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绝灭奇门阵,是专门颠倒天地灵气,人为制造天灾浩劫的邪术,阵法中心,自有一个封印之所,纳须弥于芥子,若失陷其中,除非有外力相协,破除封印,否则再好的修为,也只足以自保而已。
乱石毁,阵中玄奥,便当即全现。
一行人往中心的封印地段强行突去。流云道法平平,无暇旁稽,许俊不通道术,手上又扶了一个重伤之人,更顾不得其他。夜名随行在金光一侧,随这大叔的令声施诀破敌,反倒成了最为轻松的一个。
几道冰气削空而过,在将击中这几人时,蓦地拧转方向,将几只幽鬼冻成冰团,重重砸落在地。一条白影一现一闪,转眼已冲过夜名身边,唯有长长的厉啸不竭。夜名一惊下认出,失声叫道:“你是天冰?小雨呢?”手上法诀,将击未击间强行收住,法力倒撞回来,差一点反震伤了自己。
陆家庄那一战,金光等人自另一边入庄,只有夜名一人,和妖魔天冰正式照过面,自然一眼认出。但此前他和流云偷听了回纥人说话,知道了这妖魔的一些悲惨过往,便不太愿出手相攻。
流云也大叫起来:“喂,我们知道,铁勒部见死不救,你失了相依为命的小妹,心里极是难过。可小雨,她毕竟不是你妹妹……而且小雨是人,十岁出头的小孩子,留在你身边,非被你冻死不可!喂喂喂,我说的实话,你别恼羞成怒!”
嗖嗖嗖连声,流云取在手上备用的紫符,一股脑全施展出去,才击散了折回来袭向他的一抹冰气。但一道身影,已在他身边突变清晰,高瘦清矍,面目愁苦,却怒气明显,几乎与他照面而立。
流云才一呆,来人已蓦地出手,趁他击散冰气的一瞬间,一掌拍去,将他重重摔了个跟头。金光看得真切,皱眉道:“左一步,右三步,用法印……”口中说话,左手在袍袖内微动,便也要拈诀出手。
法力才强提起一分,胸口闷痛如剜,他一声低哼,身向下沉,几乎失足软倒。许俊吓了一跳,正要说话。肩上一紧,金光手上加劲,已复借力站稳,冷声一句叮嘱:“本座无妨,许参将,事涉妖魔,请你作壁上观便是。”
好在夜名那边虽然走神,对这大叔的话,却不敢违逆半分,口中才应道:“啊,用法印吗?”大天龙密行寺的法力,早应手破空击出。
不待夜名击实,天冰的残影一声长叹,蓦地和身向后疾退,没入了浓浓的怨雾深处。
流云一跃而起,还未说话,远方遥遥一声笑,有人扬声问道:“紫符应敌,施法中言笑如常,来的可是我圣朝国师,天心正宗的赵流云赵兄?”声音清朗无比,夹在阴风嚎哮之中,不疾不徐,有如对面恳谈,极见从容镇定。
金光目光微动,往声音来处深深一眼,流云不待他问,已摆手道:“别问我,我不知道是谁。监天司里,我认不得几个人。除非是张石晨……也不对,那个张左使,他可没这么好的风度!”
说话之间,阴风阵起,一群幽鬼猛扑过来,流云急迎上去,近身相搏,才堪堪敌住。夜名结了法印,正要上前帮忙,金光仍看着方才方向,突然道:“等一等……你且过来!”在自己胸前一指,续道,“你用三分法力,助我封了这几处要穴。”
夜名一呆,道:“封穴?这都是要穴……”此事他全无经验,迟疑下向流云看去,见激战正酣,念头一转,“一路激战,伤口必是裂开了。大叔既让封穴,定是有益无害的。”便不再多说,小心翼翼按了金光的吩咐,将法力渡入穴道。
他虽得了丹丘生平生所学,实际运用上,却如同一张白纸,封穴时极是忐忑不安。但手指才一点实,见大叔除眉头皱紧外,原本苍白如纸的面色,却顿时平添了些红晕,这才松了一口气:“果然有用,还好,没有耽误大叔的伤势。”
许俊也面现讶意。原本金光大半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肩上,此时蓦地一轻,这天心正宗的当代宗主,已收手入袖,缓步上前,除了落步沉重,略见不稳,已全不似方才的虚弱模样了,心中顿时微微一凛。
他军伍出身,在边关狠打过几次硬仗,见识远较夜名要广,只想:“这宗主,是猜出来了人身份不对,才临时用应急的法子提神,免得行止狼狈,有损于宗门声誉的?对当朝国师以兄弟相称,且语出自然,不以为逾越,的确大大的不对头。须知监天司中人,品秩例不得过高,如御史台,以低阶掌重权,免得尾大不掉。但这衙门偏又直属于内廷,难道……难道竟是……”
一个名字一闪而过,一瞬之间,令他心中有如鹿撞,猛地握紧了双拳,拳心湿漉漉地,竟已全是汗水。
“斗大的樊襄之地!先有张左丞那老狐狸,将自己的心腹智囊,调来放作小小的知府,再有回纥权贵潜入,与湘中贾富者流不清不楚,最后妖魔为乱,连捉鬼拿妖的道术中人,也一一卷在其中!若再加上这个人……”
他来樊襄的目的,与这些神鬼道术原本全然无涉。被夜名所救,与正道第一宗门中人相识,也全是巧合。只是他出身望族,庭训严明,莫说有救命之恩,便是路遇了有妖怪害人,正道除魔卫道,也只有义不容辞地全力相助。
以兵法设计,救人得手,全无损伤地离岛,一切如事先所算。他虽年轻,于用兵上,却一向老道干练。
当然,有的事,是算不到的,就如眼前。
如果,这所谓的灭绝奇门阵里,困着的监天司高手里,的确是他推测设想的那个人的话
监天司大统领,当朝太子李辛白!
