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小倩擦去脸上的灰土,夜名第一反应,就是抱起女孩,拉上大叔,有多远就赶快逃多远。灵月教啊!天心正宗,灵月教,这些和他是没半分关系的,可大叔呢?这些宗门名字是会出人命的,只要大叔在这当口受剌激犯起病来……
其实他早就想溜了。被两派中人证实是普通人后,双方都没太留意他们,他便悄然往无人处退去。可退了几步后,大叔突然就那么坐了下来,任他怎么拉也不肯起身。他再用力拉天心正宗正在道谢,灵月教也客套不已,不会往这边留什么神的。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可就在那一霎间,也许是眼花了,他分明看到了大叔脸上掩饰不住的恼怒,然后一拳击在身边的碎石上,血从指节间涌出,转眼泅红了一片地面。
“不走了……不走了,大叔你又弄伤了自己!”
他没奈何,只得陪大叔坐下来,包扎手上的伤。大叔那一拳真不是一般的狠,血肉翻开,几乎是见骨了。他再不敢提走字,可是,难道大叔转了性,对着天心正宗和灵月教都没事,只爱对着他乱发脾气?
不过现在,是想走也走不了的吧?
绣帕滑过额角,带着极淡的清香,而那少女提出的问题,却让他骇得心跳为之一顿。怎么来的这里?大叔烧了你们送给剌史的旗子,这才害得我不得不救了人逃命?这话是万不能说出口的……
“我们……咳,我们是江南人,后来才迁去的岭南。大叔这几年思乡心切,脑子一天比一天不清楚。所以才想着带他回去一趟,看是不是能有点起色。”
这几句话,急中生智编出来,用苏杭一带特有的柔和官话说出,倒也十成十的感人。夜名在江南学的手艺,这样的南腔北调,随口可以仿出十来种,丝毫不是难事。
小倩嗯了一声,同情心大起,道:“这才进湖南地界啊!靠步行回江南,要走到什么时日才算完呢?”看看四周的残垣断壁,血渍残肢,轻声又道,“你们真是命大,昨天一夜,也不知多少人送了性命。以前老听说妖魔作崇,我以为最多象岭南那样,偷偷摸摸地作些小恶罢了,谁知道它们胆敢如此害人!”
夜名默然,连那女孩都似听得懂了,往夜名怀里害怕地偎紧,只有金光端坐不动,全无表情。小倩想到这三人吃过的苦头,更是觉得可怜,脱口问道:“要不,你跟着我们一起走吧!反正去一趟南郭镇后,我和枫灵姐都会回江南的总坛去。”
“啊?”
夜名愣了一下,正想拒绝,背后一股大力传来,不由身向下俯,呯地一声,额角撞在地上,倒似迫不及待地叩了个响头似地。他一呆,才反应过来是大叔狠推了自己一把时,小倩已带笑叫道:“好啦,你这人,愿意就愿意,叩什么头?我最不爱看人给我叩头,从小看到现在,烦也烦死了!对了,你会做什么?”
“我……不是我,啊,做什么?我是厨子,只会做菜……”
小倩拍手道:“会做菜是最好不过了!伙房头儿郑老大,天天抱怨大伙儿口味够刁。你去给他当下手吧,郑老大多个行家帮着烧煮,一定乐得坏了!”
再不容分说,她拉了夜名就要走。削葱似的手指,扣在夜名的手掌上,浑不在意他身上的尘土血泥。夜名正想着怎么开口推辞,掌上一暖,从没触过的腻滑柔软传递过来。他呆了一呆,不由自主地随之站起身,跟了小倩的步子向前走去。
一张脸蓦地涨得通红,目光下垂,落在小倩的手指上。他虽生性乐天,但毕竟多遇波折,少年起就在江南艰难谋生,受过不知多少的苦楚。眼前这女子,乌丝散垂,名贵金环束发,点漆般的眸子,更是顾盼流辉。这样的一个女子,竟浑不嫌他此时的秽臭难看,一心一意地只想着帮着他,同情于他?
