许虎子大声应诺,从阵中转出来便趴在地上极快起落,做的正是凌云叫他的俯卧撑!
众人大奇,董翳撇撇嘴不屑道:“这个训练,简直就是玩耍,凌云的心里,尽是这些没用的玩意儿!”
高原似笑非笑看看董翳,忽然向蒙恬道:“末将恳请上将军准许董校尉将这个玩耍的活计做三百个!”
董翳大怒,拔步便要来扭打高原,蒙恬已笑道:“也好,董翳,你来试试看!”
董翳无奈,只好学着许虎子的样子,正要弯曲胳膊时候,高原已道:“董校尉,臀部不能撅起,全身要如一根棍子不能弯曲!”
董翳大恨,却在蒙恬的注视下无奈照办只用两只胳膊,与许虎子一样起落起来。
蒙恬本笑眯眯看着的,却在董翳作了数十个之后,脸色便变了,那许虎子呼哧呼哧不住起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却他速度绝不降下来,咬着牙只将数字一个一个往下数,已经在叫着两百六了。却董翳,早已面目通红双臂颤颤支持不住,一个起落,便是许虎子用时的三倍。
蒙恬知道,这样的情况,绝不是说许虎子的武艺便要比董翳好,但要说此刻的许虎子和董翳在战场上生死搏杀,活着的绝对会是许虎子——杀人看的不仅仅是武艺,最重要,却是身体素质!
“好了,董校尉,起来罢!”淡淡一句吩咐,董翳如闻大赦,便双臂一松劲,扑通栽倒在地上。但见他气喘吁吁,双目也通红一片,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总归是不肯起来,有锐士在王离示意下将他扶起来,却他双臂软绵绵不能挪动半分。
“老将军,便请亲自向高原交代罢,我先回去啦,蓝田大营的锐士甲士,马上便来与两位会合,半个时辰过后,便请上路罢!“蒙恬告辞了涉间,漫步向大帐走去,心中却在想,“凌云啊,你小子,现在在哪儿折腾呢?”
……
凌云是在折腾,也是同样如斥候营锐士一样卧在雪地里,但他身下,可实实在在是不知有多少厚度的雪层,而他在黑暗处,明地里打量着的,是匈奴人扎起来的临时营帐。
晌午时候的大突围,近百勇士最后只剩下十九人,便是这十九个人,也是人人带伤,便是给众人舍命保着的小姑娘阿琪,双臂也给匈奴人的弯刀划出数道口子,那白衣女子,一身欺雪压霜的衣裳,也似在血海中浸染过,整个人由洁白的天鹅化身成浴血的火凤凰。
眼前是稍稍凸起的雪堆,周围是一眼不能看到头的树林,外面千步左右的距离处,匈奴人扎起的营帐外面,来回有哨兵走动,不愧是保卫着苏勒延部小贤王的匈奴精骑,半天的厮杀之后,居然还能随时保持着极高的警戒力度。
“唉,要抢回袍泽的尸体,也是一种奢望啊!“凌云无奈在心中升起叹息。这帮匈奴人真的很狡猾,自己等人突围出去以后,不能有空收回所有袍泽的尸体,他们看自己等人很在意这些死尸,便将没能来得及带走的秦人尸首全部收起来挂在营帐外面大树上,风中晃动一阵阵揪起凌云的心。
转头看去,包裹着伤口静静安坐的众人,满脸都是掩不住的困顿,小姑娘阿琪在白衣女子怀中早已如梦,却手中两把弯刀还在紧紧攥住——着小丫头,危急时刻还真跟一只小雌豹没什么两样,抢过匈奴人的弯刀,泼风一般撒开来,一下午死在她手上的匈奴人,少说也有十几个。
英布便在凌云身边,这个汉子,永远给人安全的感觉,在他身边便是周勃——凌云很庆幸自己能有这么两个注定便要名垂千古的同伴,一个骁勇而有谋,一个勇武也细心,两种风格,却一样的好汉情怀!
