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的是一个大得过了份的地下室,层层叠叠不知抛着多少尸身。出口就在前面不远处,一个少年一手扶着自己,一手拉着一个女孩,脸上全是真诚的喜悦。这少年,有那么一两分的眼熟呢,除了气宇不对,竟然很象很多年前……
目光一寒,但随即想了起来。
“是疯颠时收下的弟子……是叫夜名吧?也有一个夜字……”
稍一凝神,平生的过往,点点滴滴,连二十年的狂乱,都再无一丝遗漏,清明得让他窒息。金光咬紧牙不语,脸色越发苍白,神色却仍维持了一片习惯的漠然。
只是这少年的相貌!
他暗自有些警觉。二十年了,浑浑噩噩,也不知当今人间,到底演变成什么样的局面?就目前所见,堤破人亡,魔气冲天,更甚阿鼻地狱。魔焰复炽,那是断无疑问的了。
是又凝成统一的整体,还是,仅凭了本能的凶残?
右手缩在袖里,暗自取了一张符。实在是有些像,他不放心,魔道何等诡计多端?万不可大意。借了足下的一绊,他向前跌了一步,符已拍在夜名身上。但没有任何反应,反倒是夜名叫了一声“大叔小心”,急伸手扶稳了他的身子。
确实是个普通的凡人。
将相识以来的情形默想一遍,夜名这少年,不象有什么用心呢。对颠狂的疯子,又能算计出什么?再看夜名一眼,见到的,是真切的关心。他不由心中一软,暗地收回了符纸。不论是不是,也不论当年如何,但这一世,眼前这少年,只是普通人,对人间没有任何威胁。
天心正宗的责任,是针对七世怨侣的。如今七世已过,又何必太在乎一个有点相像的凡人!这样想着,他莫名地一种轻松,转头向出口外看去。
出口外斗得正激,熟悉的法诀叱喝,逼人的鬼气怪嚎,让他有一种奇异的亲切,却又有一种奇异的陌生。象是离乡多年的旅人,突然回到了故里,却发现,比惊喜更多的,是情怯和徘徊。
夜名没敢走出去,拉着他伏在稍干净的地上。空气里残余的灵觉,让他当即判出这地下室原来的用处。收集怨气的封印空间?魔物好大的手笔。可收集如此多的怨气,这些妖魔,打的是什么主意?
夜名紧紧按着他,想来是怕他象以前一样,胡乱冲出去降妖除魔。他不动,由着夜名按住,目光冷肃,认真看着外面的搏杀。
记得被吸入这空间之前,殿外只有天心正宗的门人吧!那边是青龙,那个白衣男子,是玄武。再看一会,怒气从他心头腾起,不禁低哼了一声。这一干门人,配合时手忙脚乱,衣饰也杂乱无章,青龙玄武,这二十年来是怎么调教弟子的!
殿外也有剧烈的法术拼斗声传来,间或爆出的道力魔气硬拼,激起飞舞的珣丽火光,从残垣洞隙间划过。那样艳美得有点造作的法力,是决不会属于天心正宗的。既与魔道生死相搏,想来也是正道中人,只是,什么时候起,有了与天心正宗一样强大的道门了?
人与魔,激斗正酣。
墙壁早毁得不成模样,三十来名弟子结成方阵,受伤的青龙端坐正中指挥,玄武站在最外围,正面硬接一名麻衣怪物主持的强横攻势。方阵四周鬼影盘旋,僵尸横行,纠葛不休,道光黑雾,此消彼长,明显是落了下风。
殿外忽地一声脆笑传入,在鬼哭激斗声里分外明显。有女子拉长声音叫道:“流云宗主,你自己说,天心正宗该怎么谢我灵月教如非枫灵姐发现那道破空白光,你又偷偷蹑在我们身后,这一帮天心正宗的弟子门人,今晚可全得成了鬼腹里的点心了!”
随了女子语声,一阵“万影合一”的整齐叱喝传出,便万道霞光迸出,化作无数月白色光点疾飞入殿中,在激斗中的人、魔头顶化结成大网,飞速笼下,再猛烈地爆炸开来。但殿外一声大叫,也随之急急响起:“喂喂喂,别将我的门人也当幽鬼打呀!”
“结阵护身!”
玄武见势不对,才喝出一声,震天价的霹雳声,已在爆豆似地炸开。只见精芒电射,电火星驰,眨眼间,火浪般地涌遍全殿。这一下,连重伤的青龙都奋力起身,拈诀出符,助众弟子全力向上抗衡火网。
轰轰轰轰!
