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空间狭小,以天心道术之威,若全力施展,轩中必然惨不忍睹。金光正要责备,流云一掌已切出,力道凝而不散,不容他不抬掌相迎。但听得蓬地一声闷响,两人手掌相交,各吐法力相抗。
金光如今修为,虽只余中年前的法力,仍是流云远不能及。但既非真正的对敌相搏,流云内息上的古怪,却也令他难占先手,一奇之下,便不开口相责,只提气与抗,静等赵流云下一步动作。
流云却怕他起疑,抢先解释道:“你几次用我吞魔气,当知我体质特殊。别管我现在练的是什么,总之是适应我体质的心法……那个,我要向你请益的也正在于此,这心法我许多地方想不明白,想看看你这天心宗主能有什么高见。”
胡乱找着借口,一个念头越发坚定,流云不禁向一侧看去,目光正落在红叶画像上,只想:“炼过天心奥妙诀,就什么都有可能。红叶变出两个,金光可也难说。这件事,若不能确定,走了也难心安。罢了罢了,师父教过我养过我,为他老人家冒一次险,却又有何妨?还有天心正宗……”
再不犹豫,便听他一声低喝,全部法力吐出,金光微微一讶,手上也加了几成力道。流云又是一声喝,忽地向回卸力,变实为虚,内息收回了五成以上,任由对方法力,直攻入自己的经脉之中!
金光顿时觉出,斥道:“你做什么?胡闹!”但二人全力与抗,一方突然减力,饶是他发觉极快,道力也无法瞬息收回,顿时直冲入流云体内。
流云再提息抗住,不容对方收手罢斗,只挤出笑脸,低咳笑道:“没什么,我以前道术最差,直接问你,说不清事小,问不到关键的所在,岂非误了我以后修行?言传不如身教,干脆借你法力一用,试一试……我那心法的流转过程可好?”
他口中说话,脸色发青,显是受了些内创,但却片刻不停,法力再减,引了金光的内息,便如当初湖上,得受另一个金光传授心法时一般,循经导气而行。金光眉头皱起,却只冷哼一声,隐约有些无奈。他自不知湖上自己传功之事,但流云的异想天开,算来也见识得多了,除了暗恼流云不知轻重外,倒是不曾深想其他。
其实此举行险之极,内息运行,不似外功随时可以中断,若金光恼怒收手,或者卸力引入时,流云自己稍有不慎,少不了便要重伤在当场。但自夜名一句提醒后,流云的心中,便有一个念头,一直盘桓难去
“青龙恐触动金光,所以湖上的事,能瞒便瞒,只怕金光至今不知道,他曾传过精妙的道门心法与我。可夜名说得也对,道术只要会,没可能忘得了,以此试探,或许真能看出问题出在何处……”
道力流转,片刻不停,他体质特别,这套法门自然也古怪多端。一个周天下来,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当代这天心宗主,只想从神色间看出些端倪来。而金光,果然眉头皱得更紧,突然冷冷道:“自少阴经再转少阴经?赵流云,偏阴偏阳,道术大忌,你当真是胡闹……咦,奇怪!”
流云精神一振,咬牙忍了体内法力冲克的痛苦,强笑答道:“我知道我知道,说了是胡乱悟出来的,也许是祖师爷显灵,当然会很奇怪……啊,对对,一定是祖师爷显灵。要不我怎么会莫名开悟,悟出可以让自己道法大进的心法……金光,你是天心宗主,祖师爷的意思,你千万要帮着完成……”
“祖师爷?”
“是,是,祖师爷的意思。当时一些口诀莫名被我记下……啊不,悟出,我念出来,你看看祖师爷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想想,好象是什么先极阴再极阳,引天地阴气主练阴,以罡刚道力主修阳……”
“以阴练阴,以阳练阳,这是天心正宗入门的基本道功,有何难解?”
“这两句是好解,可后面不一样……那个,阴不交阳,阳不济阴,充盈不可忍,一触若山崩……震也者,动也,天也动,行健也……我说,你别这么看我,我……我说了是祖师爷托传的心法,所以,那个,古怪一些也可以理解……啊!对,由顺而逆,由极阳而极阴,你……你果然记得!”
