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越飞越快,似乎,还有一段回忆,他急切地要能想起来。
“我还要听祖师爷的故事!”
“好,好。爹爹的爷爷的爷爷,当年是看着两位祖师爷长大的。素天心小姐啊,心地善良,锄弱扶强,最喜欢满世界地乱跑,带回一堆又一堆的古怪礼物送给爷爷的爷爷……玄虚子少爷啊,却是爱呆在山里,很温文的性子,助人为乐,最宠着天心小姐的,比我们爷爷的爷爷还要宠她……”
“爷爷的爷爷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吗?”
“是啊,当然一直在一起,我们爷爷的爷爷,是从小照顾他们长大的老仆人啊!所以,两位祖师爷创立了天心正宗后,爷爷的爷爷呢,就成了天心正宗的传镜大长老,一代一代地往下传,帮两位祖师爷,永远地看守着这个天心正宗……”
金正大长老。
极熟的名字,极威严的容貌,却牵着一个孩子的手,笑容满面,象是对着世上最值得宝贝的珍奇。
心中一痛,又是一阵温暖,想起来了。
那是……爹爹啊!
那一天,也在玩着这样的飞符游戏。天是蓝的,青草的香味泌在空气里,说不出的惬欣。指上灵巧地结着法诀,随心所欲地控制着符纸的方向,他是在等着爹爹回来,他要让爹爹看一看,自己对符法的操纵,又更进了一步!
然而宗主来了,让别人离开,带他去见娘娘的尸体。他开心的笑容像气泡一样碎裂,只留下水渍,在脸上。
宗主夫人也来了,又让他去见爹,他怕,怕见到爹的尸体。幸好爹没事,像平时一样稳稳坐着。于是他大哭,为了悲伤,和恐惧后的放松。
爹却一掌击来,不许哭,他说。
他一向听爹的话,然而这次止不住,因为爹说自己也要死了。
爹死了,你就是第六任传镜大长老,你知道长老要做什么?
知道,如果宗主被天心四将废去,传镜长老要册立新的宗主。
那你还哭!又是一掌,伴着爹的骂声。哭哭啼啼的孩子,能做这样的大事?
他怔怔的,一半怕,一半是隐约的恐惧。爹说的没错,宗主天心正宗的宗主,要他来册立,他能吗?做得到吗?
那一年,他十一岁有余,十二岁未满。
金正的伤其实很重,重到连带他过来的宗主夫人司马三娘,都不信金正大长老能支撑着回来,抱着爱妻的尸体,踉跄地冲回天心大殿。她是宗门内医术最高明的人,所以,只略看了眼伤势,便叹了口气,让人扶金正进了传镜长老的密室,自己亲自去带来了金光。
“明天,天心正宗会有一个最年幼的传镜长老……”
那是密室大门关闭前,金光听到她含泪对燕赤霞宗主的低语。
那次爹给了他一巴掌。十一年来,爹爹第一次打他,却也是他唯一一次,没法遵从爹的教诲。
爹爹就要死了。
“仔细地看,我的孩子,记住爹爹的伤,记住爹爹……是怎样地死去!”
爹爹的声音,仍如平时一样平静,边说边解开了外袍,让自己受的致命一击,显在哭泣不已的孩子眼前。
他只是个孩子。
他很害怕,怕那翻裂破碎的肌肤,怕那粉碎苍白的骨屑,也怕那蠕动抽搐的脏腑。可他不能不看。
那是爹爹的命令。
血从胸腹间那个巨大的创口里渗出来,是暗紫的黑色,浓腻地象是池底的淤泥,发散着中人欲呕的恶臭。他死死盯着那伤口看,看着爹爹的生命,被这道巨大创口慢慢带走,看着爹爹的身子,由坐得端正,慢慢变得佝偻,慢慢无力地靠倒在墙壁上。
不能看。不忍看,可是,他却一定要强迫自己去看!
爹爹看着他的倔强,欣慰地微笑了一声,但更多的,却是不舍与歉然。
“孩子,见过妖魔吗?”
“没有……”他才十一岁,刚学会最基本的符法,稚嫩的双肩,不足以担当起降妖除魔的重责。
“你见过……被妖魔杀死的人吗?”
“见过!”这次却是斩钉截铁地肯定。虽然战死者被抬回时,总是避着年幼的弟子,但总有偶然。更何况,他刚刚才见到与妖魔同归于尽的母亲的尸体。
“很好,你看着爹,记着,你娘,你的爷爷,还有天心正宗历代来的无数弟子,都是像爹这样战死的……你知道,这次爹和娘,为什么要外出除魔吗?”
“是宗主的命令……”
“错!”
又是一巴掌击来,却不疼,爹的气力,已随着血渐渐流失了去。他又想哭了,只得拼命忍着泪,爹爹会不高兴的。
“因为爹娘不去,天心正宗的弟子不去,那边一座上万人的大城就要被妖魔毁了。那些凡人,会……会死得比爹更加痛苦……孩子,你明白了么……明白我们天心正宗是做什么的吗?”
“是,孩儿明白!”
