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随声至,一名少女翩然转出,身着翻折领连衣窄袖长裙,翻领及袖口,密绣金银丝凤衔折枝花纹。原本用来屏障风沙的帷帽,也别具匠心地去帽顶,与椎状的回鹘髻相结合,网帘半垂,稍饰珠翠,华美中不失高贵。
此时手持一管玉笛,落落大方,她向金光微一颔首,复又一声轻叹,柔声致意道:“欲以音声相惑,确是霍伽之过。先生好厉害的音律修为,我回纥,的确太小瞧了中原的道术中人!”另一名胡人也跟了过来,面色凝重,手上微有火光烁闪,显在全神戒备。看相貌,赫然便是陆家庄一战中,曾被同伙内杠暗算过的回纥副祭司毕罕。
这女子,自是铁勒部公主霍伽了,不复着昨夜的劲装,却更添了一种英贵之气。
金光略带赞赏,看着她手中玉笛,展颜笑道:“上好暖玉,原就难得,更难得的是浑然一体,全无阙瑕。笛箫之属,本以极地霜竹制器为最上,唯有这般的暖玉,才堪抢过霜竹一头地。更难得你英气内敛,与这暖玉气息潜通,是以才能铸正魔之道于一炉,逆此物之本性而强行施为。”
霍伽大半张面孔隐在网帘后,飘渺难辨神态,握笛的手指,却不自禁地紧了一紧。还未及说话,金光已续道,“我在舱外,却不知你竟用此物咒出魔音相诱。若是知道,定不会以音声反震,以致此物失手堕地。暖玉性最温养,于你这般的修道之人,平息心火,调治内息,好处多多。若有所损毁,我必会为之不安。噫!心系于外物,尤其好珍巧奇器,我这夙习,终还是未能尽数消磨。”
毕罕身形一震,脱口喝道:“胡说,什么咒出魔音相诱……”霍伽突以回纥语低语几句,毕罕后半截话,便生生卡回了喉中,迟疑道:“可是……”
霍伽沉声道:“这位金光先生,既敢孤身犯险,就必有所恃,他能破我秘术,就必然知道更多内情。大草原的好儿女们,输了一头地,就是输了一头地,何必强言辩解?”这几句话,却又换回了中原汉话。
金光安然高坐,看着二人对答,微笑不止,正要说话,忽然抬手掩胸,低咳了数声。咳声中身子震动,他目光往舱角一偏,本是无意,却似见到了什么极好笑的情形,嘴角笑意顿见扩大,咳声便更加剧烈了起来。
但却不作掩饰,一任剧咳声中,鲜血从口角涌出,一滴滴落在地面,显出身上伤势的沉重难支。
霍伽紧握玉笛,眼神变幻,由警惕转为惊诧。其实金光所言句句击中她心思,这玉笛本是铁勒部至宝,当年中原公主和亲回纥时,赐下的重宝。后来她受业于拜火教主,习得了教中至深秘术,为掩饰于外,免得其他族人嫉妒,便别出心裁地将秘术融于笛艺,运用时有形无声,却可以惑人心神于百里之外。
她这一趟来中原,原是有着重大关键,必须在最短时间里成功,始能给全族免去重大灾难,但昨夜一场大祸,却令她惊觉自己一路追踪的魔物,竟是越深入中原,越是难以应对,势力也越来越强横难敌起来。
铁勒部百十年稳居回纥八部之首,族人非但恃于武勇,兵法权略也俱有心得。霍伽是族长爱女,又是拜火教主弟子,自幼决断果敢,见事不对,先是欲强留夜名,被小倩与玄武识破后,当即做了一个更是行险的决定。
“既然在中原,就必须借助于中原教派的能力。今夜一战你们都看到了,不论灵月教,还是天心正宗,都有不输于我们圣教高手的大法师在。若我们不去借助他们的能力,只怕连光明神,都不会原谅我们这些仆人的愚蠢!”