口诀一问一答,内息运作不停,金光神色间,渐起变代,惊异之意,越来越是明显。而与之相应,流云设法诱入的道力,也有了反客为主之势,循经流转,由慢而快,沛然若之能御,正是湖上传授心法时的轻车驾熟!
流云又惊又喜,追问道:“如何,你记起没有,这套心法……不是,不是你记起,是你对我这套心法有何建议?”
“赵流云。”
“在……”
“这套心法,是不是本座传你的?”
“是。啊,不是……”
金光目光倏缩!
法力催动,几乎已全不受控制,偏生又确是自己,在主动引导内息,配合流云的心法运作。
而且……
“阴阳各不交济,唯其阴至极,始能生其阳。阳可以阴,道可以权,生可以死,死地可以生。唯死而无生,入彼寂灭,是之谓天道也……不对,后面的你不可再炼!”
几句极陌生的法诀,他不由自主地吟出,突然一凛之下,振声一喝,“不可再炼”出口,同时左袖拂起,劲风鼓荡,奇准无比地自自己右臂手少阳经几处大穴上拂过。
他右手与流云相交,这时又正是一个周天功行圆满,这般另以外力,击向自身,等于强行截断了源头之水,他右臂垂下,被流云引入体内的法力,也顿失了来源,随流云纳归气海,化为乌有。
流云被他喝声吓了一跳,不敢再强他记忆功法,松手后退,陪笑说道:“行了,你不愿再练,说一声就行,何必这么硬来?”金光神色阴沉,左手再虚点数记,解了臂上穴道,缓缓站起身来,身子微微一幌,目光由凌厉转为淡然,又由淡然转为凌厉,一瞬之间,竟颇有了失神之态。
“赵流云。”
流云心中忐忑,正不知如何是好,金光已缓缓开口,冷然道,“这套法诀,前半截但练无妨,但最后一层,你最好不要尝试。天心道法,虽然也希望究极天道。但天道无亲,唯以寂灭为乐,你的生死,本座自然不放在心上,但你毕竟是朝廷册封的八合自在大善真人,为宗门计,本座却难容你妄修天道,贪图入寂,自绝生路!”
“自绝生路?你是说,这套心法,是上究天道的……心法?”
流云不可思议地追问一声,金光却不再答,双手拢了法袍,倒负于身后,缓步向门外行去,一如他初来之时。流云伸手欲拉,却莫名觉得怪异,话到了口中,生硬硬咽下。金光行到门边,欲出未出之时,突然回头,轻轻一声叹息,蓦地又一皱眉,明显有了厌恶之意,脚步加快,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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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穿殿棂,幔影飞扬,正是傍晚时分。总坛这大殿,青龙出入禀事,已有数十个年头,但这时拾阶而上,心中却说不出的焦躁。显化轩之事,流云思来想去,终是在刚才,悄然和他说了经过。他不能责备流云的莽撞,但又不放心,找了个借口,便要进殿中禀事。
“参见护法。”
“宗主可在?”
“是,但宗主有令,他要静修一日,无事不得入内。”
令弟子不必通传,青龙启门而入。殿门沉重,但有道法护持,开启时静穆无声。夕照透入,又随了他的闭门,被搁阻在殿外,更显殿中昏暝。
目光所及,书案与法座上,却空无一人,令他一惊下,脚步顿时落得重了,便听得法幔之后,有人一声低咳,低沉问道:“这时来见本座,青龙,你所为何事?”青龙循声望去,幔后摇曳的长明灯光亮,正映折出金光长跪在祖师灵位前的背影。
“来了也好。本座正要令你办几件事。第一,赵流云处有一套心法,极是精妙,虽是为他的体质而设,却对宗门也大有甫益。你可助他整理出来,看看能否取长补短。第二,朝中此次颁旨,默认了我宗门的种种说辞,看似一切顺利,究其根由,终是靠了大衍书院的一纸传讯。”
金光并未起身,连目光也不曾移动分毫。天心正宗的祖师灵位,仍和他二十年前的记忆一般无二。木质古拙天然,上题“天心正宗”四字,虽是古篆,却于方正之外,隐有篆文不易有的出尘之感。
