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势左折,淙淙水声不绝,一道白练般的溪水自山崖泻落,汇积成潭,复向山下流去,初冬澹日,慵散照在水上,水溅如霰,光霞闪烁,令人心神皆醉。潭边又拱出一道斜坡,十余株老松矫健如龙,虬枝铁干,郁郁葱葱,在一派冬色枯槁中分外醒目。
松影映水,路势,坡势,水势,结合得完美如画,连当先的夷女小青,都不自觉慢下脚步,生怕惊动了大自然的这一派鬼斧神工。只是随她当先的几条青蛇,却无端便慢了下来,蛇身弓起,长信吞吐不定。
不知从何而来的古怪,弥漫在平静的景状里,正引诱人不知不觉地沉醉于溪山之美,忘却了周围的一切
金光目光转厉,一声低喝,声如清磬,直送入众人耳底!
几乎同时,一阵尖锐利啸,也自松间传出,蓦地老松破土,向空直跃,泥石纷沓之下,几乎对面不能视物!一行人首当其冲,回过神的小青呀了一声,环臂合抱外推,地上青蛇如得号令,电射而起,十余条首尾相接如链,迸出青蒙蒙的异光,屏障般阻在小青身前,乱蓬蓬泥石,顿被这屏障挡了个干干净净。
就这么缓了一缓,仙刀门三人惊叫声里,洪山一舒臂,已足够将小克抱起护定。但未及作其他反应,身边劲风涌动,韩墨已发力前冲,一拳朝青蛇阵猛击出去!
“你做什么?”
小青娇叱未绝,闷响声中,屏障应声而破,韩墨更不答应,继续冲向正前,又一拳轰出,方向正是一株自空压落的老松。但身后突然有人道:“错了。”身上一沉,被突然撞开,跟着便是赵流云极是气恼的叫声:“金光,你……做什么?”
另一条人影后发先至,正是金光。流云最后一字才叫完,呯呯连响不绝,金光已以极迅捷的手法,在十二株落下的松身上连击了一十二掌,老松再度向空飞出,飞旋如怒,首尾相接,大有方才小青布出青蛇光阵之势。小青看得真切,惊奇叫道:“锁元阵?你会布……呀,不对,是松树自己会布阵!”
金光端立不动,左手向空斜托,右手却挥出一道紫符,直击向山崖飞泻的溪水。但见光华烁处,激起老大一团黑雾,雾气甫生,众人来路上已如有呼应,一大团雾气突兀迸出,有如张大口的怪兽,奇怪无比地往这边吞噬而来。流云与韩墨一左一边,护在金光身后,合力将一团袭近的雾气击散,只觉道力到处,说不出的阴腻,竟是货真价实的魔气,不由大是愕然,那边小青已气愤愤叫出来:“又来了,这次真胆大,敢在祖婆婆静修的寨子边害人!”
金光突然问道:“锁元阵该用什么法诀引动?巽风还是离火?”声音不大,却夹在乱声怪响里,无比清晰地传了开来,小青被问得一呆,但金光话声威重,不自禁便脱口而出:“先火后风……啊,你怎么知道?”
却是她答话同时,金光双手一引,两道法诀向空击出,正是她见熟了的离火符与巽风诀。一时风催火势,在空中蓦然大作,又突然熄灭,热浪一涨一缩之间,十二栋老松圆转如环,被这涨缩热浪一掀,顿时瓦解,由环变带,其直如矢,怒箭般往正前射出!
“左前一十三,右前一十七。”
金光浑不看松阵去势,退了数步,法诀再引,老松生长的坡面,立时应声震颤,隐有裂缝现出。此时正是松阵破空,与正前雾气撞在一处之时,那雾气似软实坚,有如实物,大响之下,乱枝残叶飞洒得到处都是,却有另一个声音,随了裂缝拨出,自坡面地下大声喝道:“好眼力!看穿了我们的阵法!”呼呼数声,地下泥土再涌,几人妖魅一般自地下跃出,清一色黑色苗装,黑纱覆面,跃出后更不停留,往前方雾气奔去。
轰!
