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付间已入正楼,楼中却肃静了许多,再有小僮引导,由楠木梯直上顶层。
顶层是个极大的木厅,一面临湖,一面对空,窗棂大开,百余人正襟危坐,自是在肃容相候。看衣饰,虽有儒有道,有工有农,却俱斯文都雅,显是留心学问的人物。其中一个黑须文士便迎了上来,深深一揖,道:“宏安之变,日前已传到岳阳,李长者,此事吾等深是震惊,想不到一方盛会,竟至启动妖魔欲壑,实在是天人共怒!”李次青便就了流云扶持还了一礼,说道:“多谢张学政关心,死者已矣,纵然魔物为乱,也不能搅了我等向善好学之心!”
他伸手向旁一指,将天心正宗几人一一介绍。那张学政身在官场,倒是全无异色,按礼逐一见谒。但座上众人,已有人暗自指指点点起来,间或响起的语声里,大多隐了极明显的讶意。
流云细听之下,却是什么说部入魔之类,苦笑之余,一时只觉尴尬无比。只有金光神色不动,率了众人,在张学政引导下,于上席从容落坐。张学政再亲自扶了李次青,送到上首的讲学座主位上,才犹豫劝道:“次青老,我瞧你刚逢大变,身体似是欠佳,不如……将这一次讲会暂且押后如何?”
李次青微笑摇头,示意他也返座静听,自己持起席边响磬一击,“铮”地一声,余音袅袅,直散厅中,于是厅中杂声,为之戛然而止。
“凡我百姓,年龄高者与年少而知义理者,无分乡约公正粮里市井农夫,无分僧道游人,无分本境他方,但愿听讲,许先一日或本日早报名会薄,俟堂上座满,由学政引座主入,依规矩见礼,聆听座主宣讲。若与座主所论有异,胸中亦果有见地,许自己上堂与座主争辩讲说。”
李次青提声说道,却是讲会开讲前必备的一段会约,人人耳熟能详。但会约诵完,他却不再继续,只一手拈须,目光自左而右,从厅中众人面上一一扫过,半晌,才微笑道,“老朽上一次聚公讲学,应是十余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来,精力衰退,只在精舍与三两门人,啸咏自乐,图个自了罢了。诸公所从事者,农渔耕读,事皆各异,所同者,都是湘中名流,以清名学养震动一方。如今只得老朽一声邀请,便齐聚岳阳,当真令老朽悲欣交集。”
座中一名老者拱手劝道:“次青先生节哀顺便,听说天心正宗已为先生高足报此血仇,我等共为悲痛之余,也极代先生宽慰欣喜。”
“不错,老朽所说悲欣交集,也正是这个意思。悲的是,日前老朽精舍大变,门人全部遇害,欣的是,魔物伏诛,邪不胜正,而各位明知曾有妖物出没,仍来赴此会,可见我辈中人,终非闭门静坐,全无血气之徒。”
再一击小磬,声音悠远,他淡然续道,“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此圣人立教之本。是以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教人者,唯一人字而已。圣人以言行传教,立足于人间,所关注者唯人伦人心,以仁义正之,以礼乐佑之,化万民于正,导人心于淳。但人心可淳,魔心难化。六合之外,终仍是有异类杀心不断,欲断我人伦,灭我万姓。是以老朽今日这一场讲学,不复论微言大意,也不复论百家经纶,只想讲一些多年前亲历的旧事。”
这一番文白相间的长篇大论下来,别人倒还罢了,流云早已听得头大不止。这种学会,他二十年里也亲历过一两次,每次都险些在座上睡得熟了,从此视为畏途,说什么也不肯应邀前往。但李次青这次实属特殊,金光与天心三将亲自前来,他却又有什么借口推辞?直到此时,听得李次青话锋一转,蓦然提到“只想讲一些多年前亲历的旧事”,一愣之下,注意力才算真正集中起来。