四字宗门名号,本是玄虚子祖师开创宗门时的亲笔题书。祖师爷与妖魔同归于尽后,其亲授的首代四将,便以此为其灵位,激励后学,莫忘宗门宗旨。后世宗主,也因此不再另设灵牌,使得这块木主,与其说代表祖师,倒不如说,已是天心历代门人守护之心的见证。
再叩拜到地,他缓缓站起,动作略有些滞缓。自离了流云处,他便在灵前长跪到现在,又不肯调气疏畅血脉,膝上早麻木得几无知觉。青龙看在眼里,猜得出原由,却不敢去扶,担心之下,低声解释道:“其实流云那套心法……”
金光淡然道:“如果本座不曾料错,这几日内,徐峙云必会再来,为书院有求于我天心正宗。早在湘水之滨,次青老友身殉之后,本座便知道,定会仍有后续。只是,直到如今才有了动静……”
衣袂风响,他一振袖,倒负双手,低沉又道,“你传令白虎,着他将朝中这些年的党争纷乱,再推敲一遍,看看是否有所疏漏。儒道书院,以天下大治为梦想,但有所求,必然有所争,争之久矣,必然群而党,不可不多加留意。”
“是,宗主。可天色已晚,还请宗主……”
但金光不再回应。
灯影之下,当代天心宗主,负手默然,身子仍是笔直,看不出颓唐自失,惟见沉稳与肃穆。青龙未说的劝慰之语,就此梗在喉底,只低身施了一礼,神色凝重,放轻脚步悄然退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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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天里,先后传来的,却是几处不相干的消息。
一些与灵月教有关。
灵月教分坛开设,当朝太子亲自主持大典,灵月教主林妙素,因远在江南,未克亲会,直到最近,才赶到了湘中。太子虽已启程返京,但临行之前,曾一再申言,分坛之设,处处圆满,唯有他自己,深以不及与授箓师长一晤为憾。
凡此种种,更显灵月教所受殊荣,隆重得前所未有。
灵月教尊入湘首务,除拜表再谢朝廷恩宠,就是须依礼折柬,答谢天下道术宗门之贺了。
这次分坛大典,极一时之盛,天下正道中人,自然都有贺礼到场,天心正宗也不例外。而天心正宗,数百年来,持正道牛耳的地位,也足令灵月教回谢之时,暂且放下了新贵身段,措词慎重,客气无比。
但正式柬书外,尚另附林妙素的一封私函,一番客套之后,却一再问及到赵流云的情况。
她更隐晦提起自己弟子海枫灵,似与流云有前世之约,道门最重自然,倘真有前缘注定,她愿以私人身份相邀,请流云往圆光分坛作客一段时日,既可以增进天心、灵月两派的了解,又能顺应前缘,让二人有一个尝试的机会,好成就彼此道门间的一段佳话。
七世姻缘之事,已然天下皆知,流云在南郭镇初遇海枫灵,又曾当着被定住的一镇百姓面前,大呼小叫,手舞足蹈。他这失控之态,早被知情的道术中人,引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并非秘密,但林妙素以教主身份,突然提及此事,的确大出天心正宗意外。
至于其他的,便是樊襄风波的余涟了。
先是妖物作崇,涉及回纥胡人,中途又一场大火,导至户籍全毁。二者虽看不出关联,毕竟接二连三地发生。原知府梁天因此受责,被革职遣回原籍,监天司湖南指挥使楚略,与迎接贵宾不慎、险些累及回纥王子博尔者失陷妖魔的监天司副史张石厚,也一并遭受重罚,各削品秩。反倒是天心正宗,因围剿天冰甚是及时,朝廷温言褒奖,与以前的含混态度大相径庭。
再送走传旨朝臣,天心正宗暂时得以清静。但连最不喜这种热闹的流云,都看出了四将的忧心忡忡。他抽了空子追问青龙,青龙只是摇头,令他满腹郁闷下,这一天去探望师父,信口便提到了这些。
燕赤霞发已全白。
宗门着他禁闭的院落,实际极为宽敞,虽已入冬,院中青松苍翠,仍是绿意盎然。但燕赤霞倚窗而立,却枯槁如散木。流云的劝说,好歹是有了效果,求死之念淡去,但这般的淡去,也只意味着,对这一生行径更深的惘然怀疑。
