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面色更是难看。
但随即,黄衫少年的说话,却又令他暗吃了一惊。
这少年说的极为简单,毫不似介氏兄弟的阴阳怪气,反而诚恳无比:“介氏这两位长老,便是灵月教中,也是出了名的随心所欲。若是在言辞上有所不当,还请三位护法不必过于介怀。”
口中说话,他的左手,就势在玉带上轻轻一拍,轻笑着随意又道,“此物虽然珍贵,但最大用处,倒不是来体悟什么道妙若真有如此神奇法器,道妙也就一钱不值了。所以便如流云国师所言,这东西最上好的用处,却是与道术中人出奇不意地开开玩笑。只是今日这一场玩笑,得以亲见到什么叫应变之速,当真是小可意外的收获!”
玄武忍不住皱眉问道:“朋友与赵国师极为熟悉?”
少年笑而不答,先看离阵,再看坎阵,再踱了几步,这才自顾说道:“枕梦刀虽号神刃,但不论如何奇异,到底是五金之属。离火克之,坎水泄之,又值正午,阳气最旺,呵呵,妙极,当真妙极!”
青龙一震之下,沉声应道:“尊驾一眼看破玄机,也令青龙见识到了,什么叫有备而来,又什么叫来者不善!”长剑一振,决心已下,“天心门人听命,将在场诸人全部擒下,待宗主回来,再斟情加以发落!”
黄衫少年连连摇手,笑道:“青龙护法,小可这一趟,可不是要打架来的。”突然面有讶意,往玄凤那边一指,奇道,“啊,这是什么?”话才出口,已是人如疾电,蓦地欺身而近,一伸手,从玄凤手中,取过她先前夺走的那枚监天令牌,再颔首一笑,飘然向原处退去。
他突然发难,一气呵成,有如行云流水,虽是人人看得清清楚楚,空灵飘忽之下,却人人不及反应。只听嗖嗖两声响,玄凤、玄武两柄剑刺在空处,剑芒凝如实体,吞吐不定,终是未能沾上这黄衫少年的一片衣角。
黄衫少年笑道:“且慢且慢,小可没有恶意。只是这令符,似乎是张石晨治下遗失了的,小可一时好奇,想拿过来看上一看。”
玄凤一击不中,便不再出手,剑意虚引,遥遥罩住这少年周身,冷笑道:“好高明的身法!难不成阁下竟是这些闹事小子的上司,张石晨张大人的得力部属?”
黄衫少年摇头道:“这些人,又不是监天司治下,小可自谈不上是他们的上司了。但石晨为人,也太过大意了些。这等朝廷信物,岂能被不中用的妄人所得!””
令符收入袖中,他看一看几名三界归真万法守护至尊道门弟子,淡淡地笑道,“至于这几人,三位护法,倒不妨送去官府查办。事涉监天司,贵宗门之中,又有当朝两任国师,若越过官府私下处置,未免对朝廷有所不敬。”
青龙森然道:“承太祖皇帝圣恩,我天心正宗行事,可以随机应变,自行决断。是否会对朝廷不敬,却也容不得阁下来说。只是你暗算在前,又复偷袭在后,却到底是什么居心?”声音不大,却严厉到了极点。
这天心四将之首,虽素以仁厚著称,但连串大变下,终也是触动了真怒。
黄衫少年不见异色,只道:“也是,小可倒忘了这一层了,失言失言,还请恕罪。”青龙冷冷道:“这却不必。阁下应是官府中人罢?却不知居于几品,今此所来为了何事?”
黄衫少年笑道:“官府中人是不错,居于几品?这个却难答得紧了。”面现欣赏之意,又道,“小可方才,似乎正说着今日的收获罢?不去强拼使气,只巧用两个阵法,便克制了枕梦刀之用,以立足于不败之地。好啊,天心正宗应敌机变百出,实战经验,更是丰富得无与伦比,真可谓百闻不如一见了。看来这一次,当真不虚自西都而东都,小可这一路上的风尘劳顿了!”
他满意地看着青龙面上变色,微一点头,再一句接道,“不错,我那爱胡闹的小妹,与两位国师似乎误会颇多。但起码这一次,我须谢她一谢,若非她强小可之所难,小可又岂有机会,亲临这湖北地段,亲见了天心正宗的应变风采……”
余下的话,便不肯再说了,他施施然转身,极潇洒地举步便走,步态轻松,便如才与老友叙了一番旧,乘兴而来,如今,便要乘兴而返了。
他身后的要害,也全交在一院的天心正宗门人眼前,但毫不见戒备之意,似乎笃定了现在的天心弟子,已再无一人,敢公然出手留他下来。
“自西都而东都……”
目送这少年去远,青龙低声重复一句,却猛一抬手,制止了玄凤的追问。
微一合目,他只一字字地,沉沉地吩咐道,“不要理会方才,此人所说的种种,也先不要理会,灵月教回纥胡人这种种人等的动向。传本护法命令,所有随行弟子,兼本地分舵门人,立刻四散活动,既要隐秘,又要不惜代价不惜一切,立刻给本护法查出金光宗主的下落何在!”
