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为何事,直至回了天心正宗的座船,李次青才简略说明了。其实真的是极为简略,不过是在京讲学的一个旧友,传来了一条事关天心正宗的讯息,要他亲自代为转告而已。但具体属何,李次青才以指代笔,在案上书下一句话,在场所有人,面色突然就变了。
那句话极是简单。
“天魔星幽鬼,于定公山作祟颇烈,灵月教监天司平定魔患时亲见。”
于是片刻之后,李次青所在楼船二层,戒备越发森严,同时又令船艘起锚,顺流直赴岳阳,三将更亲自布署,将另一艘船里的毁心居的高手,都尽数调了来加强防范,令气氛倍加地凝重起来。
一切妥当之后,三将联手在二层舱中设下结界,再由青龙将带回的古箍文平摊桌上。李次青便坐在桌边椅上,道:“当时老朽生死难料,很多话,恐不及开口,所以只能用这个笨办法。至于请国师你对拙荆施以援手,则全出于老朽一片私心了。”悠悠一叹,意极感伤。
流云看得不忍,劝道:“您老爱惜妻子,是理所当然的,天心正宗除魔卫道,为的便是百姓的平安喜乐。”李次青看了他一眼,白须掀动,淡然道:“小娃儿倒是极会劝人。”流云却已转向桌上箍文看去,这些文字,略近于天心正宗施法时的符咒文字,若说认,也勉强可识,但怎么看,都是四平八稳的骈赋,看不出有什么传讯之意。
青龙解释道:“三十四年之前,四将与宗……与传镜长老曾有过湘江一行。那时水中妖物作怪,气候已成,分坛弟子无可奈何,只能向总坛求援。这干妖物,后来更踞了宏安的湖心小岛……”
李次青接口道:“老朽当年,为妖物所苦,涉入此事,几铸大错。是时用的传讯法门,所书文字,每隔五字相连,便可自成一句,另见含意。”伸手在箍文上移动,每五字连起读出,果然字数凑足后,便是“拙荆被控,烦先救之”八字,再往后移,却是一连串的名字了。
流云还是奇怪,道:“这些人名……不知是作何用处的?”李次青再看他一眼,目光里有几分讶然,更隐了几分不解,却没再回答,只又向金光道:“当年皇上未迁回西京时,贵宗门总坛与朝廷同在东都,大衍书院也未西迁,年年讲学辩机,国师都会应请前来。这些往事,书院长者记忆犹新,却不知国师,是否也尚有印象?”
金光便点了点头,屈指数道:“东炎先生主理学,以为即物即心,格物致知,可以穷天下之理。秋阳先生主心学,以为心即理,理即心,全向内求,不假外物……”淡淡一笑,续道,“天心正宗以修持为主,这些入世的学问,无暇深究。不过秋阳先生偏好异端,兼收并蓄,与本座最是投缘。却不知此老如今身体安好否?”
此言一出,李次青呵呵一笑,答道:“秋阳先生当然安好,这讯息,也属他设法传来,托我在湘中与你等会上一面。不过……”笑意突转黯淡,轻叹道,“老朽为不引人注目,故准备开一次讲学之会,又声明届时,会请天心正宗作为客座参与。却不料这番举措,居然引得妖魔动了借机设伏的念头……”
一边的玄凤神色慎重,目光不离古箍文,追问道:“那么这些人名,也是秋阳先生的传讯?”她与玄武等人,与此时提到的几位名儒大老俱算旧识,知道这些人都与李次青一般,虽以讲学为主,不涉朝政,但暗地里的影响,足可导引一方的士林舆论,非同寻常。尤其大衍书院,为天下儒学正宗的四大书院之一,朝廷恩旨特许设在都城,更是消息灵通无比。
李次青便道:“确是秋阳先生的传讯。不过这些人,这位赵朋友,你应该是识得的,都是当年保荐你为当朝国师的权贵名流。”流云一愕,道:“保荐我?”摇了摇头,说,“那时天魔星虽毁,但四将重伤,魔气四散,我和师父忙着善后救人,许多事根本无暇留心。待到安定下来,才知朝中显贵轰传我什么功劳,圣上降恩旨特赐我国师一衔……对了,青龙,我记得当时你曾说过,天心正宗自开派以来,历过六姓为天子,但自第三代祖师受前朝封为国师后,从没有过未任宗主便受封国师的先例在,对不对?”