韩墨看得真切,才一掌拍出,手腕一疼,被金光凌空一道符光击来,生硬硬移开了准头,掌力尽数击在了地面。流云也刚要出手,金光已大步过来,一拂袖,将他未击出的道符收入袖中,淡淡说道:“他们在此设伏已久,就是等生人路过,将魔物引来一举成擒,你不必多事。”
那边小青施术护着洪山与小克,三名仙刀门人正合力出手自保,免得被激射泥石所伤,而那几条人影所过处,黑雾便转淡薄,片刻后几声异常凄厉的怪嚎,一个似猿非猿的怪物从雾中冲走,迅如狂风,攀崖往山下逃去,雾气突然一扫而空,现出澹淡暖日,和犹自湍急涌落潭中的山溪之水。
溪水自山崖冲下,但周围环境,已大不相同!原本山坡的地方,变成了大片残垣断壁,而来路,则变成一条青石径,平缓笔直,与山路大不相同。
连夷女小青,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四下,讶然道:“不对呀,这不是回执师和术师祖婆婆寨子的枭神陂。可刚一路行来明明是对的……”
“魔物的小伎俩,将真实景物幻化给行人,令人误以为道路正确,不知不觉落入魔掌。青姑娘不必太过惊讶。”
一人温和答道,自一边匆匆行来,衣上全是泥土,面上黑纱,更是污了许多泥灰。那人伸手扯下,现出一张甚是英俊的脸孔,另三人跟在他身后,也取了面纱,扑打身上泥灰,年纪相差不远,小青认了出来,说道:“是蜀东巫门的师兄?你们……原来已经到了?”
那人点头,隐有沉痛之意,说道:“我们到了,但葛师妹,有件事,只怕你还不知道。”小青一愣,转头辨了会地形,也自变色,惊道:“这儿是第三寨边缘的后家庄啊,怎么变成这个样子?”那人轻叹一声,说道:“没有了,后家庄九十八户,全部死得干干净净,连苗家也……”
小青惊道:“蜀北苗家?我们找他们好几天了!”
那人苦笑道:“苗家先我们七日到达,发现有妖魔针对巫秘大会,便传讯给我们,说要查个究竟,此后便音讯全无。你祖婆婆这几天疾言厉色,名为监查禁武令,实际上,正是为了苗家的下落烦恼。她老人家怕惊动巫门同修,惹起不必要的麻烦,只好以禁武为名,暗里着你我找寻他们下落,这个你是知道的……”
他一抬眼,目光落在韩墨等人身上,略一犹豫,便不再说下文,移开话题问道,“这几人也是来参会的吗?修为很是要得,正宗的玄门道术!否则锁元阵发挥不了这么大的效用。”语意似在赞赏,戒备的意思却也显而易见。
这人与小青问答之时,金光正站在一边,将近处的垣壁一一打量,眉心微锁起,显是在推敲什么,此时听了那人说话,突道:“蜀北苗家,是专研盅毒的苗家?”
那人一凛,道:“你是中原口音,竟知道苗家?”
金光道:“这处炙痕,虽被打斗破坏了不少,仍看得出有苗家最自傲的爆天盅在此引爆过。那边墙身粉碎,这么久仍结着冰霜,也定是引爆过极阴的冰毒盅。冰火极端,最是难得,多半会用作本命盅物的,如此引爆滥用,只怕主人都已凶多极少,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那人与三个同伴对视一眼,都显得极是震惊,那人便喝道:“你是谁,你如何知道?”金光冷冷一笑,突然反问道:“蜀东巫门,还是天狮子施狮先生当家吗?”那人微愕,问道:“你认得家师?”金光淡然道:“自然认得,近四十年了。不知锦官城的玄玉散,如今是否还送往蜀东?严冬将临,得一帖玄玉散,便不会被寒气侵发旧伤……”话未说完,蓦地振袖向空拂出,袖风到处,一声清亮脆响,半空中一截冰梭被击得粉碎,屑冰四溅,未落地便化成了水雾。
流云等吃了一惊,韩墨却哈哈大笑,道:“姓金的,你真有面子,潜迹无形,运化万物,俱为利刃,是蜀东那位老狮子的师弟到了吧?”果然对面几人,面上愕然之意一现即隐,连小青在内,都往后退了几步,向一边山崖恭敬施礼,齐声道:“施二师叔!”
