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便在剑阁,屋内,有韩墨,有苗人神蛇,屋外,有驱蛇少女,更有被金光击飞的仙刀门弟子。
蛇声嘶嘶,人声呻吟,杂着洪山的求情,韩墨的冷笑,小店内外,本极凝重的气氛,却呈现出诡异的热闹来。
人人都在等,等屋外有所回应。
金光说后,一拂衣,已坐回了原处,似乎方才的发作,与自己完全无关,雍容淡定。但扫一眼流云,他却不禁冷哼一声,袍袖微动又敛,一瞬之间,几乎动了将此人也扔出去的念头。
流云此时,其实未做什么,老实坐在位上,正看戏似地盯着门外。
只是……
那日长谈之后,流云便如换了人一般,除开猎野味抢做杂务,便是埋头赶路,心思重重地沉默。后来,话虽渐转多,也恢复了跳脱性子,但跳脱之余,非但刻意处处打趣,连向来直呼“金光”的习惯,也就此改口另加了敬称.
金老爷,金大爷,大国师,他大叔,真人老爷,金员外,光老哥……
不得不说,“金大先生”那四字,已是近十天来,金光从流云口中,听到的最正常一次称呼了!
长短不一的尖啸再起,屋外这时终于有了动静。
堵在门前的青蛇应声分开,留下一条可容一人行入的窄道,便有一名少女,气呼呼地急步奔了进来,十来岁的年纪,清秀可爱,短襟左衽,佩着土家特有的包银头饰。
流云往外指去,才夸张叫道:“好啦,正主儿了终于来了。我说金……金……”金光口角一搐,袖中拳旋握旋松,抢在流云称呼声出口前,突然转成了传心术的法诀:“赵流云。金大先生,便金大先生。今后以此为准,若再胡乱变更,本座……绝不轻饶于你!”
流云的话,顿被呛回了腹中,一呆之下,想笑却不敢,只得拼命忍住,金光嘴角又轻微一搐,不理会他的古怪表情,转过头静看店中情形。
少女已站定,一地青蛇噪动,困住洪山的大蛇,更吐着赤信狺狺不止。
少年小克迎上去,声声青姐姐叫得亲热,洪山与老孙头,也正苦苦为韩墨求情。只有始作俑者韩墨自己,却无事甲般地坐在一边,一付作壁上观的模样。
但那少女开口,却正对金光这边:“仙刀门没什么了不起,可扔得他们这么干脆,我可做不到,那个姓韩的也不行,你们中原人的功夫真是不错。”
顿了一顿,不满之意转为明显,“巫秘大会因为你们中原人,已经耽误了一年了,大术师这才下了禁武令,只求这段时间平安顺利。你们知道这个会,为什么还要明知故犯?”
金光已恢复了平素神情,静静听着,笑意隐约,似料到这女子会有这一番的发作。
“中原官话,与巴蜀汉人有异,辨得出也非奇事。”便听他闲闲答道,“不过明知故犯的,未必是我们这些中原人,而那位太喜欢做黄雀的韩姓兄弟!”
少女一愣,问:“黄雀?”
那少年小克随罗先生读过书,一听便已明白。他虽知爷爷与洪山在为韩墨求情,但终是不喜这壮汉,接口便道:“是啦,青姐姐,是这个姓韩的在闹事,末了将洪山牵进去,还有这两个路过的中原人。就象黄雀儿,等着螳螂和蝉斗起来了,自己才好偷着下手得利。”言讫一个鬼脸,得意地横了韩墨一眼。
韩墨仍然端坐,忍不住冷眄了金光一眼,有些惊奇,金光如同不见,只随意续道:“虽然适逢其会,也未必非卷入事中不可。这位青姑娘,若我与同伴就此离开,不知贵十八寨是否会留难?”
此言一出,少女又是一楞,她下山来,本是迎接几个巫门高手,撞上洪山的事纯属巧合,真要驱蛇伤人,这店中倒有三人与她关系非浅,说什么也下不了决心。但一边的韩墨,反应却似比她更大,仰天打了个哈哈,突然跳起身来,说道:“他们不留难,我留难。凭什么中原人就可以多得优遇?”