“这些年,别的不说,只声誉受损,门规松懈两桩,就足令弟子们……抬不起头出门了。我是错了,心急归隐前,只当种种笑话,是金光的天心正宗自作自受,而不是为师我的,更不是徒弟你的。其实错了,大错特错,无论谁做宗主都好,天心正宗,始终都只有一个……”
流云其实没说什么,偏引发了燕赤霞一阵的喃喃自语,他呆了一下,听得师父声音低咽,更不是滋味起来,强笑道:“师父,你别什么都……都往自己身上揽好不?其实,说来说去都怪我,怪我没本事当好宗主。至于天心正宗,当然只有一个,所以您在这儿,徒弟我也在这儿。您不是说过吗,世上的路,根本没有一条,能合适所有的人走。我们一时没找到自己的,那也没什么打紧不是吗?我……”
燕赤霞不理会这弟子,昏朦老眼,有些失神地看着屋外。小院自有宗门弟子看护,也下了结界。但他一身法力仍在,并没有被下禁制。念到这一层,燕赤霞突然惨淡一笑,以手抚额,连连摇头。
“天心正宗,缺人手到这个地步了吗?”他低声说了一句,流云未听清,凑近了问:“什么?”却冷不防燕赤霞反手就是一记暴粟,流云不及提防,被结结实实敲中了一记,才一呆,头上一阵疼,燕赤霞没头没脑地又是连敲了好几下。
“痛啊,师父……啊,不不……不痛,您心情不好,就尽管敲吧,徒弟知错了……不对,我错哪儿了?”
燕赤霞停了手,神色仍是惨淡,涩声道:“这些天里,朝廷必然还有后续。流云,你二十年宗主真是白当了,为什么全不用脑子?四将忧心什么?本该给一巴掌,突然换了一枚甜果,谁知这果子有没有剧毒!”
“别打了师父,再打就真笨了,哎呀……”
流云以手抱头,防止师父再打,叫得厉害,心中却一阵没由来的轻松。放下手,他想了想,明白过来。师父自南郭镇出来后,长吁短叹,无时不困在忧思里不得出离,今天被自己的话引动,转而思索宗门局面,当真不失为一件好事
“我知道肯定有问题。但是,我能怎么样?许多事越帮越忙。师父啊,你知道,我从小随师祖长大,师祖除道术外,只教会我做好人,爱玩耍和想念红叶师妹……别打别打,是我自己贪玩,不关师祖的事……”
燕赤霞手提起又放下,白须颤抖,不知是生气还是好笑。但比起方才的枯稿木然,总算多了许多生气。再转头看向屋外,他喃喃道:“入冬了,春也就不再远了。春宴曲江,那是年年的例行公事。最迟五个月后,金光就要进京一趟。那时,流云,你和为师,大约也必须随行……”
话音转低,又显出了颓废之意。
流云心中一阵冲动,上前压低声道:“师你,您若不乐,弟子可以……可以就此……”一咬牙,冲口而出,“带您离开!”
燕赤霞一怔,猛回头,盯着流云,却不说话,流云被他盯得老大不自在,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冲口而出的是什么。
只得嗫嚅解释道:“不是,我不是说现在,将来您受完罚了,徒弟陪您去归隐,到时再找到师娘的转世,还有红叶……红叶的转世您以前见过了,在南郭……南郭镇……”
南郭镇几字,含糊得几不可辨,燕赤霞仍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弟子看,直看得流云周身汗出,才颓然摆手,嘶哑声音说道:“你走吧。离开,也许终会离开,但的确不是现在。到了该走的时候,为师自然会和你说。”
“啊,师父,您也是想过离开?”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话,弟子粉身碎骨也要照办!就是……就是……”
“嗯?”
“现在这情形,真这么做……好象不是太好吧?”
燕赤霞冷冷听着,突现出暴怒之色,翻腕扣住流云手臂,法力到处,轰地一声,流云身子腾空,已飞也般地穿窗摔入院中。
流云不敢与抗,摔出后,莫名其妙坐在地上,叫道:“师父!”燕赤霞探身出窗,只冷冷道:“走,你先走!我要静一静,你也要想一想,胡说八道之前,先好好想上一想!免得师父的老脸,将来会让你全部丢完……”
砰然一声大响,他缩身回屋,怒气冲冲地一摔窗,顿时关了个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