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正宗,从来没有非允不可之事。”
极低沉的声音,极冷肃的语气,但霍伽左手中的短剑,已深深钉进了发话者的右胸。便在这火光电石的一刹之间,却是金光蓦地腾身跃起,任由这一剑透胸而过,双拳前送,直抵在霍伽喉下要害处,大步向前。
霍伽只有退!
她要撤剑,却已不及,眼前这人的血,溅在她的面上身上,令她心绪大乱,惊忙失措。
身向后退,她不能不退。
她不惧死,不惧那人扣在要害处的手掌,送出法力要了自己的性命。
不退,此人势必伤得更重。
而此人,就现在言,却万不能死!
连退,后背重重撞上一个所在,她这才突然一惊!才喝道:“不可,逼他离开!”但终已经迟了
抵在喉下的双拳向旁一滑,一股大力自身侧传来,紧接着轰然一声大响,乱石四溅,震得她几乎晕厥。还未反应过来,手上重量突增,她一个激零,疾伸手向前扶去,果然金光一击得手,再支撑不住,身子向侧软倒,钉在他右胸的短剑又极是锋利,饶是霍伽扶得快,也等于又在创口中重重地横割了一记。
嚓嚓,嚓嚓……
机括闷响不绝,牢牢封死第一进密室的两道铁栅,正飞快向上升起,室中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毕罕一声大叫:“密门!”心念电转,顿时明了:“这天心宗主定是早就醒了,看到了我们如何操纵密门的!”
这念头一闪即过,他正要提气喝令,防止赵流云逃离,突然身侧风生,有人气急败坏地大叫:“金光你这混帐,找死也不是这般找法!”却是铁栅一开,赵流云不逃反进,直冲入第二进密室。
凌厉劲风回旋,诱赵流云中伏的那名胡人,才上前甫一接手,便被震得口吐鲜血,飞跌出去。
毕罕不及细想,双手回环,碧火腾起,向旁直推,不求伤敌,但求自保。但赵流云片刻不留,一挫身,攻势转为借力,与毕罕才交一招,身法展开,已冲向另一边,口中犹自叫道:“你千万别死,死了我决放你不过!”
话声未落,一掌击出,将霍伽击得踉跄退开,他伸手抢过金光,一招八风不动施出,以守代攻,正要开口,头一侧,看到的,却是金光恼怒之极的神情。
“我……我知道我该先冲出去……可我不能看着你送死……”
要说的话,便全被闷回了,流云弱弱解释一句,借应敌移开目光,见招拆招,逼开追来的胡人。金光手上加力,要摔开他的扶持,终是无能为力,剧烈呛咳不止,只挣扎了低骂出声:“胡闹……你……”
他右胸短剑,已然拔出,拨出时曾止过血,也幸得如此,虽然呛咳厉害,鲜血涌出得并不甚多。
密室不大。
铁栅机括处,正位于墙角,流云将金光负在背上,腾了双手应敌。他自知道术不灵光,只专取守势,借了墙角之利苦苦支撑。室中涌入的回纥好手,远攻无效,近身又不能同时上前递招,一时竟成了僵峙之局。
毕罕皱眉道:“公主,现在怎么办?”一边指挥下属抢攻,一边换成胡语,向霍伽询问对策。他连问几句,却一句回答也未听到,一呆之下,只想:“公主受伤了?”连忙转头去看。
霍伽握剑而立,半身沐血,脸色苍白,仍是被流云逼退时的姿势。毕罕只当她已被伤着,顿时大急,再叫一声,“公主!”她才霍然而惊,答道:“我没事,快生擒下这二人再说!”抬头向这边战局看来。
却是一愣。
激斗之声,她听得分明,只是,何以视物颇有几分不清?急伸手去试双眼,触手处湿滑一片,竟揾了满掌的鲜血。她又愣了一愣,模糊想起,这是拔剑止血时,由那人剑伤处,溅到自己身上的。
天心宗主,不是不能杀,但起码,要在与赵流云谈妥条件后。可自机括声响,铁栅上升的那一瞬间起,她便已明白,此前的种种盘算,俱已全盘失误。
于是流云冲入,她却无瑕他顾。
她要救人。
短剑透胸,刺穿了右肺,金光开了铁栅,击毁机关,便再站立不稳。霍伽伸手扶住,听着他一声促于一声的剧烈呛咳,气恼交集。
恼的是自己失算,气的是属下线报有误。
却不能不救。
她要的是助力,迎回圣物的臂助,却不是无缘无故,与中原第一宗派,结下了不死不休的大恨深仇。
拨剑,止血,她咬了牙,火气翻滚在心,而手上扶着的那人,鲜血不断自伤口滴落,嗒嗒嗒的声音,夹在流云冲进的大呼小叫里,本不该听得见,却不知为何,一声声,都似生生要钻入她的耳中一般。
也因为这人的神色。
明明生死悬于一线,偏偏似生死悬于一线的,与这人全无关系,金光已站不住身子,全仗她的搀扶,但一任她拨剑施为,毫不在意,只目光森然如刃,带了几分震怒,越过她投向密室进口,显在不满赵流云冲入相救之举。
如此狠绝。
一种异样感受,从心底涌出,她一时竟又有些呆了。想到不久前此人的长歌登舫,笛音相授,却突然一震:“这人行事狠绝,性情又古怪莫测,岂会轻易成擒?难不成……难不成从一开始,就堕入了他的算计之中?”