金光便止步,冷嘲之意,一现即隐。韩墨看在眼里,心中怒气突现,冷笑道:“你瞧我不起是吗?刚才还不是被激出手,对付了那三个仙刀门的小子?”蓦地发难,身向后退,穿窗跃出,人未落地,掌上白色异芒破空,直击向地面的三名仙刀门弟子!
金光仍是微笑,一瞬之间,甚至分神想到了这韩墨的来历。
将韩墨之事告之天心正宗的,其实也算半个熟人正是被大衍书院看中,曾受委托去襄樊查事的军中后起之秀许俊!
这二人是朋友。
所以,许俊的告之,究有几分是为了查事的公义,还是心牵朋友复仇之事的私心呢?难以揣摩,金光也不想揣摩。
料敌机先,靠的是未雨稠谋,而非无保障的信任。那样的信任,自从他成为天心宗主以来,就已是必要割舍的奢想了。
绝不可以,再如当年一般!
韩墨杀着已出。
仙刀门三人,尚在地上未能起身,也不知是摔得重了,还是惊吓过度,此时劲风袭体,惊骇狂叫,却仍是动不了分毫。
少女大急,叫道:“不可!”急驱众蛇,却哪里来得及?金光淡淡接道:“好,既然不可……”开口同时,他振袖一拂,指诀向外一引,街外三名仙刀门弟子身上,顿各有一个斗大的玄字浮出。
玄字贯空,与白芒一触,后者转瞬黯灭,唯余金华暴涨,炙亮得几不能见物!余势不竭,更向韩墨逆袭过去,韩墨咦了一声,不敢硬碰,一拳轰向地面,借力从窗口又翻回店中。他足步才稳,金光法诀松开,缓缓说道:“……便不容这年轻人胡闹好了”,也恰好说完了最后一字。
韩墨脸色铁青,冷笑道:“是天心正宗的手法。想不到益州一团和气的木老头儿,也有你这样阴阳怪气的同门!”金光也不看他,只道:“那三人是本座掷出街的,你就势杀了,岂非令我两人再不能置身事外吗?急智不错,无奈太急于谋事,终嫌不够老成。”语气极不客气。
他已不必再客气!
-
蜀中重巫术。
四年一度,巫秘中顶级高手,必聚会一次排定高低。这一次本在去年,由土家的大术师主持,但巴山兵祸既起,为了不被朝廷戢乱波及,便延期改在今年。
可唯因如此,当时来了又去的巫秘中人,实在不少,足令河南众叛卒之死,和韩守白平叛时的暴毙,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也正是这层原因,为查胞兄之死,这韩墨,才有意以巫秘之会作突破口。而选中洪山,大闹酒家,也无外看中了既是胞兄旧属,又和土家走得很近的关捩。凡此种种,其实,早在来剑阁前,许俊便以朋友身份,向他套出了个八九不离十,再由青龙一一转告了过来。
毕竟许俊所属安西都护司距巴蜀边城不远,又在襄樊与天心正宗有过交集,大衍书院令他暗中协助,最是合适不过,青龙率人早一步潜去益州,一部分原因,便是与许俊汇合,好布署出万无一失的安排。
韩墨不知详情,唯一知道的,便是许俊自告奋勇,言道巫秘中人,必然相互回护,要找几个不相干的道术界朋友帮他。这样的借口,极为得体,不论将来如何演变,都能省却太多麻烦。
这小店中的种种,说到底,不过是一出有人知情,有人不知情的好戏而已。但戏已开场,后续的主动,却不可旁落在这心急兄仇,又易受激将的韩守白之弟手中。当年的前车之鉴……
天心正宗,纵然多年松驰,纲纪不振,可至少,蜀中一处,决不会重蹈覆辙!到此为止,下一步,该是顺理成章地进入土人山寨,而非在此纠缠不清
韩墨才怒道:“你……真是胡说八道!我韩家的家仇,用得着旁人帮忙么?”金光已冷笑,顺了韩墨语气再冷嘲过去:“既然如此,你拉那姓洪的卷入事中作甚?”两人一句句争执下去,各不相让,只听得洪山、老孙头等人脸色越来越苦,流云莫名其妙,而那夷人少女小青,则越加不耐烦起来。
“够了,你们不都是修道的吗,怎么夹杂不清到这种地步了?都别吵了,我要押你们回寨子,交给执事师叔们决定如何处置!”