决定其实极为简单。
回纥虽居关外,但自当年中原大乱,向回纥借兵平叛以来,中原内情,他们便知之颇详。加上湘中一带,因是和亲郡主的故里,线报更是迅捷。一声令下,灵月教与天心正宗种种,在霍伽召集众人动议前便已打探清楚。
“灵月教的郡主殿下,与我们的冲突微不足道,不难化解。而天心正宗,就流言来看,也是唯利是图,欺软怕硬。但要说服他们同时襄助我等,却又有些费力。不过好在这两派,不论晚上是否作戏,彼此之间,的确有着极深的对立与矛盾。”
当时便是讨论至此。
霍伽不禁低首,看向自己的玉笛。笛身上原本有一枚悬玉,极为玲珑好看,只是,早裂得粉碎,徒留系玉的银丝,尚自留在笛孔中。当然,那一裂也是极为值得的,起码留下了夜间本欲留而不可得的
那个会大天龙密行寺法术的奇怪少年!
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决定,所以,才有了眼前的局面。
缓缓抬头,她隐在面帘下的面孔,现出一抹坚毅之色。
不论这天心宗主,有多么出人意料,辨出了圣教主的秘术,更从容地以音声破除。但起码,他的人,已被引到了这里,口角噙血,身上带伤。
若是到了这时,还完不成原先的计划,那么,光明神啊,你的仆人,也就实在是太过无能了吧!
金光却仍是微笑,并不大在意舱里的诡异情形,便如不在意身体的疲惫欲死一般。只是,稍一提气,他便有些不满地摇了摇头,低声自语道:“伤势竟如此严重。真是,修道之人,不自爱惜,便当真不治,也只能是咎由自取……”
自语声里,目光不离舱角,好笑之意明显之极。
“金光宗主。”
还是霍伽的一声清脆相唤,打破了这很有几分诡异的场面。只因这片刻之间,霍伽心中,也转过了千百个主意,但金光的淡定神态,让她极是琢磨不定,一时之间,说什么也不敢动出手用强之意
也算前车之鉴!
且不说不久之前,她施秘术相引,本以为能令这天心宗主神识俱迷,引来湖边一举成擒,不料人来是来了,却谈笑自若,出其不意地越湖登舫,推门入舱,更以啸吟声震得她秘术反噬,重摔当地,险些连作法的玉笛都当场受损。
便是昨夜议事之时,回纥高手俱在,更于院里,设下了重重禁制以策万全,却仍被人隐身潜入。若非潜入者贪听内情,靠得太近,引得内室高手有所感应,只怕那隐身之术,终究不会被看破吧!
她那时亦鼓笛施术。
可她没想到的是,来的二人,其中一人,竟是曾令妖魔天冰退走,擅使大天龙密行寺咒法的那个少年!
这少年咒法并不极熟,却偏偏,一身佛宗法力,深厚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于是甫觉不对,便是拈诀唱咒,音声强对强,硬对硬一记硬拼,那少年虽被室内众多高手趁机擒下,她手中的玉笛,却终被天龙寺咒法,硬是震裂了悬玉虽然,这也是她太过恃仗秘术,一时轻敌造成的后果。
但毕竟只留下了一人,那个叫夜名的年轻人。而同行的另一人,在营救无果后,则破围而出,不知所踪。她秘令门人,潜去天心正宗所居小院外刺探,却也未见返回,反倒是天明后,天心正宗自身,开始四处暗自寻人起来。
只是那时,她的计谋已定。
只因她擒下的是夜名,而昨夜种种,也已足以令她看出来,灵月教目前在襄樊的主事者,那个贵为中原郡主的任性女子,与这个叫夜名的年轻人之间,是颇有些情与义在的。而明显,这郡主,是极不乐见夜名留在天心正宗。
这年轻人在手,等于是化解本族,与那位郡主冲突的不二良方。而灵月教派,既然一意要争夺中原第一道统,那么想必也会很乐意见到,天心正宗这样的宗门,莫名出一个天大的洋相吧!
事急从权。
必须办到的那件大事,关系着合族未来,所以,也就必须孤注一掷,以最直接的办法,借助这两个已知大派,完成中原之行的所求
交好灵月郡主,明言求助互利,擒下天心宗主,暗中相胁交易。
只要夺回那桩物件,灭去为祸的妖魔,得罪中原道派又有什么打紧?关外是回纥铁骑的天下,西域是师尊拜火教主扎雷德圣者的领域,中原的朝廷萎顿积弱,久疏于兵事,中原的道派,又有什么值得担心惧怕的?
决心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