少女素白的衣衫,在晨曦里随风飘逸,夜名心中,便也随这衣衫莫名地飘荡起来,忽而上,忽而下,忽而迷糊,忽而喜悦,如在梦中。
忍不住再瞧了她一眼,正看到她绽开的笑靥。他心中一跳,忙不迭地低下头去,只盼这梦能早些醒来。却又是一阵失落,又盼着就这样梦下去,好陪着这少女,一直一直地走,走到无穷无尽的远方……
金光神色木然地站起身,随着这两人往灵月教人群中而去,那小女孩紧紧跟上,这次没去拉夜名,反而揪住了他的衣角。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握住这女孩的小手,冷静地继续向前走。
这样很好,跟着这一群人,看一看,种种门派纷争,前缘今世,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来头!
灵月教中自有懂阵法的大行家,到了天色近午时,已将阵心被毁的大灭绝奇门阵彻底消除,再不足为害了。地下那封闭空间失了魔阵庇护,一切也都显现在众人眼前,尸骸所积,怕不下数千具,魂魄炼为怨气,与灭绝奇门阵互为因果,终于造出了这么一场奇惨的天灾。
再全力施法,诵出教内所传的往生咒法,超渡残余怨魂重入六道,然后才催动道力,直没入地,将空间所在处硬震塌了下去,堆成了一座天然的墓穴。一切俱由海枫灵指挥,近百名弟子一一施为,各尽其责,如肩使臂。
施法帮夜名三人清理一番,换上本教的干净衣服,小倩便引他们去见了郑伙头。那郑伙头是个极认真的敦壮老汉,衣着古怪,似是苗地的苗人,所幸说话是一口标准的汉地腔,只道:“倩小姐的吩咐,老汉不敢不听。只是烦请小姐向海坛主禀报一声,否则坛主怪罪下来,老汉可担当不起。”
这一队人统属于海枫林所属的圆光坛,全是从总坛一手带出来的弟子,连打杂散工,也多半和弟子们有着亲戚关系,随意收留路遇的灾民,当属破天荒的第一次。但小倩是何等身份,开了口,谁敢不听?郑伙头退而求其次,起码请她禀明了坛主才行。
小倩笑道:“放心啦郑大叔,枫灵姐那边,包在我身上了。但你对这小兄弟好一点,这可是我的朋友!”
郑伙头连连称是,陪笑送小倩离开,转身和夜名说起话来。问了几句,听夜名应了一串江南招牌馆名,他颇是意外,说道:“倩小姐给老汉我挖到宝了?能在这些地头上立足,你手艺定不简单。这样好了,今个儿的午炊,老汉也不要你干别的,你试一下手艺,给海坛主和倩小姐添几道小菜。这两位姑奶奶,最爱的就是软腻甜嫩的江南口味了!”将专司厨事的七八名杂工都叫了来,一一介绍给夜名认识。
金光在一边牵了小女孩的手,捡无人注意的角落站着,乱发散在眼前,隐住了冷静阴沉的目光。天下修道者万万千千,有新兴门派出来本不足为奇。但如此训练有素,指挥起来得手应心的弟子,却断非一日之功。
又过一会,诸事完毕,大队人马往附近的城镇寻去。此时决堤的水势已退了不少,最深处也不过没在膝下而已。夜名耽心大叔走丢,过来引着金光,将小女孩抱在怀里。那小女孩伸手搂了他脖子,迷惘看着众人的行走,似乎很是不解。夜名问了她几句话,她只一个劲地摇头,泪水夺眶而出,说不出话,也不知自己到底是谁。
这时日头隐去,又淅淅地下起了小雨,夜名举起袖子给女孩挡着,只觉这小姑娘很是可怜,在那般可怖的尸骨堆里,不知怎样才侥幸活了下来,更不知受了多大的惊吓。他抹去女孩脸上泪珠,安慰地摸摸她的头顶,说道:“你不记得过去,也没地方可去。要是不嫌弃,就真给我当小妹吧!我姓夜,叫夜名,是很少见的偏姓,你就叫……叫夜小雨好吗?”