“爹爹要你记住的,不是记住爹爹一个人的私仇,而是要你记住天心弟子的责任,尤其是……我们金家的责任!”
强撑着,爹爹坐正了身子,拈诀施法,传镜长老,自有传镜长老的传承,
光华流转,密法施出,精气凝聚,结成一面古朴的小镜,再从爹爹手上散开,化作一抹光芒,隐入了他身体的血肉里。然后,爹爹一字字地述出密法,让他反反复复地背诵施为,一次次将这古镜从血肉里炼出,再一次次散开收起。
“天心正宗弟子金光听令!”
“是。”
“自今日起,你便是天心正宗第六代传镜长老,与天心四将共掌宗主废立之权。一旦宗主失职被废,你便要与四将相协重立新主,以传镜长老的法器褫夺旧宗主天心灵镜,强行传承予新一任的合格宗主!”
“是。”
“宗主不幸战死,未及传承标识者,若已指定新宗主,传镜长老谨遵故宗主遗命;若未指定新宗主,传镜长老须与天心四将合议,五人一致,始可确立可传承的宗主人选,二者俱不得自作主张!”
“是。”
他跪在爹爹面前,仰看着爹爹痛苦得有点扭曲的面孔,将爹爹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头。
他一向是懂事的孩子,他不要爹爹临去时还放心不下,他要成为金家最合格的子孙,他要成为天心正宗最称职的传镜长老
可成为最称职的传镜长老,仍不是金家子孙最重要的责任!
“金家第六世传镜长老金光,记得有关七世怨侣的祖师训敕么?”
“孩儿记得。怨侣转生七世之中,人人得而诛之。遇而不诛,与私降魔道同罪。察访不力,与背叛宗门同罪!”
“金家第六世传镜长老听令!”
“弟子在。”
“祖师爷遗命,金家世代持掌传镜法权,监守天心正宗,故赐金家子孙特权,世袭秘密监察使一职,监督天心正宗诛灭七世怨侣,于此事上不受任何宗门法规约束!”
他愣住,爹呛出一口血来,却制止他伸手来扶。
“孩子,你不需明白太多,只要记住,将爹爹今日说的每一个字都牢记心中。将来的你,才会明白到底要担负什么样的责任!”
放缓了语气,爹一字一顿地吩付着,那些话,便从此刻入了他的心头,成为他这一生重负的源头。
“秘密监察使,因七世怨侣而立,随七世怨侣而终。一生之中,只可因一件事表露身份,那便是七世怨侣。传镜长老本不得兼任宗主,但若宗主对诛杀七世怨侣之事有所迟疑,背叛懈怠,当任的传镜长老,便须动用监察使之职权,当即废除宗主自立,继续完成祖师遗训记下了么,说一遍给爹听!”
“监察秘使不得表露身份,唯有宗主诛杀七世怨侣不力时,便须废去宗主自立,以完成祖师遗命。”
他复述了一遍,忍不住问道,“但宗主怎会做出违背祖师爷追杀七世怨侣遗命的大逆之举?”
“从你祖爷爷那代起,到爹已历五代,没有一任宗主作出这等违逆之事。但你要知道,金家子孙的身上,是重于一般弟子的责任,甚至远重于宗主……那不仅是祖师爷的遗命,更是金家祖先对祖师爷的承诺!”
他咬牙,用力叩首下去。血从额角溅落地面,他的目光里,也从此多了一份和年纪不相称的决绝。
“金光明白,金光定不教祖师爷和金家列祖列宗失望!”
爹又笑了,向后靠到墙上,灰败的脸,没有一丝的血色。
“孩子,过了今天,你就是传镜长老,是秘密监察使,或许,还要负担起天心正宗……七世怨侣到你这一代,将完成第七代转世,一旦让他们成功引下天魔星魔气,世间将万劫不复。爹本想活得更长一些,在自己的手里,完成祖师爷的遗训。可惜……爹不能看着那些凡人去死。守护人间是天心正宗的责任,任何天心正宗的弟子,都不能找借口逃避这个责任……”
他抹去泪,用力点头,他要将爹的每一句话都记住,那也是他,这一生决不能放弃的责任了。
“你还是个孩子,而爹,却要让你亲眼看着爹死。爹很残忍不是吗?可你要除魔,要诛杀七世怨侣,要守护被妖魔威胁的人间,要……将来要做的事那么多,爹爹,必须让你学会什么是坚强……”
爹的手按在他的手上,那么冰冷,颤抖得象深秋的叶子。他知道爹很痛,濒死前的痛苦,从神色间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然而爹却在笑,看着他,温和地微笑着。然后,象他很小很小时那样,爹爹轻轻地给他说起了故事。
他最爱听与祖师爷有关的故事。
“素天心祖师爷,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奇怪的风土人情。比如黑得象木炭的凡人,将牛当成神来拜的教派,一夜之间沉入大海深处的大城……”
“玄虚子祖师的书房里,竹简帛书,一路高高地堆到了屋顶。我们爷爷的爷爷,最怕的就是给他整理书房了。玄虚子祖师啊,那么好说话的一个人,可有谁弄污了他的书呢,他就一定会非常生气……”
声音越来越低,爹的手滑落了下去,悄无声息。
缓缓跪下,白色的雾,象受了牵引一般,急先恐后地向他涌来,一切的过往,陡然变得清晰。
长街上的疯颠,那并不是初始……燕赤霞来要求练两极箭,他不肯,也不屑于和背叛了祖师遗训的前宗主合作。可天心四将肯,率着众弟子离开,他因燕红叶的任性而来的偏激,使他们不再信他。
不信?