一团云气自崖上疾冲而下,色泽由淡转深,现出一名六十来岁的蓝衫老者,身材高大,卓然不凡,虽然肩上带血,发髻也散了一半,却并不显如何狼狈。他跃落高崖后更不答话,拳掌兼施,连击出三道蜀东施家独有的盅咒术,直击向金光,金光只摇了摇头,微皱眉说道:“何必?”
轰轰轰三声,金光手上玄光迸出,将对方盅咒一一化解,第四道法力凝而不发,只静待对方下一步动作。蓝衫老者右手虚凝,突然冷笑一声,道:“算了,你虽误伤过家兄右足少阴经,但自己,也差一点赔上过一条命。都是魔宫诡计多端……四十年了,老子懒得再算这一笔糊涂帐。但你又来蜀中做什么?哼,但愿不是又偏听误信,被你宗门内部的胡说八道,耍得巴巴来蜀中惹事生非!”
一转头,他向另四人大声叱道,“你们四个过去,见过这个姓金的老头子,免得授人以权,让中原的道术中人,嘲笑我蜀中施家不懂得尊敬前辈!”
“噗!”
突然一声笑从旁喷出,金光原在看着那老者,这时,嘴角忍不住一牵动,却又生生忍住。不用回头,他也想得出,身后与韩墨站一起的流云,正死命忍笑是什么模样。偏那蓝衫老者仍在继续喝道:“还有你,仇青姑娘,不要盯着这个姓金的奇怪,他也是和我一样的糟老头子。中原道术华里古哨,讲究什么驻颜不老,才会弄得象他一样老了也没老的样子……姓施的我就想不明白,又不是女人,明明糟老头子了,穷讲究着冒充年轻到底有哪一点好?”
“晚辈施家施仁,那是晚辈二师弟施义,三师弟施廉,四师弟施正。奉施震施二师叔命,见过金老前辈。”
还是先前那人,见金光面色渐冷,知道势头不对,但自家二师叔说得虽刻薄,并不见得真有敌意,当下生恐双方说僵住难以下台,便急急抢过了话头。他与三个师弟来参加这延期一年的巫秘大会,才到土家主寨,就听到了向来交好的蜀北苗家出事消息。一路追到这里,发现又有妖魔在往土家寨子的路上设了幻局,便将计就计,借势布下了陷井对付魔物。
却不料妖魔被引来得太快,借松木生发布就的锁元阵,未及附上引爆的风火法符,便被魔气激荡得裂地而起,险险失控。幸得被妖魔幻局引来的,除了本地大术师门下,竟有中原的道术中人,更兼对锁元阵极为熟悉,才能有这一场的反败为胜。苗人性子直爽,他这几句话中,敬意倒是全出于内心。
那边施义过去,为自家二师叔施震查看伤势。设伏之前,师叔凑巧赶到,不耐守株待兔,以隐身法遁在崖上,准备接应突袭的。可是方才除魔时,明明只是一般角色,而二师叔也未现身,却如何便伤了左肩?但疑问归疑问,有外人在,还当真不好问出口。
施震突道:“先回主寨,青青姑娘,我有话要告诉你的祖婆婆,你一会能不能代我传个讯?”这一路行来,众人已知那夷族少女名叫白青青,既算土家大术师的徒弟,又算是她的外孙。四十多年前,大术师捡到一个女婴收养,长大后嫁给同门师弟,却一夕双双染疾身亡,只余下这个尚在褓中的幼女。又是大术师亲自抚养成人,在土家塞子里,几乎人人都知道大术师婆婆对这少女的宠爱,施震要转告大术师什么,也需通过她才最为快捷。
白青青取出一柄令符,喃喃念咒,地上数十条青蛇一一化光,飞入她令符内收起。等收毕灵蛇,她才对施震道:“施二太爷,传个讯没什么的,可我怎么和祖婆婆说?施仁大哥他们,已经除了捣乱的元凶了吗?”
