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庄往南十余里,风景极佳,山环水抱,岩谷幽奇,一道青石铺就的大路,恰到好处地将半泓浅湖,与连绵山谷隔开。山边是百十来株老梅,虽未绽花,但疏影横斜,风姿卓然,与粼粼波光遥相呼应,衬着若现若隐的画舫去来,当真是好一处别致清雅的所在。
路上不乏鲜衣怒马的行人,也有青衣抬负的小桥。三两文士成群,悠然丝竹鸣奏,或登舫泛湖,拥翠袖而颦笑,或附庸风雅,作浅斟与低吟,或顾山对水,相谈天与说地。路边山脚,也自有低矮草堂,流莺当垆,不时有百姓出入经过。
金光正负了双手,一路缓步行过,静对着四下风物,更在几株梅边驻了脚步,出神欣赏了一番。
“弹指流年,树犹如此……不过,若是苍松便更佳了。松性千年不改,原是草木之属中,最接近于天道的。”
低微叹息一声,他伸出左手,在老梅上拍了一拍,宛如对着多年好友。道边几个文士经过,见状大是好奇,止步指指点点不已。其中一人低声议道:“这带湖之畔,是怜香惜玉之地,咏风弄月之所,可这人……你们看这身衣饰,分明是国朝初时的法氅,难道是天心正宗?可修真门派,怎的能出没于这种场所……”
须知天心总坛亲荐襄樊,昨夜又在陆家庄抗魔,原是近日城中最大的热闹。天心宗主的服饰,又是本朝初建时高祖皇帝亲赐的氅衣法袍样式,袍宽二尺有九,方心曲领,后摆迤逶数尺,方镜大带,威肃不失飘逸,全不同于时人衣着。这几人都是在学监就读,已算有功名在身,见识不可谓不广,自然一眼便能认出。
议论之声虽低,仍不妨金光听见,他淡然转头,向这几人看了一眼,低笑摇头,并不理会。又赏了片刻风光,才满足般地自顾叹道:“湖山如画,丝竹涤尘,不枉此行矣。天道灵动,生机盎然,若效槁木死灰,终非向上一路。”
说话中微一合目,他在梅树上又轻拍了数下,节奏分明,倒似在给乐曲打着拍子一般,又复摇头,说道,“可惜,如此佳音,只有我一人可以享听,暴殓天物。而且这般结合,匠心虽独具,但本性相克,终难顺天应人,完美无缺。”那几人正莫名其妙中,便见他左手下按,在梅身一借力,身形蓦地冲天而起,衣袂当风,凌空而行,竟是用上了玄门秘法,意至形至,越过数丈湖面,从容登上了一艘泊在湖心的画舫船头。
其时正值初冬,近午日光,平和温暖,岚烟迷蒙,碧波清浅。那画舫前置平台,后置七翘角屋,上覆琉璃筒瓦,雍容富贵,加上舫柱雕纹,窗花别致,典雅非常。几个文士遥遥看见,惊诧呼声,更从岸边一迭声地传来:“是绚雨轩的画舫……那是无约不得登舫,登舫必致千金的所在……”“绚雨轩中多异域胡姬,歌舞奇绝,不论何等身份,如非蒙得首肯,都欲亲香泽而不得……”
金光听如不闻,只一拂袍,微笑往舱门处行去。
船头有人。
三两个丫环,四五个操舟汉子,愕然看着这不速之客,就近的另几条画舫,也好一通混乱,人人争着伸头出窗,往这边望来。其时道术风行,修真教派众多,但画张符治一治头疼脑热有之,召神拳开砖破石有之,这般数丈湖面,凌空信步越过,当真是少见之极。其中识见稍广的,不禁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如此装束,定是清贵之人,可是,藉道术强登烟花画舫,当真是世风日下……”
一名丫环上前,正要阻止,金光却抢先一摆左手,再虚虚置于舱门上,凝而不推,神色沉醉,似在聆听着什么奇妙之极的音声,片刻后一点头,屈指轻叩,便如方才在岸上梅边一般。只是这一次,才叩得数声响,他已蓦地撮唇作啸,按着自己叩舱节奏,放声吟道:“虚虚复空空,瞬息天地中。假合成此像,吾亦非吾躬。”吟声清越,随了湖风远远传出。
咚地一声闷响,重物坠地之声,从舫内突然传来,但几乎与此同时,金光身形微一踉跄,嘴角边微见殷红,一大口血涌入口中,却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但笑意却更加淡定,和睦有如清风,微微回首,向不知如何是好的下人们笑了一笑,手上加力,咿呀一声,舱门缓缓中分。
舱内垂帘,九彩刺绣,薄如蝉翼,随风摇曳。日光被窗棂隔绝,一片蒙胧中,隐约可见几盏银灯,正烁亮于壁间。舱壁以销金红罗为幕,白银钉、玳瑁点缀其间,莹晶灵动,说不出的雅致好看。
“贵客不请自来,妾身意外之极。只是修道之人,这般唐突闺舫,岂非大谬?”
叮叮几声琴弦拨动,幽雅动听,一名绿衫女子便坐在琴边,似嗔非嗔地看了金光闯入,柔声责道。这女子年纪并不甚大,一口苏侬官话,温柔甜美,更兼眼波流转,嗔中带笑,稍一顾盼,已自百媚横生。金光便也报以一笑,负手缓行,一步步行到琴边,拂衣坐下,与那女子,隔琴相对,双目相接。
笃地一声,直到此刻,舱门始又合上,门外原要来阻止的诸多下人,俱被隔绝在外,一时之间,舱内安静得落针可数。
叮咚,叮咚,叮咚。
琴弦又复响起,却是金光伸出左手,随意拨动。虽不成调,但角羽俱起,宫徵相证,和昶优渥,浩浩汤汤,不可名状。那女子初不在意,越听越是惊讶,惊叫一声,猛地跳起身来,向后疾退,咯刺刺一阵乱响,也不知撞倒了几处烛台,几张饰架。
嗡……
琴弦长颤,戛然而止,金光向下按实,劲力到处,七弦齐绝,断弦向空弹出,但听得叮叮叮一阵繁密微声,颓然堕地,每一根弦上,俱穿了数十枚纤如牛毛的细针,蓝巍巍地烁着怪异光泽。金光低咳一声,又复摇头,说道:“机括之学,如今亦有所增益矣。但假于机括,必有机心,大损天真,得不偿失。而且,难免不伤及无辜之人……好在你这针上,敷的只是令人神识昏迷的幻药,倒不致杀孽过重,否则本座定要小惩大戒一番了。”
微一侧头,他向着舱内一角,饶有兴趣地温和一笑,又转过头去,目视那绿衫女子退开的方向,越发和颜悦色,若有所待。虽然蝉帘飞动,光线昏暗,他的目光,却宛如实质,直落了过去。
那绿衫女子正强笑欲语,和这目光一触,只觉心中种种念头,都已被这一眼看尽,顿时唇齿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僵了半晌,幽幽一声叹息,从舫舱深处传出,却是另一个女音,清朗地开口应道:“绿奴,你退下吧。这位金光先生的厉害,远胜了我事前所想。这时仍遮掩不休,反而是自添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