再向金光投去一眼,另一层不安,突然又浮上他的心头。倒不是对道术中人的不喜。子不语乱力神怪,许家素崇儒术,不喜欢道隐者流,他也万没想过,自己会真撞上妖魔害人的场面。只是……
统领天下正道的第一宗门。
自草建之初,便拟号令各大道术宗派的监天司。
按理说,他决不该卷入其中,参将身份虽是无妨,可是,若来的是辛白太子……将来迟早有一日,有些事会再隐瞒不住。
但又是为何,此时心中,并不十分担心这一层?反倒全是……对这当代天心宗主的熟悉之感?
就如现在,目光才投过去,几分担忧便蓦然而生,在他自己未反应过来之前,已一声断喝,长剑作势,抢上前护卫在一侧。
苦笑。
倒似……此生之前,便已是旧识了……
一路冲杀,阵中人也向这边靠拢。而有夜名的大天龙寺法力在,虽然寒气盘旋不定,天冰终是匿了行踪,不复出手。待再近了几步,一声清脆欢呼便响了起来:“是夜名!辛白哥哥,你果然猜对了,不是天心正宗中人出的手!”
这声音甫一入耳,夜名一震,喜道:“小……倩安公主?”小字才脱口而出,蓦想到此时不比私下相处,那个倩字,便生生转成了敬称。许俊听到“辛白哥哥”四字时,尚能镇定,夜名这一强换称呼,他站得最近,正听了个清楚,不禁面色微变。他也是年轻人,自然听得出夜名语气的特别。
金光蓦地停步。
流云在前开路,夜名护在他身侧,许俊随后,他这一停步,冲杀势头顿止。对面另一行人却不停留,六七名灵月教中人,随了小倩快步过来,余下三名监天司衣饰的中年人,鼎足而立,牢牢护卫着正中的一名黄衫少年。那少年双手持刀,缓步而行,虽在杀伐之中,仍是洒脱自若,如对名山胜水。
正是正午时分,在陆家庄从容来去的黄衫少年。
他持刀站定,刀上冲贯磅薄的刀气,慢慢收敛起来,这刀气,正是夜名等人湖边所见的,用来强抗大奇门灭绝阵中怨气的星雨来源。直待刀气敛得尽了,他才展颜一笑,极客气地向金光等人加以致意:“两位国师,赵兄是旧识了,金光宗主虽久仰其名,却直至今日,才有缘一睹风采。小可李辛白,这一趟湘中之行,当真是幸何如之!”
那边小倩脚步不停,直到夜名旁边,才站定了身子,去听那黄衫少年说话,一付好整以暇之意。
待得黄衫少年李辛白三字出口,她似笑非笑地扫了在场众人一眼,心知这堂哥终是拗自己不过,便一伸手,将夜名拉过与自己并肩而立,脆声笑道:“为捉住天冰那妖物,我不慎失陷此处,幸好辛白哥哥及时赶来。夜名,辛白哥哥已经答应,全力帮我除魔救人。有当朝太子一诺,十个小雨,也自能安然无恙地回来,你是再无须理会,嗯,理会一些欺世盗名者流的故弄玄虚了……”
这话自是说与金光听的,那黄衫少年李辛白含笑听完,摇了摇头,也不喝止,只屈指在刀刃上一弹,嗡地一声,声贯数里,显了一手极高明的真气修为。继而目视金光的紫金法袍,面上微现讶意,奇道:“宗主似乎有伤在身?难不成是因了心急破敌,以至被这妖异阵法所趁?若果真如此,辛白委实于心不安了。”
小倩说话之间,金光不住低咳,这时才勉强止住。他重回宗门后,于二十年里朝廷诸多变故,都细稽过来龙去脉,许俊以官场经验,断出来人可能即是太子,他又何尝没有猜到?破阵封穴,都是末雨稠谋之计。只是甫一照面,这太子便如此锋芒毕露,又如此纵容小倩出言不逊,倒是大出了他的意料。
二十年,一切都不同了。
连他身在国师位上,曾处置得妥贴之至的庙堂关系,如今的天心正宗,也已不复能倚为凭藉。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他神色之间,却绝看不出什么端倪,微微一笑,突然说道:“多年前,西域曾进贡一把枕梦刀,据说是上古异物所铸,神变无匹。但也是太子道法精澄,才能令此神物大放异采,成了力抗大灭绝奇门阵法的关键。”语气不卑不亢,倒似全未听出这二人的言下之意一般。
李辛白略有些意外,目光中平添了几许赞许,笑道:“宗主过奖了。”小倩却冷笑,接口道:“金光宗主,你也知道,在你面前的是当朝太子么?虽然你破阵立了些微功……”金光不去看她,应声答道:“金光虽恰逢此会,略尽了绵薄之力,但终是太子正气浩然,得天庇佑,些许妖阵邪魔,何足为害?金光本该肃礼拜谢,庆贺我朝德行隆盛,太子笃道贤明至此。只是……”
