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语气激越无比,震得厅中越发鸦雀无声,只余他苍老的声音,继续说着一桩桩的往事前尘。
“老朽当年,虽知世上六道流转,人道之外,必另有众生,但从未亲眼所见。到了天心正宗,我痛加斥责后,金光宗主也不加反驳,只着我亲见犬子。原来犬子他……他虽仍是人形,衣袍解开,周身早尽是水獭皮毛……我又惊又痛,认定天心正宗以左道害人,仍是唾骂不止,宗主看了我半晌,突然一掌拍上我的前额。那一掌击得极重,却分毫不痛,如盛暑之日,得遇清风吹拂,说不出的舒适。于是我脑中突复清明,目瞪口呆之余,眼看一道黑气自我身上闪出,挣扎外逸,被守在一边的天心门人一举收住……”
说到这里,李次青蓦地一顿,仿佛又触到了三十余年前的震惊,许久,才慨然又道:“老朽平生所学,以养气为主,纵然牵心爱子,又岂会如此失态,明见事机不对,仍无理取闹,大肆声张?嘿嘿,原来不知不觉之中,那时的老朽,已被妖物所控。那黑气一闪开,这些日里许多作为,我明明全无印象,突然一一想起。原来岂止犬子?便是老朽自己,竟也在四处打探消息,借助官府之力,将于妖魔不利的各种消息打探清楚,再以作赋交友为名,五字相隔,缀成一句,一一及时传递了出去……”
一边流云突现恍然之色,心头一个疑惑迎刃而解,只想:“难怪他日前用古箍书示警,四将与金光一见便知,原来这几人初见时,便有这个前例在了。”
一分神间,李次青已坐了回去,脸色越发苍白,双颊却是反常的潮红,声如宏钟地喝道:“忆起这些,我如实说出,痛悔之余,却又大惑不解,不知从何处惹来的妖魔,又何以……看中了老朽一家?只是这疑惑未曾持久,等天心正宗为犬子驱邪,将附于他身的獭妖强行逐出逼问后,一切便当即迎刃而解……”
“那大湖,宏安大湖中的孤岛……双林那孩子世居此处,心地善良,惜生爱物。可惜慈生于害,一救之恩,竟作弥天之祸!这獭妖,便是他所救的小小水獭。它受救命之恩,却仍暗藏祸心,生恐自己战地逃生,会触了妖魔首领之怒。正徘徊无计时,得知拙荆与我一对子女底细,便心生一计,暗与妖魔窠穴通了消息,以吾女之色与貌悦彼魔首,以吾家之交游探彼消息……”
“嘿嘿!原来不知不觉之中,老朽这书香世家,竟成了藏污纳垢的魔妖暗桩,胡作非为,却分毫不觉!如非附身犬子的妖物大意,外出办事时,正好撞上了天心正宗秘密来湘的车驾,宗主又设计令我全不知情时盛怒闯入……只怕老朽一家,非但合家受害,更要为虎作伥,污了毕生的持家清誉……”
李次青那时正当盛年,自律极严,此事一出,既怒且羞,而天心正宗虽在诱他来分舵驱邪同时,便分派人手去他家中救其妻女,终还是迟了一步,一妻一女,不知所终。事已至此,他怒极之下,竟甩脱了天心正宗送他回家的弟子,与爱子李经文一起直往宏安,要上湖心岛见弟子邓双林,一则看这弟子是否落入妖魔之手,二则,看一看自己妻女能否在此寻到下落。
那一去,他失了一对子女,却亲见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战。
天心正宗除魔卫道,凡人与百姓,是少有机会见到的。若让妖魔侵入大城重镇,对天心正宗而言,便已形同失败。而妖魔结党,僻野荒地,对它们言,也是更为理想的选择。邓双林所居大湖,本非上佳之选,只因那獭妖的一时献媚,令妖魔们另有发现,才成了受挫后的最新巢穴。