湖心有岛,风景平平,只有三两渔舟,零散茅屋。流云绕着几间茅屋,一连转了三四个圈子,也没看出一路跟来的一行人,怎地突然就无影无踪了。心头一阵焦急,又是一阵自责,他法诀暗拈,正要通知三将,忽然又生生止住。
画舫行来时,他身在舱中,此时虽踏在岸上,却是连身在何处,都自一片茫然。一咬牙下,突地心中一动:“那回纥公主说了,那两个汉人也要转移过来的。”急智顿起,疾步往湖边行去,四下眺望,是否有行舟靠近。
好在岛不大,三只渔船驭回后,第四次,终于有小舸匆匆而来,几名本地装束的汉子,在一名深目胡人的指挥下,将两口黑黝黝的木箱抬到了岸上。
而想是因为抬了重物,这行人走得也是极慢,流云大喜之下,握了隐身符,紧紧蹇在后面,一只手更虚按箱上,只想:“若是这样也能被甩开,我赵流云,以后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穿行岛上,一行人又象先前一样,大绕起圈子来了。他连转几圈,忽又想到,“可云流葛诸?愿做个猪?呸呸呸,不成不成,岂有这么骂自己的!可是赵流云,今日若找不到入口,救不得夜名和金光,你便真是个十足的笨……笨那个了……”
胡思乱想中,一路出奇地顺利。穿过两间茅屋,那胡人在一处灶房前停下,另一名本地汉子疾步上前,伸手在地面一抠,但听得咯咯几声闷响,一块青石板缓缓移开。那汉子恭敬道:“这儿下去便是了,请问大爷还有什么吩咐?”胡人只道:“你们可以回去了,告诉贵帮主,就说明年的盐铁交易,公主定会多配些份额给你们。”那汉子大喜,点头哈腰不住称谢,留了木箱,带着人手向来路而去。
石板下是一条幽深通道,脚步声响,另几名本地人奔上来,由胡人吩咐着抬起箱子,捡阶而下。穿过一条甬道,却是两进的密室。胡人令众人将箱子搁在第一进密室中,挥手让不相干的人退出,自己上前进了第二进密室,施礼禀道:“尊敬的公主殿下,按您的命令,那两个汉人已经带到了。”用的竟也是汉语。
第一进密室,是普通青石地面,第二进密室,却于地面铺了厚厚一层细沙,流云一路跟入,一边听胡人说话,一边跟着上前,差一点也一脚踏到沙上,才想到:“不对,这一踩上,便再也隐身不得了。”当即后退。尚未退出两步,心中又是一跳:“啊,更不对!好好的地面,岂会铺上了沙子?”
只是
迟了!
嚓嚓两声闷响,进出一进密室的两道门,已被儿臂粗细的铁栅封死,同时一张大网,自空而落,流云出奇不意之下,右手法力疾提,向空击出护身,大网应声而裂,但另有数道火球,已合力向大网裂开处击来,光华烁目,来势汹如奔雷。
“天地无极,天心正法!”
大喝声中,单手再也抵挡不住,流云双掌齐出,与袭来的火球一触,迸出偌大火光,只照得室中亮如白昼。角落里几个胡人突现,连扑过来,流云法诀连变,见招拆招,将这几人偷袭一一拆开。
最后一人被他逼退,他蓦然想起:“我的隐身符……”急转头看向四下,一角烧焦了大半的黄符,正打着旋儿在地面翻滚,却是他力抗火球时便松手失落坠掉了的。
“赵流云国师!”
清脆女声从铁栅后的第二进密室传来,正是霍伽公主声音,“我虽非此地真正主人,但先生既然纡尊降贵,亲自跟踪而来,霍伽,也少不得要代尽一尽地主之谊了!”
流云僵在原地。
苦着脸转头,他嘴角连扯了几次,想扮个满不在乎的笑脸,却是连强笑都复笑不出来。
两进密室都不大,一眼便能望到尽头。
秘法结成的火链,牢牢束在腕上,金光脸色灰败,半仰在一张椅上,仍是昏迷未醒。毕罕与进去的胡人站在一边,霍伽居中而立,嘴角边似笑非笑,正隔了铁栅往这边看来,向流云略一点头示意。
嗖嗖嗖数声,角落里的胡人再度动起手来,诵法咒驭起道道光柱,如火龙行空,纵横交错般地向流云袭来。他们也看出这国师近战极难应对,是以唯作远袭,流云一欺近,便移位避开,说什么也不肯再行贴身缠斗。
密室虽不大,但一避一追,对手人数又占优,流云连击散数道火柱,一个避让不及,衣角顿被撩焦了一大块。他一急之下,心知不妙,突然起了急智,大叫道:“住手住手住手,霍伽,死宗主死国师,可没法供你谈条件作要胁!你打的什么主意我知道,先住手再说!还有……”
百忙中,再看一眼二进密室情形,他更是担忧,大声追问道,“还有,金光有没有事?有话慢慢说,你们让我去看看他的伤势!”