那女孩似听懂了,从他袖下盯着雨点,显出开心的浅笑,抱紧他脖子重重点了点头。
其实真正趟水行走的,只是这些不曾修过高深道法的杂工,灵月教以海枫灵、小倩二女为首,早施开身法,提气踩波而行。但见波光澹澹,细雨如丝,一干男女衣饰如画,衣袖飘然,在积水上优雅漫步,配着高扬的弯月灵旗,当真如神仙渡世,说不出的洒脱超俗。许多灾民远远望去,早不由自主地跪拜下去,大声祈谢起来。
“是神仙!是神仙来救灾除鬼来了!”
“降伏妖魔,庇荫百姓,我等何幸,竟亲见神仙降凡!”
乱糟糟的叫嚷声里,另一行人的迎来,真正将场面推到了最高潮。那行人俱是皂冠绛袍,骑了极神骏的大宛名马,旋风般疾驰过来,却偏又轻盈之极,马蹄翻飞,连一滴水都不曾溅到行走的灾民身上。
人尚未至,声音已宏亮传到:“湖南潇水转运使,监天司湖南指挥使,共迎灵月教诸位上师,致谢上师悲愿广被,降妖除魔,拯我百姓于火深火热之中!”
金光目光一跳,借了脚下的一绊,往灵月教众弟子处冲近了几步,小倩对着海枫灵的高兴说话,清清楚楚地飘进了耳中:“用密法传讯给表哥时,我特意提了姐姐你功在朝廷,定要给予异常惊喜的奖励不可怎么样?两名三品大员亲迎致谢,我们圆光坛,可算大大挣了面子吧!”
大水过后,百废等兴,灵月教与官府中人客套了一般,坚辞了盛宴之请,反主动要求帮着赈灾。那监天司的湖南指挥使,本身便是道术中人,欣然道:“上师肯帮这个忙,那是最好不过了。我麾下约三十来个弟子,加上贵教门下,合力施法,至迟七日便可以改变决堤处的地势,将河水重新束回河床。”
那名转运使也自大喜,连连赞道:“上师不矜功,不伐能,全意为民,功德无量,当真是功德无量!”他二人都是接了一位大人物密令,才匆匆赶来迎接的,原本的三分感激,也必诚心夸大到十分,何况灵月教此举,也的确对百姓们极为有利。
话说至此,二人便不提进城了,亲自引路,在决堤附近觅了块高地作为驻所。灵月教上下一起动手,不一会便搭起宿营的帐蓬。夜名所在的杂工宿处靠近营地后,虽只是临时,仍按规据搭了锅灶,按部就班地各司其职。郑伙头一番活派下来,这才发现金光疯颠颠地不可理喻,忍不住老大地不高兴,往地上重重呸了一口。但灵月教分工甚严,他忙前忙后的打理,一时顾不上问夜名这疯子是怎么回事。
午饭却无需举火,本地县丞过来见礼,送来了饮食犒劳,伙房自乐得清闲了。夜名抽空将宿处收拾了一下,用布幔拉成两进,小雨住在里,自己陪大叔在外间,好方便里外照应。
想一想,他又借了个浴桶,打满水放在里间,准备三人轮番清洗一下。毕竟在尸堆里滚爬出来的,仅换了干净衣服,被灵月教的人施法清了垢污,不踏实洗个澡,总觉得身上仍是极不舒服。
金光由着夜名安排,倚在帐篷门口,暗地里,却是在打量前营的喧哗。
他做过几十年的国师,官员品衔一见便知,监天司的指挥使竟与转运使等阶,且是真正的道术中人,本已大出意料之外。杂工们忙于活计时的闲聊,又涉及了监天司的一些来历,他见识何等老道,稍一思忖,当即明白:“朝廷依重天心正宗,无外魔道为祸极剧,势不得不使然。而二十年前表面风平浪静了,那个赵流云的跳脱性子,又定学不会在朝中左右斡旋。一来二去,朝廷各方统一了意见,索性开始收罗人才,再不必于妖魔鬼怪事上,一味依赖宗门教派。”
但往深里一想,心中更是凛然,“如若为了不依赖宗门教派,便该一视同仁才对,何以独对这灵月教大举恭维?那小倩依稀说过,传讯给表哥为海姓女子邀功,不成这个连名字都和七世怨侣之一相同之人,竟有不为人知的高贵身份?她口中的表哥,却不知又是何等来历而且,顺利留在灵月教,主要是借了她对夜名的怜悯所至,但天下灾民万万千千,她何以轻易就被夜名所感动了?”
