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凤放下茶盎,转头,眸子清炯如星,直透入人心一般。阿梓被她这一瞧,脸上更红,不自禁就低施了一礼:“玄凤护法……”玄凤只淡淡看着她,许久,才突道:“听张大人介绍,你是黛圣女治下弟子?”
阿梓拘谨答道:“是,恩师自幼收养于我,对阿梓恩重如山。”
玄凤缓缓道:“对你恩重如山,所以如今,只知毁心居,不知其他,也怪你不得。”伸手向疾风一指,对张石晨、楚略说道,“天罗七十二煞阵,那是本宗的不传之秘。钟九先生避而不见,凭何断定此阵缺陷明显,本护法目前不得而知。但就他假这婢女之口,对疾风的指责而言,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楚略脸色一沉,道:“此事本官说了不再追究,却是你的弟子,定要逼着阿梓姑娘给个说法。难不成玄凤护法,你也要一同来逼迫一个少不更事的弱女孩子么?”
玄凤冷哼道:“逼迫?我行事何须逼迫?”突然伸手在案上一拍,咚地一声轻响,案几一颤,突又稳住。众人正不解其意间,上首阿梓座上的一盏满茶,突然凌空跃起,同时阿梓只觉胁下两道劲风袭来,不由自主地双手上扬,掌心一沉,茶盏正堕入她手里,连一滴水都不曾溅出。
阿梓愣愣地捧着茶,玄凤眼一抬,再深深看着她,说道:“疾风语气的确过重,你不过听命与人,责怪你全无用处。小姑娘,吃了这杯茶润润嗓子,将钟九口中所谓的玩意儿,全拿出来与我们凑一回趣罢!”
帐内一时哑雀无声,连海枫灵脸上,都有些失色。而距此十余丈的另一个军帐里,正端坐着的金光,对着灵光镜里浮现出的主帐情形,却是嘴角略一抽动,极轻地低笑了一声。
袍袖下垂,将灵光镜隐入袖里,这是他让阿梓藏着的镜符传递回来的场景,不欲人知,此时帐外脚步声疾,显是又有人要进来有所请示了。只见他的身前,赫然也是一个阵盘,称不上繁杂,却胜在精巧明了,九道灵旗,一大半已插在盘上,另有一小半,尚闲置在一边的案上。
阵盘里微光一烁,案上灵旗,有一道如受感应,凌空飞起,唆地一声轻响,极准地插入阵盘地形的东南角上。
脚步进了帐中,停在他盘坐的布幔之外,施礼禀道:“东南传讯回来,众将士已假巡查为名,按九先生的吩咐,设好了阵法,专人守护运作!”
“很好。”
他冷淡地开了口,声音里全不是容抗拒的威严,“还余两处,所谓三微而成著,三著而成象,三三为九,以一巧拨千钧之势。令他们往正北正西同时设阵,各在镇口五十五丈外,遇水则止。大衍之数五十有五,定要在戌三刻之时,按我说的办法构建完毕!”
“是!”
脚步声匆匆而去,金光袖角微动,灵光镜滑回掌心,目光下垂,静静看去,镜上一些淡淡的影像一闪,不甚分明,但玄凤一身的火红,仍是那么的醒目,醒目到令他不禁赞赏地再笑了一声。
一点也没改变,这个脾气不算好的女子,和当年的行事一模一样,未被岁月磨去一点锐气,只平添了老成。别的不说,便是刚才,借阿梓显了一手隔座控物的精湛道力,立威同时,却又不愠不火,恰到好处
那便是当年的玄凤所不会有的老道!
但这样也好,即便圣女一脉,源出天心正宗,他金光,曾是宗门之主,但天心四将可以输的,是学有不足,却绝不能是天心正宗的气势与威严。
仿佛是验证他的想法一般,主帐之内,静了半晌,才由张石晨起身笑着打破了僵局:“好了好了,钟先生设的那些小玩意儿,说破了其实一文不值,只是给大家议事时添兴的应景罢了。其实魔物猖獗,生灵涂炭,我道中人,又岂有这份玩乐之心?他毕竟是来自西域,全不通王化悲心,玄凤护法又何必太过计较呢?”
玄凤站起身来。
即便拍案立威,她目光冷极,脸色却不变。此时人一站起,仍了无异色,气度之间,却更添了一分凌厉,一分刚烈,令在岭南曾和她硬拼过数记的张石晨,突然不禁退后一步,手按到左腰的刀柄之上。
“张大人,如果玄凤欲领较你的刀法,只会在昔日的风高月黑之夜,而非这悠游自适的闲谈之时!”
她冷声道,向四下看了一眼。疾风也气冲冲地接了口:“师尊,既然他们设的只是寻开心的玩局,我们何苦与他们白耗时间?”玄凤却仍是冷笑,说道:“疾风,的确是玩局,只是,我们却不得不解!”
双手一扬,帐里十数盏明烛同时歇灭,海枫灵和小倩出奇不意,几乎从座上跃起,但两人袖角一紧,却是被张石晨、楚略同时拉住,阿梓怯生生的声音,也正在这时响起:“啊,九先生一点也没料错,说只要提起大家同乐,玄凤护法就一定能看出要同乐什么”
烛光已熄,月光从帐外透出,可见度仍是极高。玄凤屈指一弹,无形劲风撞到案上茶盏,茶盏便颤悠悠浮起,向透出月光的帐幕缝隙处飞去。那缝隙其实不小,莫说一杯茶,便是再加把茶壶也尽可以透过。但茶盏靠近之时,却不知哪来的力道,格地一声,如撞无形之墙,便生止在了缝隙边。
阿梓轻声道:“玄凤护法,这边过不去的啦!”向前斜进两步,再退一步,将触着的一只座椅一挪,帐内漏入的月光同时一颤,帐幕忽地就换了个方向,而玄凤击出的茶盏,竟是抵在一方帐壁之上。
张石晨笑道:“这便是钟九先生所谓的同乐了。他说不尽兴而归,宴不达宵,则不可称为至乐,所以临休息前,设了这个小计俩强自留客。护法既能主持大阵,想来对这种小小恶作剧,也必不放在眼里吧!”
玄凤手往回收,茶盏平稳飞回,她托在掌中,清脆一笑,道:“自五以降,为五行生数;自六以往,为五材成数。成数乘生数,其算六百,为天中之积。生数乘成数,其算亦六百,为地中之积。合千有二百。天地中积,千有二百,揲之以四,为爻率三百;以十位乘之,而二章之积三千;以五材乘八象,为二微之积四十。兼章微之积,则气朔之分母也……”
她一字字诵着这段历法里的算术,面现笑容,声音里,却一分笑意也听不出来。阿梓被她气势压住,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想:“果然,前辈对玄凤护法颇是赞赏,玄凤护法,的确比任何人都强,都有担当……”
她自幼就在毁心居长大,圣女一脉,最重道法修持,言谈应对,下敬上恭,再没见识过其他。就算有时被宫主责怪,也多半是款款地讲道理,直到这次跟着金光,她眼里的世界,才突然有了天翻地覆的重大变化。
不论做了什么,前辈都不会赞赏,全无表情的神态,让她直怀疑办砸了许多事情。
即便明知,是前辈在一意孤行,和宫主的吩咐背道而驰,如这次莫名跑来监天司成了什么西域高人。可是,只消前辈投来一眼,她一肚子的话,便咽回了腹里,嗫嗫地,以为自己又大错特错了。
宫主恩重如山,无论如何要完成命令。可要完成,就要让前辈满意。是不是,只有玄凤护法这样的雷厉风行,才会是让前辈满意的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