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谶言,大秦这个庞大的机器,便开始运转了起来,难免战事早已停歇,北边却狼烟正起,一夜之间,上将军蒙恬征召令下,不计其数青壮男子,不管愿不愿意,都舍弃了家小,告别了新婚的妻子,踏步向着九原云中两个地区集结。
百万大军,自从六国灭亡以后,始皇帝就没有下过诏书弄出这么多大军在一个地方,匈奴人联合羌氐东胡三面围攻大秦的消息传出之后,天下震动。
有群情愤慨激昂卷起铺盖便昂然从军者,有惊慌从北地迁往南边以避战火骚乱者,也有暗地里密谋所谓“大事”者,大乱方起,天下便乱成一锅糟。
始皇帝雄才大略一统天下,却在最短时间内没有将六国余孽一网打尽,心里面始终以“恢复周礼”“平分列国”的人,始终是潜藏在大秦帝国内部的。
便在每个人心中暗自计较得失,每股势力冷眼淡看的当头,云中九原两地集结的大军,终于宣告完成成军。
五月份,正是北方遍地芬芳将要迎接丰收的时候,却九原郡大营中,战马萧萧兵车粼粼,黑色大旗三步一杆,正迎风抖擞出大秦即便是在三面受敌的罐头也没有堕了泱泱大国的气度。
方圆百里的大校场,黑压压都是黑色甲衣的锐士,但若细看,便能发现里面衣衫破旧兵戈修明的老兵,只是大海中一朵小浪花一般,浑身的皮甲衣裳浑然还没有经过缝补的新兵,从他们双目炯炯望着坐北朝南那大台子的神情,便可看出来。
蒙恬上将军,可该是多大的官儿啊,今天能亲眼见到他,不管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的锐士,都在渴望着蒙恬登上那点将台的时刻到来。
旭日冉冉,将校场铺上玫瑰般的彩光,万里无云,正是点将的好日子!
嗵嗵牛皮打鼓疯狂擂响,三十万大军一起动容肃立,战马蹄声得得从营外传进来,数十大将策马狂奔直入营门,簇拥黑色凤鸾大旗下略显清瘦的蒙恬,在三十万双转动过来凝看锐士的目光下,戛然停止在点将台前。
蒙恬跳下马背,却没有立刻便上点将台,他将缰绳丢给身边随从锐士,在掌旗锐士大步奔上台子的时间里,回过头来从这些大部分只经过两三天训练的面孔上扫过去。
锐士们绝大部分看不见蒙恬的目光,甚至连他面目都不能看见,却在蒙恬转身的一刹那,所有有所思或者崇敬的面容,一起换上军中锐士应该有的模样。
沙沙一阵皮甲摩擦发起的响动,如风吹过蒙恬耳朵,他这些天来一日也没有空闲在关注着东西北三个方面的军情,东边东胡已经突破右北平的第一道长城防线,大秦军队死战之下伤亡惨重,一日三次请求援军甚至只求一员大将坐镇的急报,雪花般只往他案前堆积;西边涉间与司马欣已经赶到陇西多日,果然羌氐与匈奴人联合了,他们在匈奴人发动阳山战役的几乎同一时刻,疯狂集合起六十万骑兵,沿着长城不断骚扰,在不少缺口处,已经给他们突破进来,若非涉间老成持重在赶到时候强令各处不分昼夜巡视,说不定整个陇西已经落入异族手中。
最令他安心的是北边,但却便是北边阳山周围的战争,最令他放不下心来。蒙成,这个本家子弟,他是了解的,自己没有派人去援助,定然他以三万人面对越来越多在五月初已经达到二十万人的匈奴攻击,已经只是凭借勇气在支撑了。
大堤决口啊!
暗叹一声,蒙恬摇摇头抛却一切心思,转头去一跃从台前跃上点将台,却他后面的王离等人不敢学他的样子,规规矩矩从侧面台阶上鱼贯而上。
站在台上,蒙恬也没有说话,只向旁边的传令兵点点头,那传令兵便喝道:“上将军令,明日尔等便要奔赴战场,然勇士必有前后,大军焉能无名。今日,九原郡三十万锐士,公推四曲人马对阵,不论手段,不论方法,击败三曲对手者,赏酒肉老币无数,有作战勇猛谋略出众者,升军爵三级,升职一级!”