“主上,看来,匈奴人是吃定咱们要抢回弟兄们的身体了,今夜,说不准这数万骑兵便都不会睡觉的!”英布看了看匈奴人的营帐,再看看风中如晶莹魂魄的袍泽尸体,扭头来向凌云低声道。
“要不,咱杀进去,多抢几次,总不能让他们糟蹋弟兄们的尸体!”周勃也道。
白衣女子扭过头来,黑暗中晶晶亮亮的眸子,清水般看着凌云,只等他说出一个主意来。
“不行,弟兄们不能给这些狗日的糟蹋,但,咱们活着的弟兄们,一样也很珍贵,不能白白送上去给匈奴人!”凌云断然摇头道。
白衣女子满眼都是笑容,损失惨重的情况下,她自己也一度想着凌云可能要灰心丧气,却在休息时候,凌云闭目睡了一般半天,夜幕拉下时候,他一跃而起时候哪里能找出半分沮丧在他身上?!虽然白衣女子也赌气心里面埋怨了凌云好一阵子,只怪这家伙不给自己去安慰他的接口,却更多是欣慰,不止一遍她望着凌云依然挺拔的背影,心下不由自主直念一句话:“永不消沉,永不沮丧,永不会给强大的敌人与巨大的困难打败,这才是他!这才是疯子一样疯狂但又狐狸一样狡猾的他!”虽然相识不过数天,她心里面却肯定,“他,就是这样的人!”
“咱不能给这帮鸟人牵着鼻子走,咱要作老牛的鼻环,不,咱要作前者牛鼻子的那个牧童!”凌云想了半天,点点头对身边三人这样说。
“鼻环?”
三人一呆,凌云马上反应过来:“这个时代,牛是没有鼻孔鼻环那玩意儿的!嗨,那个时代,不要说牛,连人都钻了鼻孔带上鼻环的……”
凌云忽然失笑,转过头来看看匈奴人的营帐,决然低声道:“走,咱今晚休息一夜,明天一早,便向西去,匈奴人也会有东西制造尸体的……”
十九人悄然无声牵马遛向树林深处,却白衣女子潸然一叹:“这家伙,又要屠杀人了!”
英布与周勃走在最前头,凌云跟在白衣女子身后压阵,钻进树林深处时候,他仰望天空想道:“蒙恬上将军,嬴政始皇帝,你们现在在干啥?”
……
蒙恬在看图子,深夜了他还没有休息,刚送走涉间与司马欣之后,他拍了拍王离的肩膀,转头走进大帐里去,留下呆住了的王离仰天去数星星。
“匈奴人……东胡人……氐……羌……”他俯下身子,手中端着一盏油灯,手指在牛皮上将几个部族一一指过,又将手指在一道黑线上来回敲击,“长城……陇西,陇西……”
“咸阳特使,上郡扶苏王子特使到,蒙恬上将军奉召!”忽然间,校场门外数十人一起呐喊的声音传了进来,静夜里直将全营将士都惊得爬了起来,纷纷侧耳要听什么事情居然深更半夜要两个层次的特使一起出动到来!
蒙恬急忙整理好衣甲,揭开大帐帘子大步走向黑凤旗下纵马直奔大帐而来的两人,口中叫道:“臣,蒙恬奉召!”
“诏令蒙恬,自受诏之日起,三军整备,定要屠匈奴人与长城之外,日内,可征召大军,不可有丝毫侥幸!”捧着黑色绣上飞舞金色凤鸟与白色水花一张布帛的白皙中年人,见得蒙恬拜倒下去便展开来大声念出,而后双手将诏书捧上送给蒙恬手中,退后一步去便将另外一人让出来。
“上将军,扶苏王子有书,只要末将交给上将军,上将军但请自观!”那人双手捧着一个黑色长筒,疾走两部到了蒙恬面前便躬身下去。
蒙恬恭敬将皇帝诏书捧过头顶供在帐内,这才转身来接过那一个黑木长筒,却先向来传诏书与书信的两人道:“两位远道而来,便请早些安歇,军中苦寒,尚请见谅!”
两人连道不敢,在蒙恬亲随将军的相送下,便拐过找大帐歇息,他们带来代表皇帝的旗手,自有锐士招呼安排睡觉,平静湖水中投下一粒小石子般乍起阵阵涟漪的大营,片刻便又在上空飘满人们各种猜测的空气中,宁静下来了。
明亮火光中,蒙恬披衣坐在案几旁边,缓缓展开扶苏王子送来的那一卷布帛,上面密密麻麻篆字,只蒙恬看了两边,最后的目光,却留在最当中一行四个字上:“灭秦者胡!”
灭秦者胡!
一声惊雷,鲜血与火光,从这一刻起,便又一次要燎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