心中更乱。
铁勒部虽是八部之首,但回纥风俗彪悍,八部各不相让,族长应变治事,所费心血委实非常。而这一代的铁勒族长,又只有她这一个女儿,直到晚年,才添了一个独子。所以这些年来,因她修为不弱,为人又机警公正,族中一般杂务,多半由她协了父亲处置。
但毕竟地处西域,民风淳朴,就算有了矛盾,也多半冠冕堂皇地摆上桌面,最终以真正实力一决高下,岂会如中原一般,各种势力诈力诡谋,以致勾心斗角的经验,丰富到无与伦比?
如履薄冰。
突然一声惨叫,一名回纥好手向后疾退,手臂软软垂下,显然被生生拗折。流云挟了这一击得手之威,猛向前窜出,左手用符,右手出拳,悍不顾死地和身直扑。但听得呯呯连声,几道碧火击中他身子,却又有两名回纥高手,被他近战下重手击伤了去。同时和身跃起,流云凌空下击,,看方向正是霍伽的站立之处。
“公主小心!”
毕罕大声惊呼,自己第一个抢上前去。他指挥下属困敌,一直防止流云往外冲出,谁料此时突然出击,竟是返向室内?好在这进密室不大,他一个移形换位,已从容拦在霍伽身前,提起十成法力向前击出
以掌对拳。
空。
分明已然触上,对方拳上,却空空荡荡,劲力全无。毕罕才一愣间,流云一口血喷出,却是做了个鬼脸,百忙中大叫得一声:“多谢相送!金光,你这办法果然使得!”声随人远,竟借了他这一击之力,半空中猛地折向,自围堵过来的几名高手头顶越过,直冲回第一进密室之中。
这一番变故,如鹰起鹘落,奇捷异常,不等毕罕等回过神来,流云十余张雷符直击地面,轰轰轰之声不绝于耳,一时浓烟与乱泥齐飞,几乎对面不能见物。有几名回纥人未跟入二进密室搏杀,本待上来围截,才听风辨声走了两步,脚下一绊一滑,齐齐做了滚地葫芦。显是流云趁乱冲到甬道口,拎起此前回纥人撒下的大网,反过来狠狠绊了追兵一个跟头。
“毕罕!”
一片混乱中,霍伽深吸一口气,猛地一声喝出。
她仍紧握着剑,剑上,血迹犹温。
这样的重伤,犹还能维持清醒,指点赵流云用计脱身?
异样的情绪,再度堵在胸中,一半是不服,另一半,却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无端地,不愿再看下属的失措,不愿想到,这失措,全是因为对那个人的失算所至。
“事已至此……”
沉着面色,她冷对着室中的混乱,一字字吩咐说道,“将我们的人,全部集中到密道外围截,万一围截不成,便令众人立即离岛,请帮我们忙的汉人,将这岛上的一切毁去。记着,务必要毁得干净!”
毕罕迟疑道:“可是,天心正宗岂肯如此善作甘休?”
“不肯罢休?此事经过,是由天心宗主强登画舫始。他挟技惑众,盛气凌人,恰逢本部族人正在湖上寻找魔踪,才引发了一场意外的冲突……他若不肯罢休,本族便以此应对。若他们不复提起,今日参与此事的族人,以后便也不得主动提起半句。”
第一进室中,烟尘已渐渐平息了去。
铛地一声,掷剑于地,霍伽举步前行,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希望,那二人已离开得无影无踪,还是该希望,这二人又复成擒,成了本族理所当然的阶下之囚!