一街之隔外,是另一家关门歇业的酒家。但二楼之上,半掩的窗前,却有一名少年若有所思,静看着街外一瞬间冲天而起的玄字符光。
另一名男子缓步上前,自背后拥这少年入怀,意甚粗豪,却又很是体贴,只道:“消息一点也不错,居然真是此人来了。想不到一方宗主,竟会因韩家不上台面的请托,在年前赶到这巴夷杂居之地!”
那少年也不回头,只答道:“这样岂非更好?那几个麻烦,对天心正宗恨意奇深,借了对付天心宗主之名,正好免得他们横生枝节。”
男子嘿嘿一笑,旋又敛去,沉沉道:“韩墨不足惧,偏生师出南诏。那几个麻烦,本来也不足惧,偏生……竟是知道了七夜小子转生之事!端木公办事越发糊涂了,本座实在不明白,你何以要主上重用此人?”
少年一僵,男子伸指轻抚着他面庞,目光不离街面,叹道:“三公子,六阳知道你的心意。四贤三公,越是武勇有余,率帅之才不足,我冥六阳,便越不会遭遇当年困境。可是你要明白,此前二十年,主上虽挽狂澜于既倒,我魔道终是元气大伤……”
少年幽幽道:“姬若自然明白,蜇伏潜行至今,好容易争回先手。若此时被他们知道真相,二十年缔结的一统局面,只怕又会落个支离破碎的下场。”
男子一笑,笑意里隐有落寞,低沉声音劝道:“你明白就好,一切要以大局为重。端木公不堪大用,只能钉在一处,作个守成的棋子。而紫林公,他虽不服于我,才智却不在你之下,更难得的是对主上一片忠心。你又何苦要……压制他常住无泪城,不给他一显身手的机会呢?”
这少年,正是姬三公子姬若,那男子,便是在汉水之滨与他相见的六阳公冥六阳了。这时姬若眉心轻锁,半偎冥六阳怀中,颇有几分疲惫神色,道:“为了这一次巫秘大会,主上只怕真要重用紫林公了。非是我无容人之量,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六阳,我总觉得有些事,似乎不在你我掌握中……”微现深思之色,却突然一阵低咳。
冥六阳一凛,道:“你日前终是伤了?”一翻腕,按上他背心,法力渡将过去。姬若由他施为,淡然道:“是伤了,但很值得。我不伤,莫说莫紫阳,就是阴端木,也会怀疑你匆匆来蜀,是另有所图!”
冥六阳才目光一凝,姬若已从袖中取出一卷帛文,道:“前几天那一战,我拼了重伤才擒回的几个巫门高手,阴端木骗我说尽数自尽了,暗里却在令下属尝试那移魂寄舍大法。嘿嘿,他居然如此小看于我,以为我猜不出他的私心?”
“所以我的三公子,索性作壁上观,坐等其成,直接等他做完苦力,取来心得作进一步的完善?”