青龙点了点头,这时他当年用来说服流云答应出任宗主的理由,如何会不记得?但念到现在的难堪局面,心中实在不知作何滋味,只想:“若当年思虑更周详一些,劝燕前辈留下来持掌宗门,也许才对流云最好。那样的话,燕前辈不致入魔,天心正宗应对事态,更不致象后来的手足无措。”
金光突然问道:“朝廷降旨封敕时,赵流云,你有没有上表请辞过?”流云道:“自然请辞过……我何尝想做过什么国师?”此言一出,玄凤等三将对视一眼,都现了恍然之色,流云心中一动,也明白过来,说道:“幽鬼未尽,潇水边就已知道,再出现于定公山,灵月教与监天司率诸多门派亲见,必然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藉口。次青老,你的消息即从都城得来,难道……”
李次青点头,应声答道:“非但定公山种种,连同金光国师他失踪二十年突然再回宗门的消息,也已被监天司秘密奏入内廷。”目光炯炯,盯了金光,蓦地问道,“你我多年故人,李次青此番便大胆问上一句,你的失踪,到底是你天心正宗应对危局时的手段,还是确实出了意外?比如……比如那些流传天下的流言说部?”
金光微愣,嘴角一搐,低咳了数声,目光微垂,再向上抬,才缓缓答道:“本座累及宗门,二十年之羞,非死不能解脱……”流云在他身边,见他脸色发白,顿时触及心底另一层烦恼,不由从旁劝道:“已经过去了,你也不想的……而且幽鬼的事是我惹的后患。算了,你捅一场麻烦,我也捅一场麻烦,谁都先别自责,将事情解决了再说。青龙玄武玄凤,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
玄凤意外地看了流云一眼,极干脆答道:“对,眼下应对才极为重要。”李次青也正色道:“不错,有些事,老朽是外人,不必多说。但就算流言传遍天下,也并非不能化弊为利。比如据老朽所知,不久前贵宗门与灵月教、监天司的那一番语言交锋……”
金光蓦地一震,将案上古箍文拿到手里,一张张翻看下去,虽然面无表情,但目光变幻,显是在思付着什么。李次青看在眼里,淡淡又加了一句:“当日种种,已被各小派传遍湘中,虽褒贬不一,但老朽,却也藉此略知了一二详情。恕我直言,事急从权,你当日的一番急智,未必不能扩而充之……”
船行更疾,江风鼓帆,如平川驰马,直放岳阳。而岳阳之城,洞庭之畔,名楼之上,八日前李次青接老友所托,精心安排的一场盛会,也已召开在即了。
邻近士林学子云集,多以聆听这一方的名儒,以八旬高龄接引后生的讲学为荣。虽然,这一场讲学,已为召集者本人,带来了一场几近无妄的大灾!
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
“此楼乱世为阅军楼;南北分治,改称巴陵城楼,至我圣朝一统时初称南楼,后经诗仙题赋,乃始以岳阳名之。”
楼船沿湘江入洞庭,烟波浩淼,一望无际,唯余一点远黛,沉浮于水气之间。李次青扶杖而立,衣袂当风,颤巍巍站立不稳,全仗流云、青龙一左一右扶持着,但却意兴极高,指着前方,从容解释了一翻岳阳楼的来历,忽然感叹道,“时不过数百载,人间六易天下矣。而贵宗门或托于朝,或隐于野,始终不堕开宗之志,不负祖宗所托,当真是令人钦佩。”
船身微晃,泊在湖中,仍是以小艇相载,将相关人等,一一载到岳阳西门的岸边。岸边楼台高耸,飞檐凌空,突兀于水天之间,显得说不出的气势恢宏。此时许多文人云集,哗喧之声,远远可闻。几个天心门人当前开路,将闲人尽力拦开,流云护着李次青前行,突然想起一事,向青龙问道:“宗门里,何尝有过与百姓常人交集,不得以门人随行护卫,免以道凌人,惊世扰俗的规矩?在次青老的精舍前,金光无中生有说这番话时,便是你们……在暗示着预作准备吧?”
见青龙点点头,他懊恼地拍拍前额,嘀咕一声,却不好再说。他至今不明白为何金光和青龙玄武一见便知有魔物他祟,更不知李次青甫遭大变,最亲近的学生身死,却何以通过天心正宗将老伴送入养济院后,便是不管不顾地请求大船西下,直放岳阳,来赴这一场由自己发起的讲学之会。
他的目光,忍不住向后扫去,金光落后了众人一步,正微抬着头,负手缓缓而行。周围的杂声,似与这人全不相干,只是眉心微锁着,似有什么重大思虑,极沉地压制在心中一般。流云便转回头,因李次青之事,几乎淡忘了的另一桩烦恼,顿时又浮现在心头了。
“事急从权……”他嘴角微动,掠过一丝不知是哭是笑的波动,只想,“师娘,事急从权,我给天心正宗捅了大祸,万一事急从权才可补救,你是否会怪弟子,全不听……全不听你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