咯喇喇!
暴响声里,道华夺目,夭矫腾挪,所到之处,魔氛尽散。倒非来者法力如何高深,而是在殿外一边搏杀,一边设阵蓄积法力,此时一股脑击将进来,既打了众魔物一个措手不击,又大有以逸击劳之效
那麻衣怪物在光网成形时,早一声尖啸,率了自己的几名直属远远避开。此时一边驭风疾遁,一边回头张望,见殿里幽鬼几乎被一举灭尽,仰天怒嚎一声,意极愤怒,却终于没转身再拼,只将锐声从遁去方向高亢地传回:“灵月坏本贤者大事,本贤者他日定当拜会,以雪此番被袭大耻!”
锐声传至,淹没在殿房倒塌的巨响声里。不堪法力激荡冲撞的无名庙殿,终于轰然粉碎在当场。
呛人的尘埃从出口处席卷过来,伏在地面的三个人,更灰头土面地看不出本来模样了。夜名挡在金光和那小女孩前,强忍了半晌,终是被呛得大咳起来,“咳咳咳”连声不止,令外面的一干人等,齐齐回头向这边扫了一眼。
方才神庙的塌下,一半与玄武青龙等人有关。自称灵月教的来人,那火网虽声势骇人无比,实则中间留空了一大块,正堪堪让过这三十来人结成的方阵。只是当时起变仓促无比,谁又来得及细察?天心正宗法力向上发出,便给了这千疮百孔的殿房最后一击。
站在不远处的数十名月白衣衫的男女,见状齐齐施法避开飞扬的尘土。一名素衣少女挥袖驱开飞灰,夸张叫道:“流云宗主,你的门人好杀气好身手,拆房拆屋的本事可比诛魔来得高明多了!”这话是对一名衣男子说的,很有一两分幸灾乐祸的意思
玄凤若在此处,定能一眼认出,这女子,正是岭南打过交道的的那个灵月教女弟子小倩了。
她的师姐海枫灵也在,衣饰仍是原样,很接近传说中的天心奥秘诀修炼者燕红叶,令一眼看过来的青龙玄武大吃了一惊。而小倩的几句话,更成功让他们注意到了一名一个劲往阴暗处躲去的劲装男子。
“宗主!”
顾不上计较那女子说话的带剌了,青龙玄武从牙缝里迸出一声全是恼怒的敬称,跟着哗啦啦一片响,残存的天心正宗弟子,已在天心二将带领下跪倒了一地。
“弟子等参见宗主,请宗主为弟子们主持大局!”
整齐划一的参见声里,劲装男子苦着脸瞪了小倩一眼,知道打算继续隐匿行踪,既能暗里照应门人,又能免去被死缠不休之苦的主意是行不通了,只得笑嘻嘻地抬手向众人打了个招呼:“这个,不必多礼,尤其是青龙,你伤得不轻……玄武,你速为青龙觅地治伤吧,本宗主要先行去追查魔踪,察明一切的来龙去脉再作计较!”
“宗主!”
青龙一口血喷出,吓得那男子再度忙不迭地站住,心知这最死心眼的门人,将他的话全然想到到别处,只得摆手连道:“说你伤重你还死撑!我不是在这么?算了,诸事以后再行彻察,你先治伤再说……”见青龙等人不依不饶地跪地不起,他头疼地叹了口气,低声自语一句,“真是的,这青龙什么都好,就是性子讨厌。如今是一照面,我任一举动,他都会当成要开溜的先兆!”
这男子,便是天心正宗这一任的宗主赵流云了。
四日前,他好容易甩脱了青龙等人,继续自己的南行之旅,只因他得知自己想找的人出现在岭南过。青龙一味当他贪玩,倒也冤枉了他自南郭镇见到自称灵月教弟子的海枫灵之后,他又喜又忧,岂还有半点再贪玩的心情?
喜的是,红叶转世后果然不负旧约,忧的是,这转世后的小师妹,前事忘得一干二尽,对自己,却和上一世初见时一样的毫不客气。但那又如何?这世上的千般事物,万般得失,也都比不了这女子的一笑一颦……
找到她……跟着她!哪怕……只能远远看着……
抱了这份心情,终于看到海枫灵一行人急赶潇湘时,他狂喜下便也折回走了回头路,一路跟踪,生怕少看上一眼,这个转世的师妹,就会再弃自己而去。直到这一夜,陡然河堤溃毁,魔焰冲天,二十年中前所未有。他震怒下出手救人,追踪查探来由,才让海枫灵等发现他一直藏在暗处。
这时有白光贯天,径向一处高坡落去,所挟的精纯道力,令灵月教等人大骇之下,当即追踪查看,也顾不得甩开这个行事莫名其妙的的天心门主了。想不到一路且战且行的结果,竟是发现了大批妖魔,并和一批被困的天心正宗弟子。
魔物当前,同属正道,不能见死不救,何况人家宗门的一宗之主也在?