台下锐士为军法规矩,没有人敢大声高呼出来,却便是老兵,也脸上露出潮红的颜色——不说酒肉老币,那军爵三级,便足够引起每个人的争胜之心。
秦法规定,每升爵一级,便可增加天地一倾,宅地一亩可蓄养努力数量,也依照军爵的上升而增多。这样下来,只要自己凭着一己之力挣下足够的田地之后,家小的生活便有了保障。另外,军爵可以由后辈继承,也就是说,一个人挣下了功劳,子孙都可以惠及。这样的军爵制度下,征召入军的锐士,便能够在战场上勇猛厮杀拼命,因为他们相信,一方面自己挣下更多的田地财产,就意味着自己家小能够更好生活,即便是自己战死了,家里也有足够的田地支撑生活;另一方面,军中不少锐士是奴隶出身,他们作战的渴望最强烈,得到军爵的升迁对他们来说,便意味着能够摆脱奴隶身份,而越高的军爵,便意味着更多的家人也可以摆脱奴隶加入平民的阶层。
蒙恬一笑,他能明白锐士们对军功的渴望,眼看着锐士们虽然更多的人不能得到今日的赏赐,却求战的心情给调动起来,便站起身,传令兵后退一步,让出位置。
“尔等须谨记,今日演武较量,虽我军人不可作假,然对手仅是袍泽,说不得明日战场上便可救你一命,不可妄图军爵而忘记袍泽之情,若有故意伤害同袍者,斩立决!”
说罢,他便倒退一步回去坐在主位上,示意演武开始,在他的面前案几上,自有锐士奉上酒食。
传令兵将大纛擎在手中,左右分开两摇之后,没有参加演武的各部曲,便纷纷向两边让开,校场中箭开出大片空白地带,四支参加演武的曲队,昂昂便大步进了校场中央。
有负责演武的将领与军法官,策马在场中围出一个大圈子来,四支曲队,有各自军侯于蒙恬眼前取了虎符,猜枚算出先开始的两支,剩下两支,便又退回场外去了。
这一次,由于是新兵训练时间短,演武中便进入了两支老兵部队,一曲五百人,由一百车士一百骑兵并三百骁战锐士组成。
大秦军队,骁战锐士中最低一伍,伍长一名,弓箭手一名,戈手一名,加剑手一名,两伍成一什,再设什长一名,往上便是屯,五百人营,也就是所谓曲,却上面十二曲一部,三到五部便是一军,一军将领,成为偏将或者裨将,这才算是真正作到了将军一职。再往上,便又是将军与上将军,那都是军队里面战功卓著或者势力强横的人才能得到。
车士,是曲以上部队参能有的又一个兵种,虽然一车只有两人,但这两人要有军爵才可担任,另外还要经过考核,考核得到一部的将领,也就是校尉的认可,这样才能得到承认。车士不多,一车上面就两个人,一个主驾驶,名称公乘,一个副之,管冲突起来战车奔入敌阵时候刺杀敌人,名称参乘,这两个人,一般都是一屯中屯长左右的军官,屯长左右的一百车士,便是二十个两人一车的他们。打起仗来时候,战车冲锋,一屯中十个弓箭手远程掩护,战车后面跟着一什或者一伍的锐士逼近敌人,由车士担任伍长什长,典型的后代坦克打法。
当然,这样的配置只是在平常部曲中,斥候营工程营和辎重营里面,都是不需要的,行军过程中,除了斥候营以外,其他营队是需要各部曲派出重兵保护的。
今日演武,自然没有辎重营工程营啥事,斥候营也早给蒙恬派出去了,所以参演的便是正规的车步骑军。
大鼓敲起,演武正式开始,前两场较量,都是幸运的老兵曲队与新兵曲队的碰撞,虽然新兵曲队中有勇猛过人嗷嗷大叫着在“敌阵”中冲突的壮士,但配合比不上老兵熟稔,三拳两脚,便两个新兵部曲无可奈何给老兵曲队淘汰了去。
接下来便是两个老兵曲队的较量,蒙恬叫过传令兵吩咐两句,传令兵奔下点将台去,向军法官将领耳语几句,那将领点点头挥手止住摩拳擦掌已经两只公鸡一样对上眼的老兵曲队,大旗挥动处,军法官们转身撤出场外,在满场锐士不解中,那军法官喝道:“上将军有令!”