施震还未答话,一边的金光,目光转向白青青,一改隐约冷意,略带了微笑,蓦地抢先道:“本座也要见这一次巫秘大会主事者。”
白青青皱眉一愣,施震冷冷道:“我要见大术师,事涉这次巫秘大会平安,你金光宗主,要见大术师,却是所为何事?难道四十年前旧事,你又要重演一通不成?”
金光神色不动,淡然答道:“由中原入蜀,原是本座二十年后重归宗门,稽考各地分舵情形的行程之一,却无意与这位韩姓兄弟起了冲突。但率土之滨,无非王臣,他负灵位而鸣冤,冤情所乃,又是中原来蜀的朝廷命官,施二爷,你说本座当如何自处?”
不待施震回应,他已自问自答道,“如你所言,本座是中原道术领袖身份,遇上了,便不宜袖手不管。所以那位白姑娘,还烦请告诉贵门大术师一句,就说禁武令请法外通融,本座要陪这位韩兄弟在巴山多呆数日,彻查出他兄长是否真有冤情可言!”
“帮我查……你不是说要置身事外吗?”
金光那般直接的话一出口,施震一声冷哼,倒不知如何回答了。他自不知镇上的事,正要发问,在一边冷眼旁观的韩墨,已不禁一阵好奇,问出声来。反而是另一边的流云,自入蜀以来,对那般这般的莫名转折早已习惯,只抱臂站在一边,连刚才与那名施家二爷的动手都懒得参与,暗想:“反正不知他要做什么,多做多错,还不如就看着好了。”
心念一动,他蓦然又想到,“不对!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在找借口。敢情巧遇韩墨这小伙子,除了说过的敷衍朝廷外,更是为了找借个口混进那什么劳什子巫秘大会?”忍不住向白青青看去,目光到处,见她轻颦着秀眉,极显为难,却不禁突然一愣,只觉得这神情倒似在哪儿见过一般,但何时见过,却说什么也没有印象了。
白青青又沉思一阵,迟疑答道:“这个我做不得主。”但也未当即回绝。她见过金光出手,不欲为十八寨多树敌,便急急续道,“远来是客,你又认得施二爷爷,这样好了。前面的事就算了,我仍带你们去寨子。到寨子后,你们安心住到巫秘大会结束吧。那时任你们查什么,土家十八寨谁也不会多作理会了。”
金光淡淡一笑,袖袍一拂,劲风到处,将正要说话的韩墨压得出声不得,颔首道:“如此很好。烦请青青姑娘继续带路。”韩墨一个白眼翻过,当即提气与抗,金光劲力蓦收,他一口真气撞了个空,反震得说不出的难受,更加开口不能。
流云看得真切,抬手一抚额,想笑又不敢,眼角余光悄悄扫向金光,莫名有了几分惊奇的感觉:“这人的心思,似乎也不是太难猜?反正,他想做什么,多半是有切实的需要,而不是源于心血来潮,或者临时的冲动妄为……”
胡思乱想中,由白青青带路,连他在内的十一人,已往叠嶂深处继续行去。离了这座死域般的小村,顺溪往回路再向右折,另一条全新但又似曾相识的山路便出现在眼前,正是方才,魔物施造幻相参照的真正路径。
这一路再没出其他意外,小半时辰后已到山路尽头。但见两座赭色山峰,相对如揖,留下一线细如羊肠的石径,绵延向里,外窄内宽,以两座丈许高的竹制箭楼守护。显然,巴山土家夷人十三寨联盟的最中心,土家巫门大术师常年居住的磐龙寨入口,便在这两座箭楼之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