冥六阳已然明白,带笑调侃了一句,姬若坦然点头,淡淡道:“阴端木不以计谋见长,这一次,却敢动心算计于我,内情令人深思。难道,当真越是成功在即,也就越会因私心分坼崩离吗?偏天心正宗又卷了进来!瘦死的骆驼大于马,拖得太久,万一在主上行大事时生变……”话未说完,冥六阳面色微变,伸手将帛卷取了过去。
姬若看着对面街上。那里的小店,一阵话声后,渐又平静了下去,先是洪山,再是驱蛇少女,然后是韩墨与金光一行,正鱼贯出店,往通向巴山的一条小径行去。
是巧合,还是别有内情?天心总坛高层离开,不是全无线报,但直赴蜀中,又与巫家有了牵连,到底是什么用心?虽然蜀中巫道,如今,已可称之为皇朝的掌中之物了……
一阵沉吟,终不得其解,姬若便轻叹,喃喃道:“回纥圣物之事倒罢了,但连蜀中之变都会觉察,我当真不曾算到过。可是,以阴端木的好大喜功,又岂会轻易放过对付天心高层的机会?巫秘之会未开,巴山大术师的禁武令,怕就将沦为一纸空文,万一连累另一个计划……”
冥六阳未停止给他疗伤,但左手展帛,已在用心看了起来,点头道:“不错,现在这法子很好,只要再稍加完善,主公就可以用上无泪城的那个身体了。”倒似未听清他说的什么。
姬若皱眉,正待再提醒,冥阳复一声长笑,合了帛卷,沉沉道:“其实,就算天心正宗觉察又如何,岁月如流,为什么我会突然想到当年?数十年前,才得了宗主之位的那个姓金的,他因赵青天来的那一场大麻烦,岂非也正是发生在蜀中之地!”
“六阳公的意思?”
“选不如撞,岂止阴端木会打主意?连我也无比意动了呢!具体种种,今日起我会暗中安排,免得阴端木有勇无谋,或者被人利用,误了主公的大事!至于其他,三公子,尤其那大法,主公情况特别,那大法仍须加以完善,一切都拜托于你了……”
话声毕,冥六阳手掌移开,再轻轻拍到姬若肩上,姬若感伤之色更浓,但说什么也不肯回过头去,只听任那手掌加力一紧,再松开,然后,便是足音退后,低沉咒声起与以前一样,才匆匆一面,那人因魔道大局,就又要静静地离开了。
巴山连绵起伏,地势复杂,金光二人是自金牛道入蜀的,这些日子早已领略得够了,而此时,巴山夷寨这名叫小青的女子,引着众人行走的山径虽不算窄,但盘旋曲折,一路穿涧越岭,比金牛道竟也不逾多让。
夷族女子当先,气鼓鼓地尚有生闷气的样子,几条青蛇如水银泄地,伴她脚步悄然游走,人蛇间默契无比。洪山落后她几步,携着店主老孙头的外孙小克,皱着眉极是不安,小克倒反而好奇中夹着兴奋,盯着四周看个不停,如非洪山脸上愁色太明显,早就忍不住要开口说个不停了。
镇里被金光掷出店外的三名仙刀门弟子,也无可奈何地杂在这一行人中间,韩墨肩负包袱,与这三人交错而行,似笑非笑,似乎全不在乎与三人的是敌非友,只在山路转拐时,往往借了地势,审视般地往身后扫上一眼。他身后正是流云,口噙着一片枯黄树叶,一路婉啭逼真地学着鸟鸣,冬山寂静,鸣声与众人脚步声相应,分外显得高呃响亮,金光行在最后,虽是普通的灰袍,仍习惯般地负手在后,半拢着袍摆,静听流云胡吹的枯叶鸟啭,若有所思,而夷家大术师的青蛇,余下的十来条便全紧跟在他身后,如同押送监视一般。
方才镇中酒家,他毫不客气地点破韩墨用心,饶这年轻人机变百出,一时也自大窘,两人再交锋数句,果不出他的所料,大术师弟子小青不耐烦起来,叱止了话头,令一干人等都随她回寨,由执事们商议处理。
老孙头与洪山素识,年纪又大,洪山再三求情,免去了入山之苦,但少年小克久对洪山叔的村寨好奇,又仗着与小青姐姐熟识,抢在洪山再求情前,软语央着要同去。这时一番闹腾,日已过午,洪山提不起精力劝说小家伙休要胡闹,只得给了老孙头一个我会好好照顾的眼神,携了这孩子一并动身。
一行九人,鱼贯而行,除了流云的鸟啭,便是沙沙脚步声,间或风摇林梢,堕落一两片入冬犹残存的黄叶。
金光步势不停,沉思之意越发明显,有意无意间,连负在身后的手,也突然松开,缩回了袖内空山初冬,寒而不凛,风荡衣袂,飘然如登仙之境,只是,这仙境,却始终欠缺了一样东西……
鸟啭,真正的鸟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