哗啦一声,所有锐士肃容凝立,手中兵器也横在胸前,但听那军法官喝道:“上将军有言,今日演武,最后只剩下这两个老兵曲队,所有新兵部曲,全数围在场边观看,不得哗动,不得冲突,不得心有旁骛!”
老兵们明白,这是蒙恬在给新兵现场手把手教经验呢,虽然也很是浅薄——他们这两个老兵曲队,本来已经接到军令悲伤阳山支援,却昨夜时候给蒙恬下令留了下来,今日一早来到校场时候,他们便明白了蒙恬的意图。
当下两曲曲长便凝重起来,锐士们也收起原来要只为了那军爵而拼命的心情——蒙恬的心思既然已经明了了,那么作属下的便要全力配合,不用太惨烈,但一定要让新兵触目惊心!
“杀——杀——杀——”
“杀——杀——杀——”
军法官将领大旗挥动三下,东西两边对峙着的老兵曲队,忽然便似闻见血腥的野狼,每个人脸上都露出狰狞的神色,吐气开声一声呐喊,便是刚刚开始温热起来的尘土,也猛然抖动起来一般。
新兵们站在四面,忽然间骇然发觉,刚才较量时候自己是多么的幸运,多么的幼稚,这些老兵,这时候不用多说只踏着缓缓步伐正起千斤带起来咔嚓咔嚓的落地声音,便无言诉说着逢山开山遇水填水将一切阻挡都视为无物的惨烈气息。
“杀!”
“杀!”
不约而同,两个站在车上的曲长同时剑指越来越近便只有百步距离的“敌人”一声沉闷命令,车士首先轻呼拉车两匹战马前进,分列在全曲两边的骑兵,也放弃了马蹄匀速缓缓踏地的优雅小步前进,锵啷长剑出鞘,双腿紧夹马腹,哧溜溜战马吃痛狂奔,两股潮水一般便两曲人马碰撞在了一起。
新兵们骇然便在一旁观战,在两曲人马接触一起的片刻,便有人啊地轻呼,睁大眼睛要看这种比之真实战场不如的演武究竟是怎样一个情景。
“哗——”
便似浪潮两股撞在一起,没有那种金铁争鸣的声音,首先只是轻微响动,两曲的骑兵率先碰撞在一起。
新兵们目不转睛看着,但见两军接触刹那,轻微响动过后,紧接着便是掩不住的痛苦大叫响起,他们眼睁睁看着一个老兵给敌人的战马狠狠撞上去,飘萍一般便从战马后面飘向长空,拉下老长一股鲜血痕迹。
便如同两支利箭,互相碰撞之下,没有哪一个完好无损,不断有人落马下去,却老兵们知道落马之后若不能及时躲开的后果,不及嚎叫,便见他们就地向两旁滚开,然后奋力跃起到了安全地带时候,双腿便软绵绵不能支撑身子,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接着身下的土地便变成了殷红色。
两百骑兵互相碰撞,落下马去但却暂时没有危险的——老兵自己能看出来却新兵也不知道——不顾自己伤势奋力跃起,狠狠抱住“敌人”来,两人一起落马,在地上便看见他们互相用手中长剑——没有开封的——在那里对砍,不时有清脆的骨头折断声音,新兵耳中听见,只觉牙关便一阵发酸。
“娘的,都好好看着,他们今日用鲜血教给你们什么叫做战场,不能白白浪费了!”便在许多新兵受不住鲜血的刺激扭头时候,他们的伍长什长便调转剑柄劈头盖脸敲下来——这些家伙,是老兵,他们专门来负责新兵的带动,自然能明白老伙伴们现在拼着手上的意思。
咕噜噜,咕噜噜,战车相互碰撞了!