他父子乘舟入湖时,仍是仲夏之期,有绿泌人心的风荷,有幽香萦怀的嫩莲,有神清气爽的清风。只是这一切,仅限于他选的那条隐匿水路,等到舟近岛边,他才惊觉,另一侧的西南湖面,早已是变得无比陌生。
陌生,是因为唯余狼藉,败荷残尸载沉载浮,焦味血腥交杂扑鼻。而登岛的渡头边,杂乱黑色异雾,混着玄符金芒,正纷错混乱成激烈的战局。那战局里有着极眼熟的人物,在岳阳才见过的天心宗主与四将。
“舟行极速,我才一愣神间,便被水流卷近了渡口。幸好我与经文才被驱除附体,妖气未曾尽散,魔物不知详情,只当我二人逃回巢穴,便有妖人上来接应,拥了我二人径往岛中而去。唉,我那小舟靠岸处,与天心正宗所处位置颇远,他们纵是讶然,也自救援不及。只有天心宗主当机立断,遥遥一道法诀击来,将我身边几个小妖炸成劫灰,而我发髻一凉,突然便多了一桩物件。”
李次青慨然说着,举手指向头顶黑黝黝的剑簪,叹息一声,目光向金光看去,颇有愧疚之意。
那时他头上多的,便是这一枚剑簪,而天心宗主手中,却少了一柄法剑。那时他一眼瞥过,发现这宗主半身沐血,右臂下垂,已全不能动弹,却仍勉力催动法力,将剑簪暗中送了过来。但也正因如此,妖魔围攻混战中,便是拥了这对父子往岛内行走的妖众,都未曾发现什么异状。
阵阵清凉之感,自剑簪直透入他的脑中,虽行经处越来越秽污难当,他的神识,却越发是清醒无比。
“我被带入的,是妖魔在岛上的巢穴中枢,正设在我那学生双林的家中。邓家是宏安世族,居所雅致精巧,但此刻,却是魔氛沉沉,群邪毕聚。我到了居所,触目第一眼,竟是……竟是邓家上至翁姬,下至稚婢的一十五张人皮!那干妖魔,非但据了小岛为乱,更将这岛上小民,全部食肉吮髓,扒皮为戏……”
李次青咬牙说着,反手紧握住发上剑簪,不住颤抖,双目却是尽赤,仿佛回到了三十四年前的那一刻。
那一刻,他几乎干呕出来,头顶剑簪的清凉,却助他勉强维持住了常态。而经文,他的儿子,却已失态大叫,让引路妖物现出诧异的神情。
但妖物没有对他们如何逼迫,不是源于他们身上未散的妖气,而仅仅因为一个女子,他李次青聪明过人也温柔过人的爱女……他这爱女,才被妖魔掳走,便已被獭妖当初献媚的对象,那个高大壮实的中年妖首视同珍奇。如今,他的妻子,他自己,他的经文,甚至邓家唯一未被杀了的独子邓双林的命,也全都成了妖首用来胁迫他的爱女,去全心服从与承欢异物的筹码……
“拙荆惊吓成疯,双林重伤被缚,犹放声痛哭。那妖首一战归来,却不在意,只狂笑不止地对双林言道,若非双林好心救了獭怪入岛,他等妖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宏安会有这等宝地。又道这湖心小岛地理奇佳,灵气钟集,稍加布置,就是筑成天然秘阵。天心正宗纵然找上岛来又如何?等他们破了秘阵,众水妖早已遁回水中,令天心正宗无功而返,更要冒上撤离时被伏击的大险。只是……嘿嘿嘿!”
他口中说话,面上却现了古怪笑意,颊边肌肉不住抽搐,泪水慢慢涌出。座下众人越发看得不忍,便有人施礼劝道:“次青先生,这些伤心往事,暂且不要再说了,您老先休息片刻?”
李次青却摇头,呵呵笑道:“老朽无妨。这些事,也都是要说的。不但要说,老朽还需说得仔细真实。不错,这妖首自以为得计了,但便是他,也决没有想过,实是早落入天心宗主的算中!而那些小妖们,哈哈,他们拥我与经文去见这妖首,本是为了讨好于他,胁逼我那可怜的女儿!可令人解气的是,他们根本不曾想到,此举智令昏迷,端的在自寻死路而已只因老朽这枚突然多出的剑簪,竟是天心宗主的随身法剑所化……”