于是灵月教救人,而他,见一干弟子无恙后,想追上魔物彻察一番的念头更是大炽。毕竟自天魔星陨毁后,人间太平了几十年,从未有过这般妖物横行的惨祸,一路看来,伏尸无数,连天心正宗这样的修真者,也险险不能自保,如何教他不郁闷心惊?
没奈何捉久了迷藏的门下,非将他的说话往别处联想,他也自知,做了二十年不负责的太平宗主,急切下想取信也无从取信,正不知如何下台时,夜名呛咳之声,恰好此刻自残破的塌殿地下传了出来。
人人回头去看,几名灵月弟子抢上前,扒开掩着的折梁残砖,露出一个几乎与未塌大殿同等大小的地下空间入口来。
三个又是泥又是血,污得看不出相貌的凡人,便藏在入口之处。灵月教弟子,才咦了一声,两道符光,已不约而同地击过去,一如弯月,一如驰电,分别出自海枫灵和赵流云之手。
光华烁过,夜名叫了一声,便要一个人去挡。金光冷冷地站着不动,一时间千百个念头从心中转过。二十年了,他再也没想到,自己清醒后的第一刻,见到的,竟全是曾经的熟面孔!
三五分似魔君七夜的凡人弟子,天心四将中的青龙玄武,如今又加了个赵流云和……这样的两个女子……
冷肃的目光,直投向人群中的那两名女子相貌虽谈上不完全一致,却刻意着了燕红叶和七世怨侣之一小倩的素常衣衫巧合么?这世上,岂会有这么多的巧合!但不会是冲着他来的,一个疯了二十年的疯子……
天心正宗!只会是针对天心正宗,难怪祖师爷,会突然通灵示警!
符法炸开,道力将他与夜名和那小女孩裹在当中。夜名惊忙,他却不怕。查看是否有妖魔气息的符法,没什么可怕的。而且,之前他已内察过,体内法力乱七八糟,被牢牢缚在绛海的一个无底深渊里,就象……多年前第一次因天心奥秘诀走火入魔时一样。
他现在,就是一介凡人,没有法力,也没有任何异常的凡人而已。
“金光!”敛去目光里的锐利与傲气,心平气和维持着疯子应有的木然,他冷冷对自己说了一声,“继续做你的疯子。祖师爷让你醒来后,第一眼便是见到这些人,就定是要你……不惜一切,为天心正宗查探出其中的内情来!”
“那是妖魔收集怨气的封印空间,已被下属等毁去。当时有凡人被活生生卷了进去,青龙护法情急之下用符法助他们护体,想不到居然真救下了这几人的性命。”
炸出的符光,证明三人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凡人,随青龙破除封印的一名弟子想了起来,向宗主大声禀报。青龙一边运气调养,一边点了点头,示意此事不假。流云这便放下了心来,正好借此移开话题,免在外人前面尴尬,拍手笑道:“着啊,还是青龙你最得我心。什么时候,都是救人第一不是吗?”
一边的小倩,不知为什么,就是对他有些着恼,忍不住接口嘲弄道:“是啊,救人第一,我们灵月圣教又何尝不是如此?可似乎有人不愿领这份情,还拆房拆屋地洒了我们一身灰……”
“小倩!”
海枫灵出声喝止。她毕竟是一行人里教内身份最高的,天心正宗虽不比从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暗中相互针对可以,这般赤裸裸的冷嘲,可实在是不妥之极。
她会有这份担心,却是全料错了流云的性格。这男子在乎这般曲曲折折的讽剌,他便不是赵流云了,反倒觉得小倩也有着几分道理,正色答道:“灵月教是名门正派,自不可能枉顾道义,出手不分轻重但当时情形兀突,岂止青龙玄武,便是我赵流云,也曾一时惊疑大声喝止。海姑娘不必责怪小倩,天心正宗于此事确实有愧,未降魔先提防同道,的确有些主次不分,猜测过甚了!”