他向夜名冷冷看了一眼,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七世怨侣转世后,怨气消得尽了,所谓爱意,却仍是一见便可有极深的好感么?
那边夜名铺着分发到的被褥,一抬头,见大叔正倚在门口看着自己,目光冷冷的很是反常,不由啊了一声,放下活计停住了步子。
大叔这目光……好象是生气了!可千万别犯病才好,自己是小倩姑娘担保进来的,大叔如果闯祸,岂不是让倩姑娘为难么!可大叔为什么会生气?这儿没外人,小雨不会说话,自己也没提到降魔宗门之类……
一拍脑袋,他想了起来,昨天忙着逃命,今天一直忙着干活,整整两天没练过道术了。以前少练一会,都会被闹得不可开交,何况干脆没练?大叔,大叔一定是生气了吧!这么想着,他不楚打了个寒颤,别看大叔只是安安静静地瞪人,天知道何时会大发脾气,追人追到鸡飞狗跳,骂人骂得声闻百里?
就听他说了一句:“大叔,别再盯着我看了,是不是怪我没练你教的法门了啊?”金光才一楞,还没反应过来,夜名已掖好衣摆,就地一个马步扎好,双手上托,正是天心正宗入门弟子必修的养气桩法,口中在说道:“这个站一个时辰,接那个什么试力桩,再站半个时辰。大叔,我先练着,万一郑伙头差人来找我干活,你可千万别不准我离开啊!”
疯颠时逼着他练功的记忆,金光仍是能回想得起来的,一闻此言便知是怎么回事了,好笑又好气,急扫了帐外一眼,人来人往不息,这么个古怪姿势,一定会被看到注意的。一急之下,便定住了目光走过去,一把将他推dao在地上:“不许练!”
夜名呆了一呆,道:“大叔,你别生气啊,我不是不认真练,是这两天真的没时间……”站起来又要扎马。金光暗自恼怒,心知这练法只要被撞见,当即便能猜出与天心正宗有关。苦于不能直说,他只得佯作疯癫,推着夜名大发脾气:“不许练,你没有资格,没有!”
夜名见他恼得厉害,反而松了口气。还好,只是发脾气,没有骂着大闹。记得上次那个法门,大叔不也说他没资格练么?这次不过老毛病犯了。大叔教的东西都不错,不准练了也可惜,但从此能清净点,怎么都算好事一件吧!
但一边的小雨却被吓住了,冲过来,呀呀地叫着,张开手臂护着夜名,不准金光继续推他。金光目光才一凝,夜名已吓了一跳,急搂着她退后,叫道:“好了,不练就不练,大叔你别吓着了小雨!”
他却不知金光也不想再闹,帐外脚步声响,分明是有人向这边过来,小雨这一挡,正好能就势停下。
怕被来人看出不妥,金光伸出的手掌,索性落到小雨的鬓上,将她弄乱了的头发理了一理。夜名一呆下又是一喜,道:“大叔,原来你也怕吓到小雨?真好!”金光索性不去看他,只装模作样地哄起小雨来。耳边脚步声由外而内,一股淡雅的清香飘过,一个女子笑道:“瞧不出呀夜名,你大叔原来这么喜欢小孩子!”却是小倩。
夜名啊了一声,道:“倩姑娘,你怎么来了?”小倩笑着一伸舌头,往四周一看,径自走到才挂的布缦后,将整个人藏了起来,这才探出半个身子,对夜名招招手,脆声吩咐道:“有个好烦人的书生,夜名,一会他找来了,你千万别说见过我。”
话音未落,帐外已一阵混乱,有人大叫起来:“喂,喂喂,你是什么人?转运使大人的师爷宁采臣?我说宁师爷,你怎么随便往别人的住处钻啊!”却是一名黑须书生,疯了般冲入一座帐篷,扫一眼,出来,换下一座又冲了进去。
“宁采臣”三字入耳,金光再顾不得其他,抢到墙角面壁坐下,左右是疯子身份,做什么别人也不会在意。但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油然而生,祖师爷……你们,到底还要给金光多少意外?二十年了,居然连这个最没用的书生,都生硬硬地送来了金光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