没有关系,他继续练天心奥妙决不是为了天心奥妙诀可以成为宗门第一人,而是因为,他要用祖师爷的第一道术,来完成祖师爷留给金家的遗训!
走火如魔,步了走火入魔的白发红叶的后尘。
那时就已经疯了,黑发转成深红,在天心正宗的大殿上独自狂笑着。
“我是对的……”
那个疯子如是说,却仍记得一些事,于是去了长街。七世怨侣,祖师爷的遗训。
可已经走火入魔,不知主动抗御魔气。
被魔气中和,再用不了天心奥秘诀。
于是更疯。于是,被嘲笑他是成魔……
毕生守护人间的努力,最后的结局是成魔?
他知道自己没有,他要使出天心奥秘诀来证明,可他使不出,颠倒混乱里,甚至忘了修炼的顺序。
扭曲的画面涌入脑海,叫跳着大喊“天心正宗万岁”,“天心宗主万岁”的怪物,追逐着家禽鸟兽,自以为除魔却被围观者任意嘲笑的疯子,污垢肮脏的无休止流浪,尽一切可能偷取纸张笔墨朱砂画符的本能……
祖师爷……这是你们的惩罚吗?惩罚金家不肖的子孙,没能完成遗命阻止七世怨侣的不肖子孙!
叩下头去,一个又一个,由慢而快。
“祖师爷,你们是要告诉金光,我错了吗?是,金光没有能完成祖师爷的遗训,没有能杀死七世怨侣,阻止天魔冲七煞……金光错了……”
精神渐渐恍惚,这是他的识海之中,所谓气泡,不过是他被疯狂粉碎了的记忆。二十年来,狂乱占据着他的思绪,领着一具躯壳东奔西走,演尽了荒谬绝伦的丑态。而这些记忆,他死不愿忘的这些记忆,却在识海里深深地沉睡着到如今。
“让金光醒来,祖师爷,这是你们更深的惩罚对吗?但祖师爷啊,你们怎么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怎么能让金光的错,金光的疯颠,玷污了整个天心正宗!”
“不,祖师爷不会错的。金光明白了,明白了……”
他惨然而笑。是的,天心正宗的名声不能让他毁了,所以他被这些莫名而来的浓雾带入识海,唤醒他,让他自己了断。但……这毕竟是识海之中,根本控制不了身体的行动。要怎么办,怎么办才能完成祖师之命?
“对了,天心灵镜还没有传承。”
天心灵镜,宗主的标识,除了宗主传承给下一代宗主,就只有传镜长老能强行剥夺。但是这一代,他作为世袭传镜长老,又以监察秘使的身份褫夺了燕赤霞的宗主之位,所以……所以……
他一笑。
历代宗主的传承法器,天心灵镜也有着不为外人知的秘密。它能中和魔气,令配带者对抗魔道时多上一层保障。它还藏蕴了充足的灵力,可供宗主在紧要关头发动保命。当然,也可以用来……自裁谢罪。
也许,这才是祖师爷真正的用意?
但没等进一步行动,又一道白芒破空而来,将他整个的识海,彻底锁进了一片静谧之中,他跪在地上,连控制识海中这个自己的气力都不复存在。
“祖师爷,你们到底想让金光做什么!”
有一道灵识断续传来,熟悉得莫名的亲切,只是像是耗尽了法力,却仍从无尽的远处,竭力想挤入他的意识里。熟悉啊!是天心正宗的法力,是……来自天心正宗的灵识?他一凛,全力分辨起来。
“我……天心……城有变……魔……守护……”
天心?天心祖师?
灵识断去,那一份明显的欣悦,仍留在他的识海里。金光一跃而起,这才发现,狂乱早不复存在,记忆又凝回了一个整体。不知何时,那白芒扩大,已将他整个识海,重新融铸了一遍
是了,世间有变,群魔乱舞,天心正宗衰败……他要做的事还很多。之前是祖师爷对他的惩罚,也是对他的磨练。既然祖师爷要他忍辱偷生,他就决不能死!
“祖师爷在上,不肖弟子金光,定当将功赎罪,重整门户,守正辟邪,匡扶正道。待天心正宗重振之日,才是弟子自裁向祖师爷请罪之时。”
思绪越发清明,感觉向外扩大,麻痹之感,一阵阵不知从何而来。定身术?他有些讶然,用力地挣了一下,于是,一声喜极的叫声,便当即从身边响起!
“大叔你能动了,终于……符咒的时效,终于是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