车上公乘与参乘,在两车相撞时候便一踏车厢木板高高跃起,凌空直向对面疾驰而来的战车上面扑去——真正战场上不能是这样,要躲避,要带着徒(步军)冲击,不能放弃战车,若违反,要斩首的,只是今日上将军的心思他们都明白了,便尽全力给新兵看看什么叫做生死搏杀。
“呃——啊——噗嗤——”惨呼声音不绝于耳,新兵们两股颤颤,在上官的胁迫下,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几乎“血肉横飞”的惨状,便是心志坚强者,也不由便想起自己即将面对的生死战场。
蒙恬已经站了起来,锐士们流血厮杀,自己倘若还能安坐饮酒,那便不是真正的上将军蒙恬!看着自己的锐士们在流血,蒙恬恨不能亲自下场去用自己的鲜血给新兵们看看,但他不能,他是上将军。所以他能做的,只是面无表情却双拳紧握凝立在台上,对自己属下的好锐士表达出锐士对锐士的尊敬!
“报——”便在战场上如火如荼厮杀的时候,一骑如飞赶到台前,蒙恬皱眉不悦正要呵斥,却那明显奔驰了多时的斥候翻身下马,不能站住身子一屁股倒在地上,只一句“报上将军,右北平……”
蒙恬一惊,顾不得再看演武纵身跳下台子来,双手揪住那斥候衣甲低声便急促问道:“右北平怎么了?失陷了么?”
那斥候一口气上不来,脸色潮红便似鲜血要流出,艰难摇摇头时候,蒙恬才发现自己双手用力过大,几乎要将这原本便十分虚弱了的斥候掐断了气息。
当下他站起身来,身后两个锐士上前扶住斥候,一人手中取了水囊给他喂了一气,片刻那斥候才回过气来,双目渐渐有了神采,急忙跃起向蒙恬便告罪。
蒙恬皱皱眉,身后王离便喝道:“有话便说,上将军恕你无罪!”
斥候谢过,从胸口摸出一块虎符来,蒙恬接过来一看,正是右北平守将的印记,便点点头道:“收到右北平斥候报信,你可详说右北平如何了!”
那斥候面色古怪,嗫嚅片刻直看到蒙恬不耐时候才道:“苏将军使属下敢问上将军,九原军中可有凌云这么一个百将?”
蒙恬一怔点头道:“是有凌云,他在草原啊,怎么了?”
斥候也似松了一口气道:“他……他到了右北平了!”
蒙恬一喜转头去笑道:“这崽子,终于肯回来了!”片刻觉着斥候面色古怪,霍然回头喝道:“说,那小子咋回事了?”
斥候一惊,转眼便明白蒙恬突然的愤怒,便摇手急忙道:“李百将很好,帮苏将军对抗东胡人呢,只是……”
蒙恬心下一松:“我就知道,这小子不会背叛咱大秦的!”斥候的一句话没有说下去,他便也能明白,右北平现在的守将是苏角,这个人一贯便擅长疑神疑鬼,说不准凌云没有印信在色还能上,还正给那老家伙当作匈奴的奸细呢。
当下一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过现在那小子不是百将,是军侯了,唔,你歇息半天,便返回右北平罢,告诉苏角,凌云李军侯,我大秦勇士,乃是奉军令深入草原的,不必怀疑!另,告诉凌云,在苏将军帐下好好抗击东胡,若回来时候没有看见苏将军给他请功的奏对,就叫他哪儿人多那人玩耍去!”
斥候谨记,却又道:“不过,李……军侯,他手下连自己就只有十九人了,其余的弟兄……都,都化作骨灰给他们一直背着!”
蒙恬默然不语,半晌叹道:“他们……都很好……都很好……”挥挥手,让左右带着那斥候下去,却那斥候又道:“不过李军侯从匈奴席卷了三千人回来了,说那是匈奴人掠夺去的我大秦工匠!”
“什么?”蒙恬闻言便叫出声来,疾走两步去向王离道:“这小子,这下可立下大功了,赶紧给咸阳……不,待大战结束之后,我亲自给他向皇帝请功去!”
王离微笑,挥手令左右带了那斥候下去,转头向蒙恬笑道:“那件事,皇帝一直在挂念呢,这一下,可果真给这小子立功喽!”
蒙恬转头向东方望去,渐渐眼神湿润哈哈大笑,半晌呢喃念道:“天命,还是在咱大秦啊!”
众人不解,校场中演武已接近尾声,两败俱伤的结局是明显了的,却不知蒙恬为什么忽然这般高兴起来,只有王离目光熠熠,似有高兴,还有缅怀,却不经意间也有矛盾与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