海枫灵脸上的客套,变成说不出的惊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小倩大乐,拍手道:“这般说法才算公允,那么本教的这般救人大恩,你们天心正宗将如何答谢?”
流云未及回答,那边厢“哇”地一声,青龙身子一幌,又是一口血喷出来。一边的玄武一愣,急伸手去扶,却见他不住向自己使着眼色,当即明白,截过话头叫道:“灵月教的援手之义,在下等铭记在心。但青龙的伤势再不能耽误,宗主,能否请你下令,先行觅地休整一番再说?”
赵流云无辜地看着二人,忘了去答小倩,挠头说道:“下令?本宗主岂非早就说过,着你速为青龙觅地治伤?偏你们都听而不闻,还一本正经地见礼参拜,宗主长宗主短地……我说,这些烦死人的礼节规矩,就不能稍变通精减一二么?”
青龙那口血是硬逼出来的,免得宗主由着满不在乎的性子,任意向灵月教许下人情承诺。玄武会意,也不管宗主的回答如何离题万里,口中胡说八道的附和一番,暗地里却拈诀传音,将魔物作怪杀人,操纵的竟是天魔星残余幽鬼等重大内情一股脑禀了过去。
宗主散漫自由,不好理事,不是统率大局的全局之才,但个性任侠,不相干的人和事,撞上了往往会莫名其妙地一帮到底,甚至做出过失踪三年,只为了帮一家人找回自幼失散在山里的幼子之事。玄武自是看透了他的个性,不信他在知道这些内情后,还能轻重不分地打得出什么其他的主意。
果然,流云一凛,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他在宗主的位上做了二十年,偶尔也以国师身份参与朝廷事宜,这样的重大利害还是分得清的。幽鬼重现,说好听点,是二十年前剿灭不力,不好听的,就是欺名盗誉,诈功挣回朝廷国师的封赏了……
他不舍地看一眼海枫灵,知道要很久见不到转世的师妹了。但一干门人伤得比想象的更重,事态内情,也似比想象的更为复杂,他叹了口气,唯有一本正经地客套,道别,带领了门人离去。
天渐渐亮了,大奇门灭绝阵已破,洪水不复肆虐无度,但受灾百姓的哭叫声,在黎明里,仍是辛酸得令人几乎落泪。
小倩不耐烦那些客套,注意力早从天心正宗上移开了,愣愣地听着半晌远方的哭,突然说道:“枫灵姐,我要传讯给表哥,让他责令当地剌史,认真地赈济这些灾民。真是可怜,就算魔物被我们全除了,大水过后,他们仍是没地方可住,没东西可吃……”
海枫灵嗯了一声,没顾上多说什么。缠死人的什么流云宗主总算走了,她有太多要事须处理。比如这个被破去封印的阵法空间,腥臭扑鼻的战场,僵卧堆积的尸体……
小倩看了一阵,见尸堆里全是普通百姓,有老有少,甚至还有婴儿,心中更是一阵难受。灵月教女子居多,行止饮食,一向惯于精美雅致,与她另一个身份的生活相比,只不过多了些自由痛快罢了,何曾想过,天下的子民,会有这么多的磨难与痛苦?
不忍再看,她向一边走去,却见灵月教弟子从地下入口找到的那三个灾民,仍留在附近没有离开。其中一个年轻人,正举袖帮另一个小女孩擦去脸上污垢,小声安慰她不要怕不要哭,同时照顾着另一个年长些的男子,好让他在地上坐得舒服一些。那年长男子目光一片茫然,年轻人让他怎么坐便怎么坐,疯呆呆地看上去极为可怜。
不由自主地,她走了过去,蹲下看着。年轻人注意她了,歉然一笑,主动道:“对不起,我不是要留下来碍事的,我大叔脑子不清醒,今晚又吓得坏了,他……他坐在这儿说什么也不肯起来……”
“没关系呀。”
她同情地摸了摸那小女孩,小女孩身子一颤,低低叫了几声,却说不出话来。她呀了一声,询问般地看向年轻人。年轻人迟疑了一下,这才答道:“她是……是我表妹,不会说话的,你莫怪她。”
哦了一声,小倩站起身,却又停下,迟疑地看着年轻人,问道:“我见过你么?有点眼熟呢……”想了一想,不等他回答,已从怀里取了一条绣帕,伸手去试他脸上的泥灰。年轻人大吃一惊,她却已认了出来,欢喜道:“我真的见过你!你不是岭南那个小村子里的么?怎么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