口中虽称该肃礼拜谢,他丝毫没有拜倒参见的意思,只双手合抱,当胸一拱,淡淡又续道,“只是臣应敌不慎,身被重创,气衰力竭,无力行跪谒大礼,还请太子并郡主殿下恕臣大不敬之罪。”施礼后坦然而立,对法氅上半凝的血渍,也全无掩饰于人前的意思。
两拨人这一会合,加上阵法关捩已破,天冰不复趁乱出手,余下的鬼魅妖气,便不足为害了。夜名被小倩拉着手掌,脸上通红,开始尚艾艾低劝一句:“郡主,这样不太好吧,你哥哥……”见小倩全不在意,也只好默然无语。心头却是忐忑不安,眼见语言交锋越演越烈,大叔与小倩兄妹,话中各有深意,唯有暗自苦笑而已。
只有一人尚未反应过来。
那便是流云。
灵月教中人接了大半防守,他便也轻闲了下来,一拳击散一道妖气后,退在一边,愕然回头听着李辛白和金光这边的对话。
虽在奇怪以金光伤势的沉重,怎么突然成了无事人一般,但他做宗主的二十年里,不止一次应召赴西京朝谒,和李辛白数次交集,极是投缘,乍然在此时见到,惊奇之心,便远盖过了对金光伤势的不解,忍了又忍,这时终于再忍不住了,也如金光般拱了拱手,接口抢道:“我便也不跪了。辛白太子,你竟来了湘中?哈,来了就好!这位小倩郡主,你这个拜入了灵月教的堂妹,怎的从未听你提起过?四处乱闯,倒很有你不拘身份的性子。嗯,看得出你很宠她……”
一边许俊正跪地参见,听得这一番没上没下的说话,吓了一跳,差点便咬着了自己舌头。连心中正自忐忑的夜名,也卟噗笑出声来,旋即觉得不对,生硬硬忍住。小倩侧了头看着他,见他表情古怪,嘴角笑容扩大,凑近前悄然道:“没事,辛白哥哥脾气很好,越象赵流云这样,他越高兴。要是象你那个大叔般的阴阳怪气……哼!”
一声冷哼后,她声音突地拨高,说道,“朝廷爱护百姓,与百姓休戚相干。辛白哥哥纵然贵为太子,也不会主动扰民,摆出官威一路大张声势。赵国师,金光国师,就此而言,你们庆贺我圣朝受天之佑,储君德性过人之余,也真的该多加效仿学习!”
金光目光倏缩,流云搔头奇道:“效仿学习?我可没扰过什么民。不过你也没说错,太子殿下爱护百姓,流云深有所感。记得几年前,也是这襄樊一带,大旱金石流,几乎酿成空前大灾。虽由我天心正宗本地的分舵牵头,发动湘中富贾拯灾救难,钱与力兼出,但最后,若非太子相助,准了我报请朝廷调粮的折子,怕是吴舵主将整个襄樊分舵的家底都填进去,也只是杯水车薪……”
“赵流云!”
蓦地四字响起,罕见的有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在。流云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这声音很是熟悉,分明出自与李辛白对面肃立的金光口中。他急转眼望去,果不其然,金光负手而立,喝出他姓名后,正沉沉地继续说道,“能为地方灾殃尽一些心力,正是天心正宗的应有之举。事过即亦忘记,岂宜在太子面前,如此长篇大论地提起?”
他此时站得稍后,看不见面目,见此人负在身后的双手不住颤抖,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人死要面子,难道伤势过重,快支撑不住了?”又觉不对,只觉得金光说话语气,虽平平地没什么起伏,却又明显有压抑不住的怒气在内,口中才应一句:“我不是要为襄樊分舵表功,你有所不知,当年……”蓦地一震,余下的话,便硬是吞回了腹中。
襄樊分舵……
天心正宗之中,唯一一处,由分舵主兼了秘字坛首空使的特殊存在!而且发动全湘商贾济灾,这般的影响力,也俱属就算存在,也不宜当着朝廷中人的面一一明说出来的自保之道……
更何况,当年他接掌天心正宗时,师父燕赤霞虽心急去南郭镇归隐,仍是仔细叮嘱了有着秘字坛的种种特殊,外加一堆极不近人情的苛刻规矩。可是现在,一时说发了兴,如何竟忘了,现在这个宗门之主,和他,和师父,都全不一样了?
再苛刻的规矩,都会被不讲理地认定到底。吴舵主,这回坏了,赵流云……可不是成心要害你倒这一场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