霍伽举手,以胡语吩咐了数声,几名胡人顿时停手。她好整以暇地一笑,说道:“贵宗门的人,昨夜救了我亲爱的小弟,按理我不该出此下策。但赵流云国师,你昨夜反正潜听到了,我也不必瞒你。我族中圣物失落在妖魔手中,这一路追踪,就是为了能设法抢夺回来。只要有助于此事成功,我霍伽不惮动用任何手段。”
流云苦笑道:“昨夜被你看破,今天又被你看穿,我的道术,就当真如此差劲吗?可是有话好好说,犯不着非得这么大动干戈吧!”
霍伽轻笑摇头,只道:“你们中原人,一向好面子自高自大,我若开口求援,只怕适得其反。若不大动干戈,如何能收得最佳的效果?起码目前,你们天心正宗,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向毕罕一示意,毕罕会意,接口道:“本来我们是要与贵宗主谈条件的,但他伤重至此,至今未醒,所以只好劳动赵国师你了。如何?你是现在就通知贵宗门护法,让他们按我们公主所言,出动人手去扫荡魔穴,还是坐等着你们的宗主,就此受累死在你的眼前?再或者……”
流云强笑道:“你们敢吗?方才在船上,你们的公主,她分明说了,决由不得金光……金光宗主他死在你们的地头的……”
霍伽微微冷笑,淡然道:“如果我们诱来的,不是你赵国师,又或者你竟未中计,自然我等别无选择。但是现在……”蓦地退了几步,左掌一翻,亮出一柄短剑,直击向金光前胸要害。
流云惊怒交加,叫道:“你!你做什么!”霍伽应声停下,笑问道:“国师有所决定了?”流云气极反笑,只道:“我决定什么,我又不是宗主。你费了这么大劲,岂会就这么杀了人……啊!你住手!”却是话未说完,霍伽剑势微送,直刺右胸,金光紫袍之上,明显已有鲜血渗出。
“你……我……”
“国师你要么传讯门中,要么,就莫再惺惺作态。当然,若你要借霍伽之手,报你的私人大仇,那么则又另当别论。可果真如此的话,我们更可以谈上一谈了……”
“大仇?我的?”
饶是心中焦急,霍伽这句话,仍教流云呆了一呆,反手一指自己,哭笑不得地反问一声,“我要借你的手,报私人的大仇?你到底在说什么?”
霍伽俏眉皱起,迟疑看向毕罕,毕罕面上也有不解,微一低头,示意自己想不明白。
他们一路深入中原,对正道宗派的情况,也自处处留意。天心正宗突起大变,前宗主重掌宗门,虽对外声称是宗门诱魔之计,但疑点重重,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不费气力,便能推出牵强之处。
更况且,据回纥细作所知,天心正宗所受谤言,虽有夸大,却也非全部虚构,尤其是这个被撵下了台的倒霉国师赵流云,身世奇特,与回归宗门的当代宗主之间,更是恩怨纠葛重重……
所以看到中伏的,竟正是赵流云时,霍伽心中,便有了全新的定计。
这一剑,是试探,又不是试探。
若能逼得对方听命,千好万好。若对方假意应对,实际欲借刀杀人,却也不妨那样的话,各取所需,或许比以力相胁更加简单了吧!
可是,现在,却是当事者,比他们这些外人更莫名其妙。
权位被夺,师门嫌隙,生父之仇,难不成……这个国师赵流云,全都不曾放在心上过?
但实际上,赵流云,也是心乱如麻,焦如火燎。
双手震颤,法力提了又散,他不住瞟向铁栅。这铁栅,不知用什么密术加持过,方才混战中,他偷偷试了数次,连十成法力都无法击毁击断。而铁栅之后,那胡人女子的手掌,却正在缓慢下落,那一袭紫袍上晕出的血渍,也正随了短剑的刺入,越渗越多。
猛一顿足,决心立下。
“罢了!怂勇夜名出来的是我……否则金光,也不致动怒寻人中伏。是我害了人,责任便该由我来负。就算有损宗门声誉,就算要被骂被罚,我也不能……就这么眼看着,由着他死在那蛮女的手中!”
一张口,正要说话,目光到处,他整个人,突然就呆在了当场
因为有血雾,正自眼前喷薄而出!
金光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