“胡闹……甬道窄小,用风刃……未伤敌先伤己……”
随了金光低沉无力的斥责,流云一声痛哼,毫无悬念地被反撞回来的风刃法力伤到了自己。
其实他拈诀之初,想的明明是雷法,但听着金光的剧咳,心知雷法震动激烈,烟气飞扬,非令这人伤势加倍恶化不可。可换法术时,为何神差鬼使地误用了不该用的风刃……却是连他自己也很想给自己一拳了。
背后漉湿了大片,显然金光伤处又复裂开,而这甬道,偏生长得似没有尽头一般。
流云左掌疾翻,喀的一声,将前方一名胡人击退,一柄刀却毫无征照地自旁劈来。他空手不敢硬接,侧身堪堪避过,不料对方刀上火光一烁,法力激射,折射跟踪,流云已半身靠壁,退无可退,只得怒喝一声,运拳硬接。
血肉之躯对上法力凝出的碧火,剧痛锥心,半条手臂几无知觉。其实论修为流云胜于这干胡人不少,但身上负了金光,又要顾虑他的伤势,不敢以刚猛招式应敌,无形中便缚手缚足地施展不开了。
只是……
更让流云分神的,大约便是背上这人,一声声低沉咳喘中,不改平素森然严肃的斥责了罢!
论应敌经验,金光做了二十余年天心宗主,大小阵仗,不知经历过多少,自然远比流云这后辈丰富得多。也正是因此,流云的所作所为,落在他的眼中,便全成了破绽百出,不用脑子的胡来蛮干了。
又偏偏,流云一路上很多话,自逼退霍伽,负起他伺机脱围时起,便不住口地自顾说个不停。
“金光,你怎会知道……那铁栅的机括所在?”
“啊,我明白了!是不是你早就醒了,却诈作昏迷,好看他们如何设伏的?其实你……我说,你在我刚入室时喝破,岂不比拚着重伤去偷袭更方便吗?”
“知道知道,你喝破了我也一定会中伏,到时你连偷袭得手的机会都复没有了。可我还是好奇,你什么时候醒的,怎的知道他们要算计于我?”
“金光,我说你别睡,千万别睡,听到没有……失血太多,如果由着昏睡过去,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再醒……”
“是啊是啊,你死不死不关我事,可玄凤那几个,一定会生吞了我!我……虽说与我有关,但到底是你行事莫名其妙,才大意中了人家埋伏。我赵流云,可不想帮你顶这个黑锅……”
昏沉之中,流云的话,0如在极远的天边,断续传入金光的神识里。但每一句,都足以令他皱紧一次眉头。
为什么知道是算计……
早在船上,霍伽施法救治时,他便已醒,只是内伤过重,提不起法力。而霍伽,向治下传令时,用的竟是中原官话,他便知道必然有异。
顾不得深想,本该在陆家庄大厅中调治心脉之伤的自己,如何会莫名到了湖面的画舫之上,也顾不得深想,方才陡然清醒后,那一道被自己震出去的天心真气从何而来,唯有潜心调息,默聚法力。
果不其然。
中原官话传令,若有敌人潜身在侧,自会以为窃到机密,误以为实尤其如赵流云,岂会有心机能想到,其中或许有诡?
唯有隐忍待机,静看这干胡人的所作所为。
再然后,一击得手。
只不过,得手之后,却是说不出的恼怒
恼的是可以趁机逃出,向宗门示警的赵流云,竟不管不顾,直冲入内,以救人为第一要务了。
他本已支撑不住。
但若二人同时失陷,便是一切又回到了方才的起点。
更何况,这年轻人出手应敌,法术用法,都足以令他摇头无语?
“是以进为退,佯攻借力……不是要你去硬拼……”“错了……该用五行神雷……”“岂有此理……赵流云,本门的五行秘法,你竟都未曾练全……”“……以武入道,要点仍在一个道字……只凭体质特殊,你……他日终究难成大器……”
强提精神,低声指点,流云依他所说,中规中据地冲杀,倒也顺利逃了出来。只是一入甬道,有进无退,又正遇上一群回纥法术高手,流云长于近战却不擅长道术之弊,顿时显现无余。
他伤处剧痛,提不起法力,唯有当机报出应对的法术。流云要么须想上一想,才能会意,要么,便是苦着脸答一声:“那个,我不是你,我不会……”令他恼怒得几欲呕血。
唯一的好处,便是原本昏沉的神识,因为了这一路的恼与怒,越发清醒了起来。
甬道出口,也已近在了眼前
突然一柄断刃,自出口处激射进来,正与流云交手围堵的回纥高手一阵混乱,避让之间,隐约可见外面岛上冲天的火光。
而一个极熟悉的声音,也正焦急万分地向内大叫:“流云大哥,是不是你?我们害了大叔,大叔被他们捉了……现在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救他老人家出来?”
金光目光凝住。
呼呼呼数声,几名回纥人被人用重手法自后袭中,逐一生硬硬倒摔出甬道,一人自外飞步闯入,年轻的面孔上,半是灰尘,半是血渍,全呈焦急之意。才一眼看到流云,已啊了一声,抢将过来,大喜叫道:“大叔!”
正是夜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