但听得李次青继续说道:“老朽三十四年之前,年方四十有七,不惑之年,讲学湘中,于天人之理,经世之道,也可称薄有心得。当是时也,内有贤妻,同为宏儒之后,下有子女,共承膝前之欢,外有门生,常作吟啸之乐,可谓悠悠然,乐之甚矣。”声音微带了一丝笑意,眉间却隐有了哀戚之色。
张学政在下首劝道:“李老您两位子女,学生虽未见过,但也听闻聪慧过人,有七步诗才。生为神童,死必为灵鬼。两位公子在天有灵,想来也不乐见亲人如此伤心……”李次青惨笑摇头,说道:“死必为灵鬼?那已断无可能。我那一对子女,我只愿他二人平安转世,永为庸碌之才,无灾无难一辈子,便再无所求了。”再悠悠一叹,静静回忆道,“小女那一年刚刚及笄,与本地士子邓双林两情相悦。双林是世家子弟,一直从我治学,也正在那一年里,受荐了鸿学科,可谓少年才俊,名实相符。”
在座诸人,虽对李次青的学识仰慕已久,但对于他的家事却并不了然,这时见他神然惨痛,便有人想到:“难不成他这一对子女,也是被妖魔所害么?”果然,李次青感伤一阵,已往下续道:“那时老朽一家,还居于岳阳城中,拙荆却是宏安人,对于家乡山水,极为挂念。双林也是宏安人,家在城边湖心岛中,便于年年夏日,奉请师娘前往岛上避暑散心。这一年也不例外,经文与英儿侍奉母亲前往岛上,由双林亲自过湖相迎接。只是,唉,只是双林这孩子心肠太好,迎便迎了,偏于路上遇到一只垂死水獭,怜悯之心大起,救起一同带回岛中……”
青龙眉一垂,低低一叹,这件事,他后来最为清楚。哪里是什么普通水獭了?自从红河村一战后,魔宫潜伏恢复实力,许多魔宫妖物,受不了没人吃的日子,便从魔宫逃出来,与各地魔怪相互勾结。
这些新兴妖魔势力,虽不似阴月皇朝组织森严,但对元气尚未恢复的天心正宗来说,仍是应对吃力,人手左右支拙。湘中水妖群起作乱,不过是其中声势较大的一起,却足以令分舵无力应付,不得不由宗主率了四将来亲自支援。
而此前,分舵与水妖结实接了几仗,互有胜负,死伤极大。那野獭,便是被击伤的妖众之一了。
果然,只听李次青道:“拙荆和我那一对儿女,在岛上小住了数日。再回来时,小儿便大异平常,常以我的名剌,拜会各方巧作打探,却全是与治学无关的种种。又过些时日,突然失踪,再寻到时,已被天心正宗的门人所囚。当时有官府中人暗自通告于我,我大为震惊,直往他们在岳阳的一处分舵,怒声斥责,言道他们借擒妖扰民,行乱力神怪之实,诚心构陷百姓。唉,当时种种,只能怪我虽好内典,终是只作学问研究,却从未想过,自己和家人会遇上真正的妖魔……”
闭了闭眼,他压制住语气里的一阵哽咽,半晌,才从容又道,“但算起来,却也幸得了那一场的冲动。只因老朽直闯的结果,是侥天之幸,在大祸铸成之前,让老朽在那分舵中遇见了一个人来”伸手向旁一指,加重语气道,“那便是这一位,天心正宗之主,当朝的金光国师!”
他蓦地起身,双手撑杖,笑了一声,说道:“方才老朽与这几位进来时,我见到各位都面有讶色。不错,原因老朽代说了罢,自二十年前正魔一战之后,有流言天下传播,林林种种,俱对我方才所指那人极为不利。有言道其私心自用者,也有言道其因贪欲入魔疯颠者。只是,所谓流言止于智者,老朽不敢以智者自居,但身为圣贤门徒,为天地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是治学者的毕生宏愿,老朽纵无所成,但也自信,这是非黑白之间,仍能有那一两分眼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